印象裏,好像從沒有過屬於自己的情人節,中的洋的都沒有。倒不是說從沒戀愛過,而是每次戀愛時間都不太長,真奇怪,每次都是好端端去愛,認真真去談著的,可是每次都長不了,必然會在那麽一小段時間過後,因為這樣那樣的原因而分手。


    曾以為問題出在自己身上,後來按著書本的分析去學去改,結果改得連相親都成了種無能。書上說,女人不能太主動,當然,也不能太被動;書上又說,女人不能太溫柔,可是也不能太不溫柔。書上還說,可愛的女人是活潑又俏皮的,可是你太活潑又俏皮了,那就不可愛了……總之,這樣做不對,那樣做是錯,最後束手束腳弄得大家不歡而散。


    而對此,姥姥卻不以為意,她的意思是,談不長是老天可憐人家,也是為你積德,你命太硬了寶珠,跟別人相處太久,那會害了別人。


    看,這就是我唯一親人對我說的話。以致現在每次看著牆上她那張笑臉,我總忍不住想問,姥姥,那我是不是真的活該要一輩子打光棍呢,再過幾年就奔三啦,您外孫女身邊如您所期望的,除了妖怪和鬼,一個正常的男人都沒有,姥姥,我這德到底要積到什麽時候……


    而就是那不長的幾段感情,偏又跟所有情人節擦肩而過。


    於是每個節日,對我來說就是看著別人牽手約會,然後酸溜溜唱幾句好花不常開好景不長在的日子。於是每到那個日子林娟總是看到我就躲,因為那歌我總是對她唱得最樂嗬。話說回想起來……莫不是正因為此,所以丫才會換情人跟換衣服一樣勤快的?


    罪過……罪過……


    今年的情人節,依舊如此,雖然狐狸還是會跟以往任何一次一樣裝模作樣地對我說:走,小白,咱約會去,想吃啥,我請客……


    其實他連買隻包子都買不起……


    就是這樣一個家夥,每年情人節可樂嗬呐。因為總有被色相塞滿了眼睛的無知少女滿懷愛心偷偷送禮物給他,送的方式什麽樣都有,而送的東西麽……普通如巧克力啥的就不去說了,就那衣服,什麽s,prada,giorgioarmani……你那天一翻他衣櫃,準保能翻出好幾件。我曾經問過他,你怎麽好意思收人家那麽貴的東西?又不跟人家約會……


    他老人家撓撓頭一臉的費解:送的為什麽不收,那多不禮貌。這有什麽不好意思的?


    我說禮尚往來懂不,拿人家的,遲早是要還的。


    於是他老人家甩甩尾巴就直奔廚房了:哦呀,也是也是,那明天她們買點心的時候一人加一饅頭吧。


    然後,通常,在我準備看電視的時候,他會從廚房裏探出一隻頭朝我看個兩三回。湊巧我有不小心沒看到他,於是他會敲敲房門對我叫:哦呀,今晚可忙了,小白,來,幫忙……


    話說,為什麽明明是他收的禮,我卻得幫著他還?不幫還真不行,他會鬧騰到讓你覺得電視機裏發出來的都是他的鼓噪聲……這叫什麽世道……況且還是情人節,本來就沒什麽活動了,可憐我為什麽連休息時間都要賠給一隻妖怪?就因為我命硬麽??


    我無語問天,也無語問姥姥,問她也沒用,她隻會在高高的牆上看著我笑,一如既往的安靜和淡定……


    可是今年的七夕卻有少許的不同,因為這天晚上,我沒打算留在家裏陪狐狸還債,而是出去會一個人。


    人在城北,靠近北火車站,那裏有片很大的植物園。植物園是敞開式的,西鄰北站湖,終年鬱鬱蔥蔥。但平時去的人並不多,隻有清明節的時候那裏擠滿了車和人,植物園有個讓人不怎麽喜歡提起的名字——萬鬆公墓。


    之所以叫萬鬆公墓,據說是因為裏頭種了一萬棵鬆樹。我不曉得是不是真有一萬棵,雖然那裏頭的鬆樹確實很多,但沒人真的會去仔細點過。不過沒準……他會曉得,住在裏頭的人應該都能曉得,因為他們有大把的時間,可以消磨在這種費時又需要耐心的遊戲上。


    是不是呢,劉逸,或者還是應該叫……羅恒。


    他的碑上刻著他的名字,名字上麵嵌著他的照片,還是記憶裏瘦小蒼白的樣子,所以顯得一雙眼特別大,大大地睜著,好象在對著你看。難得地微笑著,所以看起來倒也難得的陽光燦爛。


