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過神我發覺自己整撲在條鮮紅的被子上。


    被子很薄,隱約能感覺到裏頭某些東西的僵硬,我隻覺得脖子一緊。


    順著被子朝上看,看到了一張臉,靜靜躺在鮮紅的被子下,臉上的皮膚因為防腐處理後的脫水而幹枯發黃,同臉頰骨緊貼在了一起,和骷髏幾乎無異。


    趕緊後退,棺材因為失去了我的重量而重新晃了晃,我發覺那屍體嘴裏似乎有什麽東西在燈光下微微一閃。


    細看,是顆翠綠色的珠子,塞在它失去肌肉後微張著的嘴裏,從牙齒間閃爍出層綠瑩瑩的光。


    “周家老太爺,你是第一次見到吧。”身後響起沈東壓細了的嗓音。


    我一個驚跳,迅速逃到一邊。可是能再逃到哪裏去?四周除了牆,隻有那扇打不開的門,我是一隻被關進了密封瓶子裏的蒼蠅……


    “你知道這是什麽嗎,寶珠,我想你對它一定不太陌生。”用袖口輕輕掩住嘴,他朝我笑,一邊將目光朝那珠子方向瞥了瞥。


    碧綠透亮的一粒珠子,核桃那麽大,映在燈光下通體看不出一絲雜質。


    我確實對它不陌生。


    它就和梅蘭一直掛在脖子上的,每次心神不定的時候就借以安慰的那顆翡翠一模一樣,就連最後的歸宿也是一樣的,唯一的不同,梅蘭那顆看起來更大一些,顏色似乎也更深。


    “這叫玉章青,”見我不吭聲,沈東再次一笑,問:“聽說過麽?”


    我搖頭。


    男人的臉綻放著一個矜持女人淺淺的笑,麵對這樣一種表情,我實在是說不出話來。幸而他不以為意。一邊看著我,他一邊慢慢走了過來,興許也明白我走投無路的處境,他沒急著追我過來,卻是停留在棺材邊,朝棺身上拍了拍:“自然,因為它很稀罕,幾百年才出一次的東西,而這種,又尤其的罕見。”說著,手指朝下一按,按在屍體那張幹癟的臉頰上,含在屍體嘴裏的翡翠因此撲的下從嘴裏鼓了出來。他貼著棺沿,手指在那顆翡翠上輕輕轉了個圈:“說起來,還是咱太祖爺當年帶兵入關時得來的,原石少見得很,顏色半深半淺,剖開後剛好得雌雄兩個翠胎,是極少見的陰陽胎,當年,本是要一並收入十二色異相翡翠的。”


    十二色異相翡翠?


    這幾個字讓我覺得有些耳熟,似乎在什麽地方聽說過……好一會兒才想起來,是之前看到的那個非常真實的幻境裏,聽慈禧對她太監提到的。


    “可惜雖然同為一石所育,這兩塊東西合在一起,卻是等同於血鮫珠那般的凶煞晦氣之物。因此,隻取其雌胎,將引煞的雄胎鎮於萬佛寺的佛塔下,本來是想用佛法化解它的煞氣,誰知後來也不知怎的,就到了梅瞎子的手裏,而最終因了雌胎的牽引,他的後代又帶著它來到了這裏……可見,這也是命。”


    聽到這裏腦子裏某個念頭忽地一閃,我脫口而出:“這麽說梅蘭她是……”


    “梅蘭是梅瞎子的後人。”回頭不緊不慢朝我說了一句,他將那枚翡翠撚入手中。我不由得朝後退了一步:“那麽她的死是你……”


    “是我,卻也不是我。”


    淡淡丟下這句話,他將那顆翡翠轉了個個兒,遞向我。


    我看到那麵朝向我的翡翠上赫然一張人臉,雕琢得很清晰,幾乎能夠看出它微笑的表情,甚至連性別都能感覺得出來,那是一個眉開眼笑的女性。


    而腦子裏卻在被他這句莫名的話所困擾著——‘是我,卻也不是我。’


    “什麽意思……”遲疑了一下,我問。


    他收回翡翠,臉上依舊那副笑得有些奇特的表情:“意思是,如果不是因為你,她也不會死,寶珠,”


    “你說什麽??”


    “我死後,葉赫那拉那妖婦怕我冤魂作祟,因此用十二色異相翡翠依少林羅漢像打了十二尊翡翠小人,為的就是鎮住我的魂,守住我的魄,甚至不惜封入不動明王大天印。以致八旗殉道使白白犧牲,導致大清氣數全盡,亦連累同治爺同我一起受到挖墳剝屍之辱。之後,又因同梅瞎子祖上的淵源,掘空我墳的那三人之一——周氏,在其教唆下將我魂魄震攝在此宅裏,那口深井裏。”說著,冷冷一笑:“我想你也看到了,這滿宅子的經文,滿宅子的天禧貔貅八卦……每天每天,我在這地方受著它們時時刻刻給我帶來的煎熬,消散不去,脫離不開……唯有二十年前那個孩子在井口的出現讓我得到了片刻的殘喘,那個奇特的孩子,他能看到我,他的眼睛能夠讓我自由……”


    說到這裏,也不知有意無意,我發覺他朝我眼睛掃了一眼。


    我心跳一陣急促。


    “可他們卻把他眼睛挖了,”然後聽見他再道,聲音很幹,沒了之前的笑意:“我唯一能得到一些殘喘的地方,他們把它挖了。那刻我仿佛又感覺到他們用刀子刨開我身體時那種支離破碎的痛,縱然我已經死了……可是我還是會痛……你說這是為什麽,寶珠……”


