“聽說了麽,斯祁家把求醫賞金又翻了一番。”


    “真?這回多少?”


    “黃金一萬兩……”


    “一……一萬兩……到底是京城第一大家呐……”


    “還聽說了,若能治好複公子怪病,已婚者贈西柳胡同那處大宅院一套。”


    “那未婚配呢?”


    “未婚配,則把二小姐朱珠許配給他。”


    “啥!真啊?您別嚇我,區區一個郎中而已,許配個上房大丫鬟啥已經是了不得,竟然是把小姐許配出去麽?”


    “是啊。”


    “嘖嘖……聽說那小姐花容月貌,了不得漂亮呢。”


    “誰知道,整天也都見不著,也許比你婆娘還醜,要不怎麽隨口就許配了,萬一對方是個糟老頭,豈不耽擱了好好一個姑娘家一輩子。”


    “就是啊……萬一還缺胳膊少腿,嘖嘖,斯祁家人還真舍得……”


    “誰讓不是親生呢。”


    “啥?不是親生?”


    “是啊,聽說,那個二小姐從小大門不出二門不邁,是身體有病,被斯祁家抱養。”


    “咦?堂堂斯祁府為什麽要抱養個病孩子?”


    “誰知道呢……”


    ******


    “小姐,莫聽了。”用力將馬車旁簾子合攏了,丫鬟小蓮撅著嘴憤憤道,“真是人多嘴雜,信口開河。什麽事被人一傳十十傳百,當真是越傳越可怕,連小姐是抱養都說得出來,真是上牙打下牙,胡扯不傷身。”


    朱珠笑笑,卷了卷手裏《石頭記》,掀開簾子一角又朝外瞥了一眼:“仍沒有郎中來揭榜麽?”


    小蓮垂下頭。


    窗外告示處人頭擠擠,多是為了今日斯祁家換賞金榜而來,但其中對賞金嘖嘖驚歎者有之,對斯祁一家議論猜測有之,偏偏沒有一個出來揭榜,這同半年前剛將榜張貼出來時狀況,則截然不同。


    那會兒朱珠記得揭榜而來醫者有很多,其中不乏一些聞震江湖,但每次來,每次都空手而歸,眼見著那榜上賞金越來越高,誘惑也越來越大,偏偏能揭人卻越來越少。


    不過也難怪,這世上究竟有哪個郎中能治得了她兄長斯祁複病症呢?


    隻怕華佗再世,扁鵲再生,也難吧。因為朱珠看來,那簡直不能說是病,而是魔。


    魔障麽?


    但世上哪有什麽妖,又哪有什麽魔。


    思忖間,車夫已驅車出王府井轉至崇文門,不消片刻到了提督府大門,再繞至偏門停了車。


    偏門處幾個丫鬟婆子正伸長了脖子那兒守著。一見朱珠下車,立即忽地圍攏了過來,其中年長嘰嘰咕咕埋怨道:“姑娘,怎又不聲不響出了門,害得婆子幾個被老爺問慌了神。”


    “老爺問你們什麽?”朱珠一邊小蓮伺候下卸了鬥篷,一邊問。


    鬥篷上帽子脫落時露出一張絹布麵罩,一小半幾乎從臉上滑脫,見狀婆子眼明手趕緊伸手給她重扣好,一邊答道:“問起姑娘哪兒,怎麽大半天都不見人影。”


    “你們怎麽回?”


    “婆子說姑娘去玉香苑閣子裏抄經文去了,一時半會兒不許人打攪。”


    朱珠笑了聲:“答得好。”


    “不過未時又派人來找過姑娘,似乎有什麽事,但是聽說姑娘仍還抄書,便也沒有非要婆子去請。隻是婆子後來想,這一再來尋,怕是應有什麽事,所以姑娘待會兒稍做收拾,還是去老爺那邊看看才好。”


    “知道。”


