狐狸沒有回應我,如果不是手臂上能感覺到那一點點細微的呼吸,他就好像具屍體一般,連身體都是冷的。


    這叫我不知所措。


    如果之前還存著一絲僥幸,期望著遠在我家的狐狸能感覺到我這裏出了問題,而跑來找我,憑著他妖怪的直覺。而現在他就在我懷裏,卻是更需要去救的一個人。


    我不知道他是什麽時候找到這裏來的,也想象不出之前他到底遇到了什麽,發生了什麽,以致把自己弄成這樣。單純的地震不可能傷害到一隻有著五百年道行的狐妖,因此,狐狸必然是碰到了某種強大到讓他也難以應付的東西。而如果真的存在著那麽一種可怕的東西,它很可能並沒有因為地震而離開,甚至,之前那場突兀的地震,說不定也是這東西弄出來的,而它或許就在這黑暗空間的某個地方窺視著我們,我們的一舉一動皆在它的眼底,而對於它我們卻一無所知。於是這就意味著,即使沈東他們已經幸運地找到出口,我們必然也沒有一個人能因此就活著離開。這會兒得以不死,說句悲觀的話,這極大的可能是那東西還不打算一口氣把我們盡數弄死而已,不管它出於什麽目的。


    “剛才我好像看到梅蘭的嘴裏含著什麽東西,是那塊翡翠麽?”黑暗裏忽然聽見陳金華問了一句。


    “是的。”見沒人吭聲,我答道。


    “你們塞的?”


    “不是。”


    “不是你們?難不成還是她自己……”


    “……不知道。”這實在是個讓人費解的事情。說起來,古代王侯將相家死了人,他們堅信埋葬時倘若在嘴裏放一顆珠寶,屍體能永葆生前的容顏。可梅蘭在從上麵掉下來的那瞬間會很冷靜地確定自己會死,並且將那珠子塞進嘴裏去嗎?而如果不是她自己塞的,那又會是誰,並且,為了什麽……


    也許狐狸知道,如果當時他是清醒著的話。他的眼睛可以在黑暗裏看清任何東西。


    可是他始終一動不動,無論我怎樣試圖讓他從昏迷中清醒過來。


    “我很奇怪那東西為什麽不幹脆一下子殺光我們,而是這麽一批一批的來。”這時黑暗裏又響起陳金華的話音:“它完全有能力在第一天的時候就把我們全部殺光,你們看看那次在廳裏的屠殺……”


    “也許有忌諱。”接口的是周林。“興許我們中有什麽讓它忌諱的東西,所以一次沒辦法殺光我們,它隻好找機會分批進行。”


    “忌諱會是什麽。”林絹問。


    周林沉默。


    這沉默不知為什麽忽然令林絹異樣地糾結起來。因為再次開口,她帶著種微慍的語氣問了個完全同我們目前困境無關的問題:“你是不是在生氣,周林。”


    “為什麽這麽說。”好半天,周林才回應。


    “因為每次你生我氣的時候,你就會不跟我說話。”


    這話乍一聽有些好笑,尤其是一個成年女人,在這樣一種環境裏突然很認真地說出來的時候。


    像個鬧心的孩子。


    當然,這會兒並沒人笑得出來,隻是覺得氣氛變得有點糟糕而已,我不知道林絹她自己有沒有感覺出來。


    “我為什麽要生你的氣?”頓了頓,周林問她。


    “因為,”脫口而出,卻並沒有後續,林絹似乎在這瞬間遲疑了一下,然後再道:“其實很多時候我並不清楚你為什麽要生我的氣。”


    “也許是你想多了。”


    “也許吧。也許從我們見麵到現在,我覺得你總是能回避和我說話,就盡量回避,那其實是我想多了。嗬,我在一個瞎子身上浪費了太多的想象力。”


    “所以還是不去想的好。”


    “我和你說話並不是為了要聽你說這些!”聲音忽地揚高。而周林的話音依舊如之前分析狀況時那樣平靜:“那你要聽什麽?”


    “我……”


    一向快人快語的林絹,忽地再次遲疑,仿佛怕一不小心,自己會說錯了什麽似的。我從沒見她這種樣子過,尤其是在一個男人麵前。“你為什麽要回國。”片刻後她道。聲音沒了之前的意氣。


    “為了我哥哥。”


    “為你哥哥?”聽見這個回答,林絹明顯地冷笑了一聲,“你能為他做什麽?你什麽也不能為他做。”


    “也許吧。”


    “所以,你就為了這麽一個根本稱不上是理由的理由,回來了?而我之前托人帶了多少口信讓你回來,你有理睬過?”


