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識到傑傑病了,是某一次給它打掃它貓窩的時候。


    我清掃了它窩裏的地板,發覺到它在嚴重掉毛,後來發現不僅僅身上掉毛掉得厲害,甚至它的額頭上還出現了斑禿。我想起來,似乎好些天沒見到傑傑變成人的樣子來給我打下手了,最近它總有點無精打采,連飯也很少下來吃,而我原本以為那是源自對艾麗絲過度熱情表現的恐懼症。


    那麽到底為了什麽會讓它變得那麽憔悴呢?這麽隻一向精力旺盛的貓妖,居然會脫毛了。但我沒精神去細究它的問題,因為那陣子我也很不好過。


    我感冒了,很嚴重的那種。


    可是天並不算冷,我也很少出去吹風,都不曉得到底是怎麽得來的,隻是某一天早上起來,突然噴嚏連天,之後鼻子就再也沒有好受過,連帶整個頭重得像塞滿了濕棉花。很多時候我隻能仰著頭在客人間夢遊似的應酬,本來想吃上幾天感冒藥總能過去,可沒想到後來越來越嚴重,嚴重得連店也看不了,隻能坐在床上裹著被子對著天花板發呆。


    “幸好不是你作飯。”帶著束不知道從哪裏弄來的野花來看我,艾麗絲一邊對我說。自從我感冒以後她就把房間還給了我,倒不是因為她的好心,而是她覺得,和狐狸一起擠在那個小小的樓梯間裏會更加暖和一點,並且那樣就不會感冒了,不像某些可憐的人,他們一點都不了解什麽樣的溫度對自己才是最安全的。


    那‘某些可憐的人’想來指的就是我了。


    不過總算,因為感冒,這個小姑娘對我的態度稍微親切了點。不總是對我冷言冷語了,有時候還會在我房間坐上半天陪我,雖然通常一起說不上兩三句話。她坐在房間裏的樣子總讓我想起那些外國小說裏坐在城堡裏的老太太,我真不知道為什麽自己老把一個小女孩往老了想,其實她不過是很安靜,安靜地坐在椅子上,安靜地看著自己的手套或者衣服上的花紋,安靜地喝著茶,好象屋子裏除了她以外沒有別人。


    那陣子,我的眼睛好象著了魔似的,總會看到許多不想看到的東西,那些遠遠鎖在對麵術士家陰影下沉默的身影,那些半夜裏會倒吊在房梁上無聲窺視的頭顱。更甚,有時候會看到披著紅袍的東西,在霧氣蒙蒙的早晨慢慢迎著被晨曦逼退的黑暗走過去,一邊嘴裏哼著不知所謂的歌。


    走到窗前,它們會突然朝我看上一眼,因為我和它們的磁場碰觸到了,這很危險,可是明明知道這點,我卻沒辦法控製。所幸通常它們在和我對視片刻後就又開始朝前走了,而我在這短短片刻後往往一頭虛汗,然後鼻子塞得更厲害,頭變得更重。重得讓我想是不是哪天要把我腦子給撐破了,好笑的是每每這個時候我總會忍不住想到艾麗絲,她那顆碩大的頭顱,想到她說的話:因為裏麵要裝的東西很多。


    後來失眠和幻覺的症狀開始變得嚴重,這兩個自從劉嘉嘉的事情過去後,遺留在我身上的後遺症。


    時常在清醒著的狀況下,我會看到一些人。有時候是魏青,那個蒼白的,總穿著身桃紅色衣服的女孩。我看到她站在我家的天花板上,身後不遠的地方站著個男人,可我總看不清楚他的樣子。


    有時候會看到劉逸。他和他那個新娘站在一起,身後背著一副棺材。


    有時候是林默,他總在一個地方走,走啊走,無論怎麽走都是千篇一律的風景。


    再有時候,我看到艾桐。她離我很遠,安靜地站著,脖子上栓著根繩子,繩子的一頭握在張寒的手裏。有個男人站在張寒邊上看著他,那男人有一頭鮮紅色的長發,五官很模糊,像隔了層霧。


    然後那男人突然朝我走了過來……


    而每到這個時候,我就會一頭大汗地從某種奇怪的僵直狀態裏恢複過來,然後會看到艾麗絲在我邊上趴著,兩手托著腮看著我。不知為什麽近距離看她會讓人有種不安感,也許是她那雙細細的眼睛,那雙細細的眼睛裏瞳孔也是細細的,像貓,瞳孔的晶體很清澈,清澈得能看到中間密布著的一些黑色顆粒狀的東西,那種清晰感說實話……有點怕人。


    我問她,艾麗絲小姐,你怎麽在這裏。


    她歪頭笑笑:陪你。


    隨後問我:在發呆?