    說著話,跟隨婆子丫鬟上了門內等候轎子,一路往內宅走去。


    那婆子倒是細心,已轎內備了梳理器具和鞋襪,一番收拾後朱珠已是跟整日待宅院裏沒多大差別,又將幹淨鞋襪換了,待想先去額娘那屋看看,忽聽轎外一陣喧鬧,似有不少人集中一起雀躍地說著什麽,聽聲音都是些年輕丫鬟,也不知什麽事看來如此興奮,嘰嘰喳喳地說個沒完沒了。


    於是叫停轎子掀開簾,探頭朝外看了一眼。果然見是上房伺候那些丫鬟,這會兒不知是不當差還是怎,集中她阿瑪平素招待熟客棲霞堂外長廊裏,個個臉上堆著奇特笑,聚一起嘀嘀咕咕,一忽兒笑一忽兒眼神閃閃爍爍,對著棲霞堂處指指點點。


    乃至見到朱珠下轎帶著丫鬟婆子一路朝她們走去,方才一下子安靜下來,匆匆行了禮,隨後立到一邊不再吭聲。


    “怎都沒事做麽?”朱珠打量著她們問道:“還是被我阿瑪打賞了,所以都這麽開心?”


    她們原是跟這小姐從小到大玩熟,這會兒聽朱珠話音裏並無責備,便又再次竊笑起來,圍攏到她身邊,指著棲霞堂道:“小姐,今兒老爺有客呢。”


    “什麽客,把你們高興成這樣。”


    “是個郎中。”


    “郎中?莫非是揭了榜來?”


    “倒是沒揭榜,聽說是受了順天府尹李大人引薦,今日特意前來。”


    “李大人麽……”朱珠尋思,那老頭平日無病無痛,卻對養身格外仔細,認識名醫不少,京城江湖,這半年來向她阿瑪推薦了不下一打,但都對她哥哥病束手無策,此番竟然又再度引薦,倒也真是執著。當下不由笑著戳開她們道:“又能請個什麽庸醫來,白費我阿瑪時間,虧你們還一味高興得起來。”


    “哎,小姐自是不知我們高興原因。”


    “什麽原因?”


    一句話問出,那些丫鬟全都莫名紅了臉,倒真叫朱珠真地好奇起來,當即追問:“說,究竟什麽原因。”


    丫鬟們互相望了望,你一言我一語嬉笑道:“小姐自是不知,那郎中長得好漂亮。”


    “是啊小姐,長到可美,奴婢自小到大還沒見過長那麽美男人。”


    “真,小姐,簡直就像書裏頭那些畫出來人一樣……不,不不,比畫兒要好看上百倍……”


    “是千倍……比當年靜王爺還好看……”


    “呀,小姐,真是好看得要死啊……”


    “啐!”眼見她們越說越興奮,一張張臉全都像被胭脂染過一樣,粉得透了紅,朱珠趕緊出聲喝止:“看看你們樣兒,瘋魔了是麽,要被老爺夫人聽見,還不摑爛你們嘴。”


    一句話一出,那些丫鬟立即靜了下來,不安地低頭立原地,見狀朱珠轉過身預備返轎,但想了想,腳步又不知不覺返了回去,目光從她們身上一個個掃過,冷聲道:“聽你們說,倒真叫人好奇起來,不如帶我過去瞧瞧,若完全不似你們所說,我便先替老爺夫人今日收一收你們這些小蹄子骨頭。”


    這話說得讓跟她身後婆子一陣慌張:“姑娘……”正試圖阻止,那些丫鬟卻又再度活絡起來,立即朝前帶路,朱珠便跟隨著她們一路穿過長廊往棲霞堂走,到門口處剛要繞至後窗,冷不防門簾一掀,一道身影兀自從裏頭走了出來。