    我在這張微笑著的臉上努力捕捉他長大後的影子,可發覺什麽也想不起來。腦子裏那張臉模模糊糊的,正如狐狸曾半開玩笑似的對我說過的話:他是不存在的,小白。


    可是還沒有忘記當初第一眼見到他時的感覺,十*歲的少年,三四十歲男子的眼神,十月陽光的笑。


    那笑透著淡藍色香水百合溫和的味道。


    他總喜歡送我那些花,雖然他並不知道它們是隻能送給死人的花,所以今晚我也帶了一束來,記得當時賣花給我的老板娘看我的眼神很奇怪,她一定在想,怎麽會有人在七夕買這種花呢……


    可他現在到底會在什麽地方……把花放在他墓碑前的時候我想。


    那晚之後,哪裏都見不到他了,無頭阿丁也不知道他的去向。狐狸說,他是去了他該去的地方,是這樣麽?為什麽我總感覺不是,從他留給我的那封信上來看。總覺得他並沒有離得很遠,總覺得有時候可以感覺到一些他存在的痕跡,總覺得他跟那晚的鋣一樣,隻是暫時消失了。


    隻是後來,鋣回來了,他卻再也沒有回來。


    再後來,他的家被一個叫做藍的術士租走了。


    於是我想,是不是以後……可能真的再也見不到那個曾經一直透過對麵那扇窗,靜靜窺望著我的男人了。


    第一個送花給我的男人。


    今晚天氣很好,一點雲都沒有,月光把墓地照得很清澈。風裏帶著鬆脂的味道,讓人感覺有些清涼,我把清涼的綠豆糕和保溫杯裏還清涼著的豆漿放到了他的墓階上。


    “糖多加了兩勺,保證甜。”然後對他說。也不曉得他是不是能聽見。


    出墓園上車,車剛過梅嶺路,又急急忙忙下了車,因為想起家裏的調料快用完了。


    這城市味道最好的調料哪裏賣?


    狐狸出現前我不知道,狐狸出現後我也不知道。吃過以後才知道。


    店在城北,老字號,聽說有百多年的曆史。


    平時白天路過,總見它關著門,很奇怪的一件事,這家調料店的營業時間是晚上九點到淩晨五點,這種時間誰會想得到去買燒菜用的調料?


    狐狸說,有,自然有。然後戳戳自己的鼻子尖。


    果然,妖怪總是會找些比較怪異的東西來滿足自己怪異的愛好,所謂的物以類聚。


    店的名字叫黃記。


    老板姓黃,我光顧這店不下十次,見他的麵卻統共不過一次。更多時候,是個長得像隻老鼠一樣尖瘦的女人坐在櫃台裏頭,不管冬暖夏涼,總是一把扇子不離開手。


    這次倒又見到了黃老板,第二回,黃老板是個三十上下,長得很有點書生氣的男人。


    也不知道是不是為了應景,上回見他時看他穿了身很少見的長衫,這回還是老裝扮,連顏色都一樣,深藍色,細膩的緞麵閃著層冰似的光。他低頭在櫃台那盞黃澄澄的燈下坐著,似乎是在對賬,很專注的樣子,我沒好意思出聲驚動他。


    隻彎下腰研究那些看起來是新陳列出來的貨,老半天,一輛摩托從我身後呼嘯而過,他這才被驚動似的抬頭看了一眼。發覺到我的存在,頗感意外地挑了挑眉:“唷,這不是狐狸家的寶珠。”


    “是狐狸的老板寶珠。”我糾正。不過也感歎這老板的好記性。


    他上上下掃了我幾眼,然後笑:“老板寶珠,今天要給夥計狐狸添些什麽料?”


    “老樣子。”我挖出狐狸抄給我的清單遞給了他。


    他接過,卻也不看,兩隻眼依舊在打量著我,一邊手在清單上一擼,就開始瓶瓶罐罐朝櫃台上擺了起來,和第一次見他時一樣。


    果然是個怪人,和狐狸一樣的怪人。


    說起來,黃老板長得並不好看。


    鼻子有些尖,嘴唇過於薄,這讓他側麵看去像隻鷹。獨一雙眼睛,卻是出類拔萃的好看,細細彎彎的,一笑一個忽閃,軟得可以把人心給化開。聽說這種眼睛叫桃花眼,因為它們像桃花一樣妖嬈。也聽說有這種眼睛的男人很花心,自然,他花不花心我不清楚,我隻知道被這種眼睛盯著看的話,其實會有點不大舒服。


    就像被一隻精道的老狐狸在掃描著你的一切,而你卻無處遁形,這可不是種美妙的體驗。


    所以一等他把那些調料包好,我趕緊把錢朝櫃台上一丟就準備走人。卻還是比他的聲音慢了一拍:“老板寶珠。”


    聽他叫我,我不得不停住腳步。


    然後聽見他道:“知道今天什麽日子?”