    “其實我早就想說,你總是那樣麻煩人家,不太好……”


    “周林!”這話終於讓林絹情緒失控:“除了你以外沒人會覺得我很麻煩!周林!!”幾乎是吼出來的一句話,頭頂因此傳來陣悉瑣聲響,我感覺到一些碎石粒因為聲音的震動而從上麵掉了下來。


    “絹……”不得不出聲提醒她注意眼下的狀況,同時我也在奇怪著,為什麽周林對林絹要說這樣的話?


    有些話他完全可以說得更婉轉些,直白如林絹,或許就完全感覺不出他所想要表達的本意了,那樣,至少她也就不會這樣生氣。可是這男人卻一直在用更直白的方式試圖讓林絹明白,明白那些他想表達的東西,那些對於林絹來說很在意、於他來說卻無所謂的情緒。


    而就在林絹因此而重新沉默下來的時候,周林再度開口,仿佛存心考驗林絹的忍耐力一般:“所以,你應該走出去了,走出我和我哥哥以前給過你的那道圈子,回到那些永遠不會覺得你麻煩,也永遠不會給你帶來任何麻煩的人當中去。”


    “嗬……”這話讓林絹再次一聲冷笑:“你不覺得你在管閑事麽,周林。愛和誰在一起,那似乎是我自己的喜好問題。”


    “也對。我隻是提個建議,至於最後會怎麽做,還是在你。”


    “說得真好。”


    “過獎。”


    “那麽如果能活著出去,我們結婚吧。”


    真突然的一句話,原以為她會說出些更負氣的東西,沒想到會是這。以致連周林也不由得微微遲疑了一陣,有那麽片刻,他什麽聲音都沒發出來。


    “那道圈子包括我和我哥哥兩個。”然後他道。一如既往的平靜,並且誠懇。


    這終於逼到了林絹所能忍受的極限。


    因此她變得更加直接,非常直接地冷冷道:


    “周林,你是不是從來都沒愛過我。”


    “走出去。”沒有回答,周林隻是簡單重複了遍他前麵說過的話。


    “如果沒有愛過,請你直接告訴我。”


    “走出去。”


    “直接說沒愛過我,我們之間就結了。”


    “是的我從來沒有愛過你。”


    “你!”


    突然加快的對話節奏,在黑暗裏結束得同樣的快。


    而那之後,兩人好一陣沒再發出任何聲音。甚至連呼吸聲都變的難以辨認起來,像是兩人存心要隱匿於黑暗中一般,這讓人倍覺難受。


    眼下的處境已經讓人非常難以承受了……不單我們的處境,還有狐狸的狀況。


    偏這兩人在這樣的時候說出這些話來,讓原本就悶熱的空氣變得更加讓人喘不過氣。


    突然覺得那個雙目失明的男人有點可恨起來。


    他知不知道自己在做些什麽,在這種時候表現出的異於常人的冷靜和誠懇,他覺得很合適麽?這種感情上的事情,非要在這種時候還針鋒相對爭個明白麽?難道連偽裝的體貼和愛都吝於給彼方?況且那有效期,不過隻是現在短短共處的那麽一點時間。


    過後,也許就此葬身在這裏了,黑暗裏,兩人彼此再看不見……


    就是這麽一個令人絕望的地方,非要,為了一個說法,一個好看的姿態,於是讓人更加絕望麽。


    他到底在想什麽,在乎什麽。


    “絹,”於是我叫林絹,想把她叫到我身邊來,離那男人遠一點。


    但是林絹沒有應我。


    我以為她是在氣頭上,沒有聽見我的聲音。所以略微把聲音抬高了一點,我再叫:“絹!”


    很奇怪,她依舊沒有應我。


    “絹??”我再提高了點聲音:“絹你在做什麽??”


    聲音在黑暗裏撞擊出一道道回音,很響的了,可是林絹仍然沒有回答我。


    這叫我突然間有些慌了起來:


    “絹,你說話啊,你在幹什麽??你說話啊!”


    還是沒人回答我。


    “陳導!”我一下子站了起來,大聲叫:“陳導!!”


    但陳金華也沒有回答我。從林絹和周林開始交談,他就沒再發出過聲音,原本以為他是在聽他倆的談話,可現在顯然並非如此。


    “周林!!林絹!!陳導!!!”