    幾乎同朱珠撞到一起,慌得她幾乎忘了避開。


    隨即聞到一股似香非香味道直往自己鼻中撲了進來,不由加慌亂,急著一口一聲‘李媽媽’,直至身後婆子趕緊上前用身體擋兩人中間,才令她適時朝後退了一步。


    再抬頭朝那人看時,倉促間幾乎沒看清他長相,隻依稀一個高瘦個子年輕男人,黑衣黑發,從她麵前靜靜退開,隨後說了句:“失禮。”便轉身徑自離去了。


    聲音清透得跟水似,這讓她心跳變得,幾乎連她阿瑪從門內走出都沒有察覺。直至婆子輕輕扯了下她衣角,才幡然回過神來,當即從婆子背後走出輕輕行了個禮,垂著頭用蚊子般細弱聲音對著那一臉不悅男人道了聲:“問阿瑪安。”


    “起吧。”斯祁鴻祥看了她一眼,眉頭微蹙,似為剛才那一幕感到不悅,卻沒有直接同她說,目光一轉落到了她身後那些丫鬟身上,厲聲道:“你們幾個做什麽吃!不知有外客麽,領著小姐直往這裏走!是不是平素對你們太過縱容了,少了皮肉教訓,連起碼規矩都給全部忘光了!”


    話音未落,那些丫鬟臉已全部轉色,當即通通通一陣數跪倒,伏地上瑟瑟發抖:“奴婢知錯……主子開恩……”


    “開恩?知要乞求開恩,平日就該嚴謹注意,現才知錯有甚用處,來人,拖下去掌嘴,每人二十下!”


    說話間,幾名奴才一擁而上,不顧丫鬟們又哭又求,拖著便往後屋方向去了,留下朱珠同那臉色蒼白老婆子一邊站著,想討情卻又不敢說什麽,隻一味低頭捏著自己衣角。


    “不是苑裏抄經文麽,怎跑到這裏來了。”這時才重把目光投向朱珠,斯祁鴻祥冷著聲問她。


    “李媽媽說您幾次拍人來尋過女兒,女兒怕阿瑪有什麽要事,所以過來看看。”


    “哦。”這句話令斯祁鴻祥想起了什麽,麵色緩了緩,道:“你不說我幾乎忘了,早些時宮裏差人到府,說太後老佛爺這些天心情好,要召你們幾個年輕姑娘進宮作陪。等稍晚些你預備妥當了,去你額娘房裏一下,她有話要同你講。”


    一聽是太後召自己進宮,朱珠眉頭不由蹙了蹙。


    心下自是有些不太情願,卻也知道推諉不得,隻得應允了,隨後跟著婆子返回自己住處,簡單做了些收拾,再換了身輕便衣服,隨後坐了轎子一路往南,去了母親安佳氏所住屋子。


    一路上,轎身吱吱嘎嘎顛得煩悶,不由又想起之前所見那名黑衣男子,便裝作隨口般問李婆子:“李媽媽,今兒棲霞堂那人,李媽媽可對他有所知麽?看起來年紀不大,怎會同順天府尹相熟。”


    “許是醫術高明吧,聽老爺稱他先生,當是很為敬重。”


    “如此年輕,能高明到哪兒去。”朱珠不屑。


    婆子畢竟同那些年輕丫鬟不同,雖主子這樣說,也照例一臉慈笑,謹慎道:“總歸是會尋到高人,醫治好我家少爺病,如此一來,姑娘您也不用整日那麽心煩了。”


    “聽說若能治好大哥病,阿瑪便要將我許配給那些郎中。”


    “姑娘多心,老爺夫人待姑娘如掌上明珠,怎舍得輕易許配給那些低下人……”


    說話間,已到了提督夫人安佳氏所住善香居。


    安佳氏篤信佛教。


    善香居了立了間佛堂,平時整日裏頭吃素念佛,很少露麵,即便自己女兒也很少往來,所以朱珠不知她此番忽然特意要見自己,是有什麽事。


    通稟後進屋,見安佳氏獨自一人客堂榻上坐著,手裏拈著串佛珠念經。


    聽朱珠進門,便放下佛珠直起身,示意她到自己身邊身邊坐著,然後忽上忽下地看著她,似乎心裏頭有什麽話要同她講,卻一時又無法說出。


    母女兩生疏至此,怕也隻有如他們這樣官宦人家。


    當下朱珠心裏頭輕歎了口氣,問:“額娘這一向身體可好?”