    再次望向我,我僵硬地搖了搖頭。


    他笑,笑得嫣然:“所幸天道循環,報應不爽,梅瞎子千算萬算,沒算出你來,而我千等萬等,才等到有你出現,替我把帶著雄玉章青的梅家後人除去。”


    “……這跟我有什麽關係??”聽他這麽說我有些忘形地脫口而出。。


    沒回答,沈東忽然低下頭,把手指伸進那屍體的嘴裏輕輕一挖,將那顆翡翠挖了出來:“雄為煞,雌為渡。梅瞎子算到周某人會有這一日,他以為用這種方法,可以讓周某人死後魂魄直接歸天。嗬,有什麽用呢,不過亡羊補牢罷了,”說著,把翡翠丟到一邊,手伸向了那條被子。“更可笑的是,周某人行事太過謹慎,不單取了從翡翠小人上脫落下來的雌胎含在嘴裏,還效仿我的殉葬,用這十二隻異相翡翠生生的把自己困在了這裏。”


    話音落,手用力一掀,那床被子嘩的聲被他抖落到地上。隨即袒露出被子下那具屍體,一身黑絲棉的壽衣壽褲,令這具脫水的屍體看起來更加幹癟,仿佛裹在一隻精致絲棉套子的枯木,邊上一圈同它一樣枯木般的木偶,整整齊齊排列著,仿佛插在它身體周圍一圈木頭釘子。


    “釘子”一共十隻,剩下兩隻斜在角落裏,桃木外殼裂了,裏頭的東西不知去向,隻,其中的一隻樣子有些古怪。別的木偶臉都朝前,它的臉卻是朝後的,仿佛不小心擰了個個兒,又因為身體斷裂,顯得格外的詭異。


    “嗬嗬……那個時候,我就在這地方看著他。看他魂魄被困,被攝,那種曾經附加在我身上的種種痛楚……他以為一死,就可了結了麽……”說到這裏,忽然身子一轉,沈東拿起那隻歪頭的木偶殼,慢慢朝我走了過來:


    木頭的娃娃光著腦袋


    搖啊搖啊什麽也看不見


    你拍一下我拍一下娃娃出來


    最慢的一個娃娃在這兒……


    嘴裏輕輕哼著這首童謠般的歌,我聽得一個激靈。下意識後退,卻不知究竟該繼續往哪裏退。他因此笑了,男人的臉,二十來歲少婦矜持的笑:“我知你和他們不一樣,現在,把不動明王大天印還我。”


    “但這是我的。”不知怎的這句話從我嘴裏脫口而出,瞬間,我見到他臉色迅速沉了下來:


    “你們這些人,貪欲都是一樣的。”冷冷看著我,他道。


    “這本來就是我的。”而我竟然仍舊好死不死地在同他爭辯。


    “還給我!”不再多說,他手一伸一把朝我手腕抓了過來,眼看著就要碰到我手了,我迅速抓起邊上箱子裏那把青銅的壺,用力朝他丟了過去。


    他沒閃避,頭撞到壺,發出聲悶響,這讓他腳步頓了頓。我借機拔腿就跑,幾步過後赫然見到他就在我前麵站著,手把抓著木偶,似笑非笑看著我。


    我的腿一軟,幾乎跌坐到地上。


    “有些疼,”他指了指自己的頭:“不過這沒什麽。那麽你還打算跑到哪裏去,寶珠。”


    “這真的不是你的……”我徒勞地重複。“它叫鎖麒麟,不是什麽不動明王大天……”話還沒說完,沈東已經站在我麵前了,見我後退一把抓住我手腕,伸長了指,挑起那些漆黑的舍利:


    “你一直都在喂它麽。”


    我用力往回抽了一下,沒有成功,他手心裏全是汗,但冷得沒有一點溫度:“我不知道你在說什麽!”


    “那時候它是白色的,葉赫那拉用守著它的獠篁一族三代人的血祭它,才將它封入我的墳內。那會子,大白天,天黑透了,他們把它壓在我的棺材上,血似的,鮮紅鮮紅……”一滴同樣鮮紅鮮紅的血從沈東鼻子裏滴到我手上,在他直直注視著我,對我沙著聲說著這些話的時候:“它在墳裏陪了我七十個年頭,每一天,我都可以感覺到它身上那股煞氣的淩厲。你知道你為什麽會來這宅子麽,它帶你來的,它帶你來見我……所以,還給我,寶珠,你的*是不承受不起它的,它生來就是我愛新覺羅家的東西!”


    說完,手一用力,他猛地將鎖麒麟從我手腕上拔了起來!也就在這同時突然砰的一聲巨響,一股腥臭的液體沒頭沒腦濺射到了我的臉上,因此,我的手腕上的皮膚和經絡沒有被扯斷,而沈東的頭,卻從他脖子上掉了下來。


    落地,那半個頭顱還在朝我手腕看著,片刻那生命之光才慢慢褪了去。我抹開臉上的血水,隨即看到一個人從那扇原本緊閉著的石門外跳了進來,手裏握著把槍管足有嬰兒手臂那麽粗的長槍。


    是程舫。身後不遠處ami在門口站著,蒼白的臉對著我,令我意外的是劉君培也在,就在她身後,鏡片後那雙閃爍的眼不動聲色注視著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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