    我一個個把他們的名字叫出來,這幾個就在剛才還在我身邊說著話的人。


    現下卻沒有一個出聲回答我。


    而在回音過後,空氣迅速沉澱出一片寂靜。很濃很濃的寂靜。寂靜裏,除了我和狐狸的呼吸,什麽聲音也沒有,仿佛這黑暗的世界裏隻剩下了我們兩個。


    而他們三個人到底出什麽事了……我不敢想,一點也不敢想。隻用力抱著懷裏的狐狸,他一半身體在地上,一半在我懷裏,除了呼吸什麽動靜都沒有,卻是這寂靜裏唯一能讓我感覺到真實存在的。“狐狸……”我覺得自己快要哭出來了,雖然這種時候哭,是最無用的。


    可是除了哭我真的不知道自己還能做什麽。


    突然之間的孤立;伸手不見五指的黑暗;四周除了呼吸聲我什麽也感覺不到……可怕……不同於見到那麽多人被殺害的場麵,不同於被困在宅子裏無法走出去……就好像睡醒後一睜開眼,發現自己正漂在連一絲海岸線都望不到得海麵上,這是種陰冷得突然讓人從頭到腳都在發抖的可怕。


    以至一時我都沒感覺到自己手指間所觸碰到得變化,那種毛發褪盡,變成了光滑的人的肌膚的變化。就連耳朵邊原本微弱的呼吸聲逐漸清晰起來,我都沒有留意到。我隻是用力抓著狐狸的身體,一遍又一遍重複著:“狐狸你醒醒……狐狸……狐狸……”


    直到一隻手用力揉了下我的頭發,並且在我頭上拍了一下,我才驚跳著住了嘴。


    “把外套給我,”開口的時候,狐狸已經完全恢複了人的模樣,而用剛才抱著的方式,我已經抱不住他。他從我懷裏直起了身體,那雙碧綠的眼睛在望向我的時候,一閃一閃燒著磷火似的光。


    第一次覺得這光並不可怕。


    它們真漂亮……漂亮的讓我眼淚忍不住直跌了下來:“狐狸!”我大叫:“狐狸!!”


    那雙眼因此月牙似的彎了起來,我聽見狐狸低低的笑聲:“哦呀,還能叫得再激動點不?小樣兒可憐得……讓人怪有成就感的。”


    “……你是豬。


    “你見到豬能這麽激動?豬說,不容易啊……”


    “……”


    “話說,我身材好不?”


    “……”


    “上麵都摸完了要不要再往下摸一點?”


    “狐狸!你丫一輩子就這麽猥瑣死算了!!!”


    “猥瑣死了你怎麽辦,好了,別哭了。”


    “不行,我不哭不行。”感覺到狐狸的手指在我爬滿眼淚的臉上劃過,我邊哭邊笑。


    “為什麽?”他問。手指再次劃過我的臉,忽然一頓。


    隨即那兩道月牙般的笑從目光裏淡了出去,眨了下眼,他看著我:“你……手裏拿的是什麽。”


    我用力吸了口氣,很驚訝自己的聲音在這種時候聽起來依舊這麽高興:“雖然很像,但你不是狐狸,你是誰,”捏著剛才從地上摸到的碎玻璃,我在他低頭和我說話的那瞬把它架在了狐狸的脖子上,一邊控製不住自己眼淚繼續往下掉。“你到底是誰!”


    “木頭……光著腦袋”


    “……搖啊什麽……不見”


    “……拍一下娃娃出來”


    “最慢的一個……這兒……”


    “木頭……的娃娃光著腦袋……”


    “搖啊搖啊……看不見”


    “你拍一下……啊……拍一下……啊……”


    邊上忽然有人在輕輕地唱歌,那首我好幾次在宅子裏聽到的兒歌。


    隻是這會兒唱歌的人不是那些從未露過臉的小孩,而是個女人。也許是因為嘴裏含著東西,所以總也唱不清楚,可她還在一遍一遍唱著,就在離我和“狐狸”不遠的地方。


    那聲音本該是在地上的,因為唱歌的人一直都躺在地上。


    可是這會兒她分明站著,站在她原先躺著的地方,一邊含糊不清地唱著歌。


    我哭不出來了。


    那個唱歌的人是梅蘭。


    “遝……”突然悉瑣一陣響,那方向有腳步聲朝我慢慢走了過來,伴著含糊不清的歌聲。“啊……你拍一下……啊……”


    聲音聽起來不過幾步遠的距離,含糊而尖銳的歌聲,聽起來就像隻漏了風的哨子。


    這詭異的聲音讓我呼吸不由自主變得有點急促。


    晃神間看到“狐狸”那雙碧綠的眼再度彎了起來,他朝我微笑著,那副和狐狸簡直一模一樣的笑:“怎麽了,小白?”


    “啊……我……難受……難受……啊……”聲音再度靠近,幾乎就在我耳邊。


    可我什麽也看不見……


    “木頭的娃娃……啊……難受……啊……啊!!!”突然聲音陡地拔高朝我耳朵裏猛刺了進來!驚得我一甩手把那塊碎玻璃朝那方向用力紮了過去。


    悶悶紮在樣厚實的東西上,那尖銳的歌聲於是倏地停止了。


    空氣裏再次靜得隻剩下呼吸聲,我一個人粗重的呼吸聲。


    “狐狸”的呼吸聲不見了,連同他亮在黑暗裏的那雙眼睛。


    而這一次,我是真正的被孤立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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