    問得有點突然,我想了想,才回答:“七夕。”


    “知道今天有什麽特別麽。”他又道,似乎存心不想讓我馬上閃人似的悠閑。


    “特別?今天牛郎會看到織女。”我看了看手表。


    “牛郎會看到織女啊……”他又笑了,那雙細細的眼睛在燈光裏看著我,閃閃爍爍的樣子:“老板寶珠,你最近還好麽?”


    這問題問得怪,所以我沒回答。隻拍了拍手裏的袋子,他倒也識趣,細長的手指朝櫃台上輕輕一點,把台麵上幾枚硬幣點到了我的麵前:“這是找零,收好了。”


    我收起那幾個硬幣朝他笑了笑,轉身徑自離開。


    沒走兩步身後再次響起他的話音:“老板寶珠,今天走夜路要小心些,能不坐車,就不坐車。”


    “哦,好的。”我隻管應付著。


    “小心些老板寶珠,袋子很薄,你最好抱著。”


    “哦。”我再應付。“


    “老板寶珠,小心台階。”


    這回我沒能來得及應付,因為差點被台階給絆到。驚魂不定地抱著那包調料匆匆往車站方向撒開了腿就跑,耳朵邊似乎還聽見那黃老板衝我說了聲什麽,隻是很快被風和邊上的車輛聲給吞了,我一個字都沒聽見。


    到車站剛巧來了車,想起之前黃老板的話,稍有些猶豫,我還是坐了上去。


    這地方離我家坐車至少得走一小時,要聽他的話能不坐車就不坐,莫非要我走到天亮?況且看他那表情,跟隻打油的耗子似的,難保不在糊弄著人玩。


    琢磨著,找了個靠近駕駛座的位置坐下。


    可能情人節,所以天有些晚了,車裏還是熱鬧得緊,多是些年輕的情侶,一對對依偎著,說說笑笑等著開車。也有鬧脾氣的,就坐在我對麵,你一句我一句冷言冷語,真有些破壞氣氛……於是低下頭開始打瞌睡。


    而這一覺睡得可香。


    一路顛啊顛的顛得昏昏沉沉,直到好一陣子感覺不出車身的震動覺得不對勁,腦子一激靈,這才一下醒了過來。


    睜開眼發覺車停了,停在一條很安靜的馬路中間。


    馬路上黑漆漆的,一盞燈都沒有。車廂裏也是黑漆漆的,又黑又空,因為除了我之外,一個人都沒有。


    連司機都不知道跑哪裏去了,隻有車的發動機在前麵轟隆隆響著,讓人感覺這靜得要死的地方還有那麽一點點生氣。


    可……這是什麽地方。


    車裏的人都去哪裏了?


    司機呢??


    真見鬼……


    呆坐了會兒,確信自己不是在做夢,我拎起調料袋小心翼翼下了車。


    沒出車門先兩邊望了望,勉強透過頭頂撒下來的月光,看清前後這條馬路的長度。很長,兩邊黑黑的起伏的東西應該是小區,可是小區裏也是黑的,沒一盞燈亮著。


    我抬手看了看表,十一點。也不算很晚,可怎麽這條街上黑得像完全沒人住似的。琢磨著我朝前走了幾步,越走越黑,因為車頭燈的光線離我越來越遠。隻有手裏的塑料袋一路隨著我的腳步聲沙沙響著,讓人沒來由一陣很不安的感覺。


    於是在腦子還沒反應過來的時候人已經重新跑到了車邊上,被車燈暈黃的光一罩,才發覺自己心髒突突跳得厲害。我上下摸索著自己的手機,卻懊惱地發現自己竟然把手機忘在了家裏,邊上連個電話亭都沒有,隻有根柱子孤零零豎著,被車燈拉出老長一道影子。


    真見鬼……


    這事情真見鬼……


    忽然哆嗦了一下,因為無意中一瞥,我發覺地上那柱子的影子好象在動。


    那麽不易察覺地晃了一下,這發現讓我不由自主頭皮一麻。趕緊回頭朝那根柱子看過去,夜色裏它筆直杵在哪兒,煙囪杆似的,一動不動。


    當然是一動不動,柱子怎麽可能回動?


