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很讓這座陵園看來像籠罩一層薄霧裏,越下越大,於是幾乎除了雨聲,這地方便聽不到任何聲音。


    那長相酷似狐狸男人就這樣大雨裏坐一座墳墓前,什麽供品也沒帶,隻靜靜透過雨絲看著麵前那座墓碑,看得非常專注,以致連我他身後站了好一陣也沒覺察出來。但是,如果我是個男人,我想我也會對那塊墓碑看得非常專注,因為墓碑上那張肖像極其迷人。


    一個非常迷人並耐看女人,很年輕,應該不超過三十歲,臉上皮膚像瓷一樣潔白,頭發像夜色一樣黑且柔軟。這樣年紀便死去,總是令身邊人很難釋懷,所以即便雨帶著刺骨冷將這男人全身打得透濕,他仍是無知無覺地坐那裏,靜靜如一尊雕像。


    由他身後側一點方向看向他,我覺得我就好似看著狐狸另一麵。


    我從未見過那一麵,深沉而哀傷一麵。


    我想這也就是為什麽我沒有離開,反而跟著他一路來到這裏,然後偷偷看著他一舉一動原因吧。常常會想,狐狸這樣一個妖怪,他究竟會不會哀傷?而究竟又能有什麽樣人、亦或什麽樣事,才能讓他感到哀傷?


    後來發覺,他似乎是永遠不會傷心,因為不會有任何人,任何事,能令他生出這樣一種感覺來。而他不是說過麽,他生活過那座叫做無霜城市,終年溫度是能將人心髒都給凍結。一顆被冰凍心怎會有傷痛感覺?所以,他自然永不會感到哀傷,也隻怕永不會感覺不到近這些天來,我麵對著他時,究竟是怎樣一種複雜難言感覺。


    於是不禁對著雨裏那背影發起呆來,忘了時間,也忘了眼前這人隻是一個擦肩而過陌生人。


    直到腳下悉索一陣響動,方才回過神。我收回目光低頭朝腳下望去,見是剛才那消失了黑衣老者,此時他又凝住了魂魄,枯骨般手離我腳不遠地方小心翼翼伸縮著,想靠近卻又存著忌諱,隨後抬起頭,咧開皺巴巴嘴唇朝我咯咯笑了兩聲:


    “小姑娘……小姑娘……我曉得你可以看到我,幫我個忙好嗎……”


    我迅速將目光從他身上挪開,後退一步想要馬上離開此地,腳步聲卻驚動了墓碑前靜坐著那個人。他回頭看了眼,及至望見是我,目光微微露出絲驚訝:“你還沒走麽?”


    “我……”我一時不知該找個什麽樣借口,好讓自己看起來不至於那麽窘迫,以致臉迅速燙了起來,所幸他很將視線從我臉上移開,重望向麵前那塊墓碑,用他低而柔和嗓音道:“雨那麽大,還掃墓麽?”


    “我隻是……想過來謝謝你。”終於想到了借口,我答。


    眼角瞥見腳下那老者用他那雙黑洞洞眼睛盯著我看,我捏了捏手裏傘柄,索性朝那男人走了過去。到他身邊站定,將傘朝他被雨淋得透濕身體上遮了遮:“雨那麽大,你也還掃墓麽?”


    他笑笑:“嗯。我這裏隨便坐會兒。”


    幾滴雨打了墓碑相框上,他伸手將它們輕輕撫去。見狀我順勢問:“這位是……”


    “我妻子,去年這個時候逝世,我來陪陪她。”


    “哦……”是他妻子。並不意外,因為碑上明白刻著:‘愛妻周美夕 1985-211’。


    近了看,那張臉越發美,仿佛雜誌封麵上那些漂亮女明星,卻又不似她們那樣絢爛到張揚。可惜,那樣美好一個人,這麽年輕便就去世了,不由再次朝那張照片看了一眼,心裏暗忖,能令狐狸所中意女人,會不會也應是這副模樣呢……


    比如,他曾對我說起過……他那位妻子。


    想到這裏心裏突然一陣難受,以致一不留神將那把傘脫手落地。


    這瞬間雨劈頭衝到了我身上,那男人見到了,忙起身將它拾起,匆匆忙忙將我重遮住,又用手撣去了我頭發上雨絲。


    奇怪……這感覺真奇怪……因為他手指上那淡淡香水味,似也是同狐狸近所用那款極其相似。以致我不由自主用力推了他一把,及至意識到我推並不是狐狸,臉再次燙了起來,燙得我不由捂住臉蹲到地上,任雨被風卷著吹我臉上,冰冷感覺卻無法令自己心跳速度變緩。


    “不好意思,我是……”男人似也窘迫了起來,他站離我兩步遠距離一手撐著傘遮我頭上,一手有些無措地垂一邊:“我隻是……剛才不小心……”


    “我也是不小心……”我打斷他話,臉藏指縫間對他道:“因為你實很像一個人。”


    “像一個人?”他聞言似乎怔了怔。


    “是。很像,我從沒見過有哪兩個完全不相幹人會相似到這種地步,所以……”


    “所以剛才你把我當成了他?”