    “好是好,隻是你哥哥他……”


    每次見到安佳氏,她必提斯祁複,但每次隻要稍微提到一點點,就會令她哽咽。於是朱珠笑了笑,同往常一樣安慰道:“額娘放心,阿瑪已提高了求醫賞金,相信不用多久必會尋到良醫,為哥哥治好病。”


    安佳氏笑了笑。


    同樣話每天聽不同人說,聽得她已經有些麻木,也不存多大期望,隻低頭繼續將佛珠拈手裏一陣撥弄,隨後示意朱珠靠近自己身邊,伸手將她臉上那張麵具輕輕卷起了,仔細看了幾眼。


    片刻輕輕歎了聲:“幾日不見,你又出落得越發好看了。”


    朱珠低頭將麵具重扣好。


    這麵具從她五歲時起戴,至今已帶了十三年,有時錯覺它已自己身上生了根發了芽,哪時不戴倒是不適應起來。所以麵具下低笑了兩聲,道:“總也就這副樣子,沒什麽好看不好看。”


    “做姑娘哪有不好看。聽說,明兒老佛爺要召你進宮了是麽。”


    朱珠點點頭。


    安佳氏沉默了陣,站起身撥亮身旁燭火,走到朱珠身邊按了按她欲待起身肩膀:“坐著,讓為娘好好看看你。”


    朱珠隻能繼續坐著不動,任這個熟悉又有些陌生女人自己身旁站著,燭光下一遍又一遍看著自己臉。隨後手她發絲上撫了撫,解開上麵挽著發髻,取了一旁梳子過來,一下一下給她梳理了起來:“老佛爺疼你,想著你,是件好事。不過額娘也知道,伴君如伴虎,這些年來不知多少姑娘家一不稱她意,便吃足苦頭,所以一進深宮,你萬事要小心了。”


    朱珠點點頭。心頭有些發熱,因為自長大之後,已很少聽她額娘同她說這些體己話。


    “不過,當講你還是要講,不要因忌諱而唯唯諾諾,被宮裏人輕視了去。”


    “嗯。”


    “還有,別跟宮裏阿哥們多說話,他們對你自是好,但老佛爺看著會不喜歡。”


    “是,尊額娘教誨。”


    “還有……”說道這裏,手中頓了頓。朱珠不由抬頭朝她望了眼,見她眉心微蹙似是想些什麽,便問:“還有什麽要女兒記著,額娘?”


    “還有,聽說載靜從法蘭西回來了。”


    “靜王爺麽……”提到他,朱珠眉頭不由擰了擰。


    看出她不安,安佳氏用梳子輕輕刮了刮她發:“我知你從小怕他,但人總會變,如若宮裏遇見,切記不可對他失禮。”


    “……是,額娘。”


    “昨兒剛從你外公家捎來一些上好野參,全是罕見百年神草,我給你挑了幾樣好,到時除了太後老佛爺那兒孝敬,勿忘給靜王爺那邊也送去一份。”


    “額娘……”聽到這兒朱珠不由動了動身子,對安佳氏道:“孝敬老佛爺倒也罷了,為什麽還要女兒去孝敬那個……”


    “那個什麽?”


    “沒什麽……”咬了咬唇,朱珠沒再繼續吭聲。


    安佳氏見狀輕歎口氣:“你這孩子,別人家姑娘得了這機會,都挖空心思想要討他好,你怎一副要見了虎狼模樣。”


    “從小到大,他便見不得女兒好。”


    “額娘說了,人總是要變,以前年紀小,跟你鬧著玩呢。”


    “額娘……”


    “別說了,明兒帶去,按著額娘說做就是。”


    話已至此,朱珠知道自己再怎樣說也是枉然,隻是本就對進宮心存抗拒,此時心裏煩亂了起來,卻又無法說些什麽,隻由著她額娘一下一下給她梳著發,自個兒呆呆榻上坐著,對著窗外搖動夜色裏樹影,一下下無聲歎著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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