    那之前看到的什麽……


    也許,大概,可能,沒準……一定是自己看走眼了。


    想是這麽想,眼睛還是忍不住朝地上那道影子看了一眼。誰知道這一看驚得我脖子都麻了。


    就看到地上那道長長的影子,它豈止是在動,還是曲線撞的扭動!跟條蛇似的……當下別過身拔腿就跑,朝著那道影子夠不到的地方。可是腳卻突然間被什麽東西給絆住了,就在我低著頭朝前猛衝的刹那,整個人猛地朝前一個趔趄。


    直跌到地上,撞得我眼冒金星,卻在這時有一些更亮一點的東西撞進了我的眼睛。


    紅豔豔的,閃閃爍爍的東西……


    後來才意識到,那是片霓虹燈。


    一長串一長串在風裏搖曳著,乍然亮起,好象是憑空懸浮在半空的燈籠似的,難免讓人一陣悚然。及至看清楚後麵建築的輪廓,馬路兩邊的路燈卻像是約好了似的一盞接著一盞亮了起來,燈嵌在路邊小區外的牆壁裏,不挨近了根本感覺不到它們的存在。


    腳地下那道柱子的影子還在蛇似的扭動,不過因為亮了許多,我終於看清楚扭動的不是柱子本身,而是上麵一塊布。


    老長的一塊布,鮮紅色的,被風吹得獵獵作響,上麵用白漆刷了幾個大字——九幽路,晚十二時,大遊行。


    九幽路?什麽地方的路?


    我好象沒什麽印象……


    遊行?什麽遊行?


    我好象也沒聽說過……


    布上標著箭頭,我順著箭頭看到前麵路口轉角處有塊牌子,牌子上寫著:黃嶺路,南,北。四下看看仍舊看不到一個人影子,我拎著調料朝北邊走了過去。


    北邊閃爍著那些紅燈籠似的霓虹,越離得近燈越多,夜色裏蠻好看也蠻喜慶。從路口的牌子變成“思泉路,南,北”的時候,三三兩兩的人影開始出現了,而我原本一直懸空著的心也總算有了落下來的地方。


    人影是從正前方過來的,有的人手裏提著燈籠,白紙糊的燈籠,很有意思,讓人覺得像元宵節。幾個小孩子跑跑跳跳的拿著燈籠互相追逐,一路跑到我身邊時突然停了停,抬頭看看我,繼而大笑著一哄而散。


    我不知道自己有什麽地方可以讓他們笑成這樣……一輛出租車從我邊上開過,掛著空牌,我朝它招了下手,但它沒停下來。遠遠幾道人影從對馬路走過時似乎朝我的方向看了看,意識到我的目光頭一低就離開了,走得很快,我根本來不及跑過去問聲路。


    隻能繼續朝前走。


    這地方和我家附近環境有點像,老城區,馬路很新,邊上的建築很舊。路燈下隻窺得見街麵房子高高低低地靜杵著,往裏就黑了,小弄堂七裏十八彎,珠網似的繞,繞得裏頭一團昏暗。隱隱有收音機的聲音慢慢悠悠從裏頭飄出來,在路口那幾家七八十年代建的小雜貨鋪前搖蕩著,小雜貨鋪門還沒關,窗口一半被木版擋著,另一半人影綽綽,裏頭麻將聲嘩啦嘩啦的響。


    好似一瞬回到了六七八歲的時候,連空氣的味道都這麽老舊。忍不住走到最近那家店門口張望了幾眼,剛巧一個中年女人踩著拖鞋踢踢踏踏從裏屋走了出來,見我在看,順手就把窗邊的木板卸了塊下來:“買啥。”


    其實我隻是想問問路。隻是剛要開口,忽然邊上人影一閃,倒映在玻璃窗上從我身後慢慢走過,於是我路也不問了,轉身急急地就朝他追了過去。


    卻也不敢追得太急,隻保持著比平時稍快的步子小心在後麵跟著,路上行人多了起來,我可不想讓別人看到我追著他亂跑的樣子。


    那會很丟臉……因為很奇怪……奇怪在除了我以外沒人可以看見這個人。


    可是他怎麽會在這裏呢……他明明還在的,為什麽一直都不回來呢??


    我不明白。隻能小心跟著,怕一個不小心他就消失了,就像那天晚上之後。可是人卻越來越多了起來,在穿過兩條橫馬路之後,似乎是到了這個區的鬧市中心。


    很大一個廣場,正中央一座高大的建築物上掛滿了那些喜慶的霓虹燈,邊上人頭濟濟,周圍店鋪卻跟祥南路之類的一樣,全是大大小小的私營小攤子。賣衣服的,賣串烤的,賣小擺件的……多的是一盞盞紙糊的燈籠,就像我之前看到的那些人手裏拿的一樣,式樣很舊,顏色很樸素,但很有味道,高高掛在那些鋪子的大太陽扇下,迎著風四下招搖,好不熱鬧。邊上緊挨著一片花鋪子,從沒見過花鋪深夜生意都這麽好,然後想起來今晚是七夕,於是釋然。花香濃鬱,張揚著和邊上燒烤的熏香纏繞在一起,清甜又鮮香的味道。忽然瞥見幾束淡藍色的花,有點眼熟,卻又叫不上什麽名字,一大捧一大捧被擺在白瓷的缸裏,煞是好看。