    我猶豫了下,點點頭。


    他於是朝我走了過來。


    到我身邊蹲下,撐著傘望著我,用他那雙同狐狸幾乎一模一樣眼睛。而這種感覺是令人窒息,雖然此時此地我知道他根本就不是狐狸,卻無法阻止自己臉再度發燙。


    “你喜歡他是麽?”他那樣看了我半晌後突兀問道。


    我一怔。正不知該如何回答,恰此時包裏手機鈴突然響起,我匆忙站起身將它從包中取出,一邊朝他歉然地笑笑,一邊如釋重負般將手機接通:“喂?”


    “寶珠……我林絹……”手機那頭林絹聲音聽起來沙啞得像個陌生人。


    “你怎麽了?”


    “我好像發燒了,你能給我帶點退燒藥過來麽?”


    “發燒?那怎麽不去醫院??”


    “走不動……”


    “那好,我馬上過來。”


    掛斷手機後想同那男人告辭,卻見到他隔著雨簾望向我那雙眼時,不由遲疑了一下。


    “你是要走麽?”見狀他站起身,將傘遮到我頭上問我。


    我皺了皺眉,因為這樣距離又令我聞到了他身上那同狐狸極其類似氣味。於是用力推開了他手中傘,我抬頭望向他,脫口道:“你問我是不是喜歡他?是,我很喜歡他。但是他永遠不會知道這點。”


    “為什麽?”男人目光微閃。


    “因為我不會告訴他。”


    “為什麽不告訴他?”


    “因為這是一件不可能發生事。”


    “什麽事不可能發生?”


    “比如……比如他會如我喜歡他那樣喜歡上我。”


    “你怎麽知道?”


    男人問。我卻不知該怎樣回答。


    瓢潑雨衝我身上,冰冷感覺令我身體其它感覺似乎一時都給凍結住了,所以我想此時我才會這裏,麵對一個有著張熟悉臉,卻完全陌生人,說出這些我悶肚子裏久得要發酵了話。


    以為是說給那個熟悉人聽。


    如果真能這樣直接和坦白,倒是好了,可惜我做不到。


    於是後來又做了什麽說了些什麽,我都不記得了,隻記得那寒冷感覺隨著林絹家距離接近而愈發清晰,到後來整個人哆嗦成一團,連呼吸都似乎也已凍成了冰塊。


    直到推開林絹臥室門走進去,看到林絹後同她一起指著彼此驚呼出聲,我才意識到自己狀況有多糟糕。


    林絹躺床上哆哆嗦嗦地看著我,臉色蠟黃,像隻隔夜三黃雞。可是她看著我眼神仿佛我病得比她加厲害:“哦!我老天爺!寶珠,你是剛被誰拋棄了麽??這大冷天把自己搞得像剛從水裏撈出來一樣,那現是你來照顧我,還是我來照顧你?啊??”


    我沒回答,隻將包裏給她買那些退燒藥一股腦丟到她床上,然後一屁股跌坐地毯上,外套一脫倒頭便睡。


    說也奇怪,這真不知道是怎樣讓我睡著,全身又濕又冷,那毛衣和圍巾好像被水浸透濕棉絮一樣纏裹我身上,可即便是這樣不舒服,我眼睛一閉上,卻很就睡著了,林絹試圖叫醒我,可她床上說話聲輕得就跟蚊子叫,我一個字都聽不見。


    這樣又黑又沉地不知睡了多久,當一股極冷寒氣從我臉上倏地滑進我身體時,我一個激靈從地毯上坐起來,醒了。


    醒來隻覺得渾身凍到發抖,而林絹裹著被子坐床上直愣愣看著我,一張臉黑暗裏白得發青,那看著我眼神活脫脫像看著一隻鬼。


    “絹?怎麽了?不舒服?”我不由拖著僵硬身體爬起來走向她。


    她卻伸手用力朝我一指,顫著聲道:“寶珠……你難道沒感覺麽……”


    “什麽感覺?”我被她這樣子看得有些瘮得慌。


    “你真沒感覺?”她再問,不知怎聲音裏帶著點哭腔。


    我不由原地站定:“到底怎麽了?絹?我得有什麽感覺??”


    “你真沒感覺到麽?剛才,就那裏,有個女人坐你身上哭啊……”說著她哇聲哭了出來,猛跳下床一把抱住我,全身燙得嚇人,她不停地發著抖,不停地反複道:“嚇死我了……嚇死我了……她坐你身上哭……黑糊糊一團……嚇死我了……嚇死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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