    我點點頭。


    她摸摸我的頭發,就像摸傑傑的毛時那樣,然後嘴裏輕輕自言自語:走開走開……過來過來……


    她的手真的很小。


    ¬


    後來發覺,艾麗絲小姐開始變得喜歡黏我。


    每次狐狸出門後,她就會跑來我的房間,和我躺在一起,有時候還會俯在我的肩膀上。抱著我的肩膀,有時候抱著我的脖子,然後小心翼翼地玩著我的頭發,像玩狐狸的頭發時那樣。


    如果這時候鋣的腳步聲剛好從門口經過,艾麗絲就會從我身上跳開,然後回到椅子邊很安靜地坐下,朝我做個鬼臉,像是做了壞事怕被抓住的表情。我有點高興,她可能總算對我有一點點好感了,雖然好感僅僅可能隻基於對我病的同情上。


    不管怎樣,被小孩子喜歡總是件好事。


    後來有一次,她再度黏到我身上,用她那隻小小的手撫弄我頭發的時候,狐狸突然進來了,把門敞得很開,一手指著門外。


    “出去。”他對艾麗絲小姐道。


    艾麗絲一聲不吭從我身上跳了下去,走到他麵前抬頭看了看他,然後揚著頭腳步聲很大地走了出去。我想她可能真生氣了,因為自從她來,狐狸從來沒對她這麽嚴肅過,也沒對她用過這樣命令的口吻。可是為什麽?因為她在我身上撒嬌麽?


    可是,在對我很無理時,狐狸總是看著她笑的,好像看著個被自己寵壞了的孩子。


    這是為什麽?


    我打著噴嚏看著狐狸,狐狸卻完全無視似地關上了門。


    有時候我覺得狐狸好像變了一個人,自從他重新回到我家之後,很多事情裏,很多他的一言一行裏,總覺得和過去有些不同。可是很難說清楚他的不一樣到底在什麽地方,這讓我煩惱,可是我不想被這煩惱占去我全部的生活,每個人都有自己的秘密,作為妖怪,狐狸的秘密會比別人多更多。


    如果一個男人不想被你知道他的秘密,最好不要試圖去探究,那隻會讓自己自尋煩惱。


    林絹這麽對我說起過。


    我想她說得對,對於男人,至少她比我有經驗許多。安於現狀雖然不是什麽很褒義的東西,畢竟也不失為一種平衡生活態度的好東西。


    可是自從艾麗絲來了以後,狐狸和我的話少了很多,這也是無法讓自己忽視的一件東西。


    隻要狐狸在,她必然會在他身邊跟著,前前後後。和狐狸說著些我聽了不是很明白的話,例如‘狐狸,怎麽不幹老本行了。’‘狐狸,雅哥哥說他很惦記你。’很多時候他們說著話,而我完全插不上嘴,隻能遠遠看著他們說笑,看他打趣艾麗絲,看他在把艾麗絲說得沮喪的時候嘬著大牙笑。好象在看不久之前……我們曾經有過的那些生活。


    突然想,不久是多久?我到底有多久沒見過狐狸這樣了?


    一周?兩周?一個月?兩個月?


    每想到這個問題,那種感覺就好象被一層柔軟卻無法撕破的東西從頭到尾包得徹底。


    ¬


    那之後又過了兩周,艾麗絲小姐突然離開了。因為我不小心撞見了她的秘密。


    艾麗絲小姐的秘密。


    很久以來我都不願意去仔細回憶這段經過,那對我和她來說都是比較殘酷的。直到現在我還記得她那刻激動的樣子,還有她對狐狸說的那些話。


    ¬


    那天,和往常一樣,我敲門叫艾麗絲出來吃飯。可是敲了很久她都沒有出來。於是開門去看,發覺她不在我的房間裏,狐狸的房間裏也不在。我很奇怪,她會上哪裏去,統共就那麽大一塊地方,她從不去閣樓,也不出門,我想象不住家裏巴掌大塊地方她可以跑去哪裏。


    正準備去廚房問問狐狸有沒有看到她,忽然我聽見狐狸的床底下有什麽聲音在輕輕地響。悉悉瑣瑣的,似乎是老鼠。


    狐狸房間很亂,有個把老鼠也算是正常,當時沒準備理會,我轉身出了門。可就在正要關上房門的時候,卻突然聽見一聲貓叫:喵啊——!