    而就是這麽一閃神的工夫,再朝前看,那一直被我追著的身影卻不見了。


    前麵晃動著許多相似的身影。類似的身高,類似的頭發,類似的白色的襯衣……一時不知道哪一個才是他了,有些懊惱,但沒有辦法。跟丟了就是跟丟了,要在這麽多人裏頭跟一個看起來和正常人沒什麽區別的鬼,本就是相當困難的。


    “小妹,要不要買束花?”還不太死心地朝那方向張望,邊上一個老太太啞著聲問我。一邊遞過來一支花,就是之前引開我注意的,那種淡藍色很漂亮的花。


    近看原來是百合。這是我第一次看到這種顏色的百合,淡藍色……在老太太皺巴巴的手指間嬌豔地展放著,張揚著它無比旺盛的生命力。


    忍不住伸手摸了下,正想問價錢,一轉頭卻赫然看到了那道本消失在了人群裏的身影。


    在廣場中心那個花壇上坐著,兩手抱著膝蓋,側頭靜靜看著麵前幾個小孩拿著燈籠甩來甩去地打鬧。


    燈籠濺出來的火星閃到了他的臉上,他也不躲,隻是微笑著,每次來我店裏時都能見到的那種笑容。火星穿過他的臉閃閃爍爍在他發絲間,散開,又合攏,螢火蟲似的好看。隻是邊上沒人注意這一點。


    匆匆從他身邊過去,匆匆在他邊上說笑,匆匆在他身邊玩鬧。


    他在那些匆匆的身影間就像道安靜的空氣。


    本就是空氣。


    隻有我能看到的空氣……


    慢慢挪到一個靠近他,又不那麽容易被人看到我臉的角度之後,我對他動了動嘴:“劉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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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鬼究竟是什麽?如果鬼在沒意識到自己是鬼的狀態下能擁有人的實體,為什麽一旦意識到自己是鬼,那一切就都消失了?


    很多時候我一直在問自己這個問題,因為劉逸。


    他和我見過的很多魂都不一樣。魂魄是沒有實體的,即使是那些怨念不散的惡靈,偶然人可以看到它們,但那是純精神上的,也可以理解成某種錯覺。可劉逸卻不同。有很長一段日子,他並不知道自己已經離開了人世,隻單純地活在他想像中的世界裏,單純地生活,單純地長大……直到終於有一天走出了那個單純的想像世界,走進了現實。


    所以一開始,我是被他嚇住的……


    一個光天化日下能走進人的世界並和他們接觸的鬼魂,這需要一種怎樣的執念才能形成?我不知道……


    而現在他就在我邊上,聽著我說話,看著邊上琳琅的店鋪。人多的時候可以看到那些匆匆的身影從他身體裏穿過,那時候他會變得有點模糊,從他恢複所有記憶的那刻開始,他就失去了一切活人的特征。我想也應該包括害怕,至少這總是件好事,至少那個可怕的女人再也沒辦法讓他恐懼了,他們是一類的。


    ‘我不記得了。’


    在我問起為什麽他那晚之後會消失,又為什麽會跑到這裏來的時候,劉逸這麽回答我。然後謙然地朝我笑笑。


    我不知道這是真的,還是意味著他不想提,他似乎對那段丟失了的記憶有些漠不關心。可那又怎樣呢,一直以來我們都以為他已經消失了,去了狐狸說的‘他該去的地方’,現在他卻又重新出現在了我的麵前,和幾個月前一樣,帶著那絲熟悉的笑。那麽不想說就不說吧,雖然我真的很想知道他這段時間裏到底發生了些什麽。


    “這麽說,房子已經租掉了。是個什麽樣的人?”低頭喝了幾口甜羹,我聽見劉逸問我。


    於是想起了術士那張無論何時看起來總那麽沒精打采又充滿晦氣的臉“一個怪人。”


    “怪人?”他笑笑:“你看起來好像不太喜歡這個新鄰居。”


    誰會喜歡一個成天跟人頭和屍油之類的東西打交道的鄰居呢。我心說,並且老實地回答:“我希望他能早點搬走,他在很影響我們生意。”


    “嗬嗬……我在的時候你也是這麽想的吧。”


    突兀這麽一問,還真是說對了,這讓我有點臉紅。於是幹咳一聲我轉開了話題:“你打算什麽時候回去,劉逸?”


    “回去?為什麽?”


    “難道你打算一直待在這裏麽?你住在哪裏?”


    “嗬……你覺得我需要住的地方麽?”


    這回答讓我無語。


    說得也是。他現在需要住的地方麽……完全不需要,他和空氣沒有任何區別。


    “那你打算一直留在這裏?”想了想,我再問。


    窗外幾個提著紙燈籠的人影跑過,他朝外掃了一眼:“也不一定,看情況吧,也許說走就走了,誰知道呢。”


    外頭很亮,因為有很多燈籠,許多小孩揮著手裏紙糊的燈籠在弄堂裏跑來跑去,連大人也人手一盞,真跟過元宵似的。


    於是我忍不住問了句:“這裏紙燈很好賣?”


    劉逸沒回答,隻是回過頭看著我麵前的湯碗。片刻輕輕問了句:“味道好不好。”


    “好。”


    店叫甜果,賣的是各種甜果做的羹,坐落在思泉北路一處居民區的弄堂裏,地方有點偏,可是生意不錯,都很晚了還幾乎是滿座的。“你是怎麽知道這地方的?”


    “名字。”


    果然不出我的意料:“還是這麽喜歡甜的東西。”用勺子戳了戳碗,實在是有點吃不下了,因為太甜。


    “喜歡,可是很久沒嚐過這味道了,沒有味覺是可怕的。”


    這話讓我含著菠蘿的嘴裏微微有些發酸。


    想對他說些什麽,安慰?我不確定他需不需要,他說那句話時的眼神跟他講那句‘忘記了’時一樣淡然。


    “劉逸,你回不去麽。”放下勺子,我看著他眼睛問他。


    “回去?”他似乎並沒有感覺到我的目光:“房子不是已經被租掉了。”


    “我是說……你應該去的地方。”


    他終於看了我一眼:“你是說這個。”


    我低頭。


    對一個鬼說這種話,我真是蠢得無以複加……


    然後聽見他輕輕吸了口氣:“沒錯,回不去。”


    這回我沒再敢看他眼睛。


    窗外人漸漸少了,店裏的人也是。偶然一兩個小孩子跑過,意識到我的目光突然回頭用燈籠朝玻璃上照了下,把我嚇得一跳,他們就嬉笑著跑開了。燈籠上大大一個福字和壽字,紅豔豔,中規中矩,可拿在小孩子手裏不是很好看。


    “每年他們都會搞這種活動。”耳邊再次響起劉逸的話音。


    “活動,什麽活動?”我問他。


    他想了想:“燈火節吧。”


    “燈火節?在七夕?”


    “七夕,”他重複了遍我的話,看看我:“今天是七夕麽?”


    沒來得及回答,一隻狗忽然不知從哪裏竄了出來,在我腳下一圈兜轉,呼哧哧蹲了下來。身後跟著個女人,手裏那盞紙燈籠晃蕩著朝桌子上照了照,然後也不打聲招呼,直接在劉逸那張凳子上坐了下去,


    我想出聲叫住她,可沒來得及,也沒想好讓她停的借口。隻眼睜睜看著她跟身後的劉逸交疊成了一個,似乎有些不太舒服,她扭了扭身子,這動作令劉逸的身影在空氣裏微微一晃。


    幾次張口,又幾次把話吞進了喉嚨,因為我實在不知道該怎麽說。


    劉逸在她身後朝我笑笑,很沒所謂的樣子,笑得還挺開心。我卻已經被這一幕弄得胃口徹底全無。正打算結賬走人,忽然覺得腳下有什麽聲音奇怪地響了一下。


    “咕嚕嚕……”


    下水道反潮似的聲音。


    不由自主朝下看了一眼,卻剛好撞見桌子底下那隻狗肥碩無比的屁股。毛茸茸的一大團,上麵什麽東西飛快地甩來甩去,細看原來是它的尾巴,豬尾巴似的細細一條,可著勁地甩來甩去。


    我忍不住想笑,正伸出手想在那條小尾巴上摸一把,冷不丁又是咕嚕嚕一陣悶響,那隻狗原本仰對著它女主人的臉忽然轉了過來,朝我低低吠了一聲。


    我一驚。


    因為狗臉上沒有嘴。隻有一對類似京巴的大眼睛眨巴著看著我,眨一下就發出那種下水道反潮似的聲音……


    “怎麽了?”