    很慘的一聲叫,聽聲音像是傑傑,我吃了一驚,趕緊跑回去把床單用力一掀,底下出現的情形頓時叫我驚呆了。


    ¬


    我看到艾麗絲小姐蜷縮在狐狸的床底下,確切的說,是蜷縮著騰空懸在那床底下。手裏抱著傑傑,那隻可憐的貓,在她手裏極力地掙紮著,見到我簡直像是見到了救命菩薩。喵的下急叫出聲,急得連聲音都變了調。


    艾麗絲鬆開了手,我猜那是因為她聽見了我身後狐狸的腳步聲。她翻著細細的眼朝我看了看,片刻朝我伸出一隻手,她問我:“我的手好看麽寶珠,你看它的眼神比看我的頭還專注。”


    那一刻,她的眼神,她的話,直到現在我還沒能忘記。


    還有她那隻手。


    我從沒見過這樣的手……


    那隻手令我從此以後再也不碰那些類似角菱的東西,因為她的手……就像那些東西被軟化拉長之後的樣子……


    細而韌,與其說是手,不如說是……觸角。


    ¬


    “為什麽要這麽做。”當時身後響起狐狸的話音,淡淡的,冷冷的。冷得我不敢回頭去看他。


    艾麗絲小姐從床下鑽了出來,一邊低頭優雅地用那隻手拂著自己的裙擺:“習慣有時候是很難改的,狐狸。”


    “我們的協議呢。”


    “我反悔了。”


    “為什麽。”


    “為什麽?!”突然抬頭朝狐狸尖叫了一聲,她那雙細細的眼睛猛地睜大了,像條乍然間發現了獵物的蛇:“你問我為什麽!而我要問你,有什麽是我不能給你的!你為什麽要為了她來求我!留在我身邊不好嗎!你以為你是什麽!你是妖怪!和我一樣的妖怪!!”


    ¬


    之後,好長一陣的沉默,沉默得讓我的頭隱隱發疼,麵對著他們兩個。


    直到狐狸從我身後走了出來,徑自走到艾麗絲小姐身邊,伸手把她臉上的頭發掠向耳後:“那麽協議結束了,艾麗絲。”他說。溫和而平靜的話音。


    ¬


    於是艾麗絲小姐離開了,離開時沒再說一句話,也沒有帶走她任何一件行李。


    至今,我不知道狐狸和艾麗絲小姐間訂的是什麽樣的協議。


    也不知道艾麗絲小姐究竟如狐狸所說,是他的遠房表妹,還是另有身份。


    她離開的那天晚上風突然變得很大,飛沙走石,天也反常地出現了一種奇特的暗紅色,好象天邊裂開了一道口子。


    狐狸在我的房間裏坐了一晚,我不知道他想做什麽,他隻是在那裏坐著,那張原本艾麗絲小姐在我病重時一直坐著的椅子。一個晚上都沒有說過話,目不轉睛看著窗,有時候會低頭看看自己的手指,他手指上戴著枚以前從沒見他戴過的戒指,骨質的,很樸素,很簡單。


    樓上鋣踱著步,有時候在我頭頂,有時候在靠窗的地方。後來風聲變得更大,我就聽不見他的腳步聲了,那些風像是尖銳的哨子,呼嘯地來回遊竄在房子周圍那些小小的弄堂間,把門窗推得卡啦卡啦一陣陣的響。


    可是那陣子根本就不是台風到來的季節。


    ¬


    天快亮時,那囂張得咆哮似的風終於停了。


    狐狸在椅子上輕輕打著酣,睡得很熟。街上的路燈斜射進來直直照在他的臉上,他也沒有任何知覺,我起身想去把窗簾拉上,剛走到窗邊,窗外突然出現了一道人影。


    就在一窗之隔的地方站著,也不知道是怎麽出現的,他一隻手搭在窗玻璃上,一隻手掠著他的頭發,那把紅得像血一樣的頭發。


    望著我時的那雙眼睛也是紅色的,暗暗的紅,好象兩點快要凝固的血。


    “又見麵了,梵天珠,”片刻低下頭,他微笑著對我道:“最近過得還好麽。”


    我想起艾桐未婚夫消失那天,他曾在我家裏出現過。這麽一個頭發和瞳孔顏色如此特別的人,這麽一個全身散發出的氣息如此特殊的男人,輕易,是不會讓人淡忘的。


    但我沒有吭聲。


    推開窗,隻是想聞一下這充斥著血一樣顏色的男人周圍的空氣,不知道它們是不是也帶著血液的味道。


    而搭在窗上的手隨即被他抓在了掌心裏。


    他掌心冷得像快冰:“告訴那隻狐狸,就是找來了那個老太婆,又有什麽用。那種女人怎麽可能蠢到為他幹涉血族的事。”


    我用力掙了一下,他把我手腕抓得更緊:“還記得我麽梵天珠,不要告訴我你都忘記了。”


    “我應該記得些什麽。”


    “你做過的,你對我,以及對我的族人所做過的。”


    “如果我忘記了呢。”


    不知道是不是我這話說得太冷靜,那緊扣著我的手忽然鬆開了,這個全身充斥著血的味道的男人朝後慢慢退了一步,望著我。


    然後再次微微一笑:“你又來了,我記得你那時候的樣子,那個表情。”


    “是麽?”


    “和現在一模一樣,你真的不記得我了麽梵天珠。”


    “不記得。”


    “那麽總有一天你會想起來,等那個人來找你的時候。”湊近我耳邊說出這句話,他不見了,連同空氣裏那股血腥的味道。我摸了摸自己的手腕,手腕很疼,被他抓過的地方一層青紫色的腫。


    “你在做什麽,寶珠?”身後響起狐狸的話音。


    “關窗。”我伸手把窗輕輕關上。


    窗玻璃映出狐狸的臉,他在看著我,或者我身前那條逐漸開始熱鬧起來的馬路。馬路上一輛空空的公交急弛而過,幾個早起的阿姨拿著晨練用的劍說笑著從對麵走了過來……


    天亮了。


    “咦!這家人家是怎麽回事?”


    正打算離開窗邊的時候,我突然聽見那幾個阿姨中人有大聲叫了起來。


    聲音很驚訝,甚至透著些惶恐。這叫我不由得再次看向她們,隨即發覺,那幾個阿姨神色一下子變得很奇怪。甚至忘了自己是站在馬路中間,她們就那麽停住了腳步,仰著頭,瞪大了眼睛朝我家方向看著,一邊用手裏的劍對著我家房子指指點點:


    “要死了……這麽大啊……”


    “怎麽搞的……”


    “這麽大……”


    忽然意識到了我的目光,她們互相看了看,隨即匆匆離開了。


    這叫我覺得更加不對勁。


    忙拖著狐狸朝外頭奔了出去,一氣奔到剛才那幾個阿姨站的地方,赫然發覺那裏竟然已經圍了好些人。


    甚至連車子都被堵住了,每個人都仰著頭,每個人都看著我家的房子。


    這到底是怎麽了……


    我疑惑著抬起頭,順著他們視線的方向朝自己家看了過去。


    然後……


    激靈靈打了個冷顫。


    我家房子從樓頂,一直到我剛才站著的那道窗戶上方僅僅不過幾公分的地方,一道碩大的裂口由上往下爬在那裏,遠看過去,就好像一條被雷劈出來的巨型蜈蚣!


    頂樓整個閣樓的窗台幾乎都毀了,包括那隻“鳥巢”。而這一切是什麽時候發生的?!從昨晚到現在我什麽樣反常的聲音也沒聽到過,除了咆哮了一晚上的風。


    這巨大的東西到底是怎麽形成的???


    我抓住狐狸的手,看向他,試圖從他臉上找到一點點我想發現的東西。


    可什麽也沒找到。


    他的臉很平靜,平靜得不起一絲波瀾,就像他那雙安靜而美麗的眼睛。


    “狐狸,這是怎麽回事。”最終還是忍不住開口問了聲。


    他低頭看看我,拍拍我的頭:“沒事。沒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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