    一道光突然在我眼前晃了下,突兀得有點刺眼。


    我擋了下,隨即發現是那狗的女主人正拿著燈籠照著我。


    我想對她指指她那隻怪異的狗,可是伸出手,手指卻指向了她。


    因為她也沒有嘴。


    整張臉上隻有一雙眼睛大大地忽閃著,看著我。身後的劉逸依舊微笑著,像是讀得出我眼裏那些驚惶的東西,然後抬起一隻手按在了那個女人的臉上。


    她渾然不覺,還在用手裏的燈照著我。那隻狗也在看著我,一邊用眼睛呼哧呼哧地喘著氣。這讓我忍不住朝後退了下,椅子因此發出陣尖銳的呻吟,邊上有人朝我看了看,卻隻是看看我,似乎除了我以外,他們誰都沒留意到我麵前這女人和她的狗那兩張除了眼睛外什麽都沒有的臉。


    “怎麽了?”女人又問我。


    我看向劉逸,想示意他離開,可他朝我做了個噤聲的動作。然後側頭靠近了那個女人,似乎在看她的眼睛,然後一把將她抱住。


    女人依舊沒有任何感覺。


    在得不到我的回答後,她放下燈籠,把菜單拿在了手裏。一邊看,一邊用手摸著桌下的狗。


    突然狗大聲地吠了起來,一邊吠一邊用力扭著頭,似乎想掙脫什麽,可怎麽樣扭動始終在原地沒法動彈。


    我發覺它頭頂的毛被那女人的手扯著。


    女人的手也被扯著,扯著她手的是劉逸。


    “猊虢。”然後聽見劉逸輕輕說了聲,而那女人的身體驟然間劇烈地抖動起來,不停轉動著的眼珠裏發出陣絲絲的聲音,她一邊對著我用力拍著桌子,一邊用力扭著身體,就像她腳下那隻眼睛裏開始流出淡青色液體的狗。


    盡管如此,周圍的人笑歸笑,吃歸吃,聊歸聊,沒有一個看向我們這裏。似乎除了之前我椅子發出來的聲音之外,他們聽不見任何聲音。甚至一名服務員還過來給我續了杯,卻完全看不到桌子地震般的抖動。


    突然桌子上那盞燈啪的下滅了,飛淺而出的火星落到了女人的身上,小小的一點點,卻忽地引燃一大叢亮紫色的火焰!


    我忍不住一聲驚叫。


    終於重新引來了周圍的目光,卻隻是朝著我的方向。


    沒人能看到我看到的東西……沒人知道我眼前發生了些什麽……在他們眼裏我隻是個沒事突然會尖叫的神經質。那些眼神這麽告訴我。


    真討厭的感覺……像是突然回到好多年前時的感覺……


    一隻手從女人胸膛裏穿了出來,劉逸的手。


    穿出的同時女人胸膛也燃燒了起來,很多很多淡青色的液體從她眼睛裏噴射出來,落在桌上嗤的聲就消失了,而她身體也消失了,在那團紫色的火焰徹底把她和腳下的狗包圍的刹那,她和狗全都消失了。


    “劉逸……”有股硫磺的味道在空氣裏逐漸擴散了出來,劉逸低頭擦著手指,沒有理會我的聲音。


    他手指上冉冉冒著絲青紫色的煙。


    “劉逸!”我再叫。


    他朝我抬起頭,微微一笑:“我不是劉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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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羅恒。”等了很久,等在那股彌漫不散的硫磺味裏重新感覺到了舌頭泛酸的味道,我再次開口。


    但他搖了搖頭。“你似乎很喜歡給別人起名字。”


    “難道你還有第三個名字?”不禁脫口而出,於是引來他又一次笑,每次被我說對了要買的東西時,那種一如既往的溫和的笑:“我說,你就從沒懷疑是自己認錯人了麽?”


    認錯人?


    我看著他,從頭發到嘴唇,從眼睛到手指。認錯人嗎?怎麽可能。


    雖然說要在這世界上找出兩三個相似的人,並不是什麽難事,但要找出兩個相同到分毫不差的人,卻是不可能的事。即使是孿生兄弟,彼此間也有輕易可分辨的差異,這世界完全不存在複製。


    他就是劉逸。


    可他為什麽要說我認錯人了,還偏偏是在這種時候……


    “那你是誰。”於是我問他。


    “我是誰?”把擦幹淨了的手指伸到光亮處照了照,他的目光再次轉向我:“我是誰。”


    問得很認真,目光也很認真,認真得讓我有點無所適從:“劉逸……不要跟我開玩笑。”


    “玩笑?玩笑是什麽。”


    “劉逸……”


    “我說過我不是劉逸。”說著他站了起來,朝窗外看了一眼:“時間差不多了。”一邊說一邊朝外麵跨了出去,我趕緊伸手去抓,卻隻抓到一手心的空氣。


    “那你為什麽要帶我來這裏??”


    窗外他回頭看向我,目光遲疑了下,似乎在考慮著什麽問題。我趁這機會趕緊結賬朝外跑,也不管周圍人看著我的眼神像打量個瘋子。可追出店門,劉逸卻已經不見了,空空的弄堂裏隻有“甜果”的招牌燈一閃一閃地亮著,紅紅綠綠。


    ******


    “白紙燈要嗎白紙燈,小姐,白紙燈要嗎。”


    “五塊錢一隻便宜了,白紙燈要嗎?”


    走在不寬的人行道上,常會被這樣的聲音給叫住,那些小販挑著蟈蟈籠似的擔子大街小巷地轉悠,碰到了一口氣會跟上很久,不厭其煩地問我要不要燈籠,有些甚至直接把燈籠往我手上塞,這種推銷方式未免讓人有些氣惱。


    第九次經過電話亭,我進去朝家裏撥了第九次電話。


    依舊占線。


    真見鬼,什麽事讓家裏的電話這麽忙碌?我想不明白。狐狸再羅嗦也不可能打那麽久的電話,更不要說鋣,難道電話壞了?


    一屁股朝台階上坐了下去,我累壞了。從“甜果”到這裏,我不知道自己究竟走了多少路,隻知道這條路很長,而且人來人往,卻始終看不到一輛車經過,似乎是交通管製了,好多人都堂而皇之地走在馬路中間,提著那些到處有賣的紙紮燈籠,這情形讓我想起了每年國慶時的市中心。


    可今天隻不過是七夕而已,我從沒見過哪個地方七夕還會搞遊行活動。


    真見鬼……


    一個小孩子蹦跳著從我邊上經過,然後又折了回來,蹲下身朝我這裏嗅了嗅:“香,真香真香!”


    我循著她的目光看向我放在腳邊的那隻袋子。袋子裏不知哪隻調料瓶破了,可能是剛才坐下時太用力的緣故,黑糊糊的調料從瓶子裏滲了出來,染濕了大半隻袋子。剛想把它收起來,那孩子突然蹲下身將它一把抓住:“給我給我!”


    我被她嚇得一跳。


    隻是發了下愣的功夫,那小孩已經三下兩下拆開了塑料袋,把手伸進袋子那團黑糊糊的醬料裏,再抽出來放在鼻子前用力嗅了下:“呣……香,真香……”一邊說一邊把手指朝嘴裏塞了進去,被身後突然伸出的手一巴掌用力拍落,又把她攔腰抱了起來。


    小孩哇的聲哭了,抱著她的女人有點尷尬地看著我,一邊朝後退:“真對不起,小孩子不懂事,不要見怪……”


    我站起身想跟她說這沒什麽,可沒等開口那女人已經抱著孩子匆匆離開了,小孩子在她懷裏哭得很響,還可著勁地朝我這裏看:“香香……我要香香……”


    我哭笑不得地看著她。


    真沒想到一袋調味品的味道對個小孩子的誘惑力能有那麽大,可真有那麽香麽?為什麽我就沒聞出來?琢磨著,我重新坐下來手伸向那隻袋子,卻一抓一個空。隻碰到了什麽東西,在原本袋子待的地方,這叫我吃了一驚。隨即看到那裏蹲著個人,很瘦小,穿了件黑衣服,蹲在地上小小的一團以至我坐下時完全沒有留意。他手裏捧著我的調料袋,半張臉都已經鑽到袋子裏去了,把袋子嗅得卡啦啦響。


    “喂!”我忍不住驚叫了一聲,一邊迅速站起來朝後退,那人抬頭看了我一眼,然後不聲不響把袋子放到我腳下。


    他那張臉再次讓我吃了一驚。


    好瘦的臉,瘦得皮都快貼到骨頭上了,這讓他的皮膚看上去異樣的薄,骨頭異樣的尖。如果不是那雙炯炯有神的眼睛,我幾乎以為自己看到了一具骷髏,連頭發也是稀稀落落的,被調料汁黏在了一起,東一絲西一絲貼在他尖銳的顴骨邊。


    “很香……”半晌他喉嚨裏發出這兩聲嘶啞的音節,一邊朝我笑著。


    我不知道該說什麽。本能地抗拒著這種人的靠近,正打算轉身離開,冷不防一陣清脆的敲打聲從前麵的十字路口附近傳了過來,我聞到一股很鮮很鮮的味道。


    多鮮?


    比蟹肉小籠的餡還要鮮。可又具體說不上來那鮮香的味道到底是什麽。蹲在地上的那個男人一下站了起來朝那方向走了過去,走兩步回頭看了看我,然後指指我腳下的袋子:“發食了,快走。”


    我不知道他這話是什麽意思,可腳還是不由自主跟了過去,那敲打聲還有鮮美的味道像隻無形的手似的,一點一點清晰,一點一點引著人好奇地往那方向過去。


    “叮當叮當……叮當叮當……”


    那是什麽聲音啊……怎麽會這麽好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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