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小一口廢井,口子不大,縱向很深。聽說原本是露天的,後來因為斷了水,所以棄之不用,慢慢的就被套在了院子的後蓋起來的倉庫房裏。


    張小潔就躺在這口井裏,瘦削的身子蜷著,貓似的,這讓她本就不高的個子看上去小得可憐。如果不是井上那盞燈搖搖晃晃照著,幾乎沒人可以感覺到她的存在,那盞燈清晰照出了她大半個身體,也把她頭上那頂被發蠟抹得服服帖帖的假發照得油光鋥亮。


    幾朵拳頭大的花順著發髻垂到耳側,再沿著那截細長的脖子垂下幾絲細長的流蘇,很精致的假發,身上卻仍舊穿著兩天沒換過的t恤衫和牛仔褲,這讓她看起來有點可笑。可是沒人笑得出來。梅蘭坐在地上吐了,邊上幾個男人也都臉色發青,我想離井口遠一點,可是腳卻不聽使喚。有點強迫症似的帶著我慢慢靠近那口井,讓那張沉默在井底蒼白色的臉在我眼裏變得越來越清晰。


    蒼白的臉,蒼白而細長的脖子……


    這輩子我從沒見過這麽長的人的脖子……


    就像是被硬生生連根拔起,再重新按回到她的肩膀上,那麽長,以至連頸椎都不夠支持它的長度,所以放任她的頭失去重心歪在一邊,再以一種奇特的姿勢歪斜著,朝上仰望著我們這幾張膽戰心驚窺望著她的臉。


    忽然發覺她微張著的嘴裏好象還銜著樣什麽東西。


    “啊!啊啊啊啊!!!”


    身邊猛然一聲尖叫驚得我一個激靈。


    條件反射地朝後一退,我看到了邊上那個攝影助理一張鐵青色的臉。他抓著井圈的手指抖得跟篩子似的,一邊叫,一邊用力揮著手裏的手機,直到手機從他手裏滑落啪的聲掉進了井裏,他一下子住了口,隨即連滾帶爬跑了出去。


    手機落在井裏一刹那亮了下,將井裏那張臉迅速染上層青藍色的光,也瞬間照亮了張小潔嘴裏含著的那個東西。


    那東西是被她從嘴裏抵出來的半截舌頭。


    我終於忍不住一口把胃裏翻攪著的那團東西給嘔了出來,沒來得及閃開,所以全噴在了井裏。隨即被人一把從井邊拖開:“誰!誰讓她進來了!!”


    我認出了陳金華粗獷的嗓門。他就像隻怒不可遏的獅子,連拖帶拽把我推到了倉庫門外,一邊衝著我怒吼:“湊什麽熱鬧!!有什麽好看的!!!警察馬上要來了你搞個屁事啊!!”


    “斃了你!老子斃了你!!!”


    比陳金華更大聲的,是突如其來一個老頭沙礫似粗糙的嗓音。


    聽見那聲音明顯可以感覺到陳金華的眼角跳了下,迅速轉過身想去關門,他身後那道瘦小的身影已經風似地卷進了倉庫。


    “站住!你給我站住!”陳金華趕緊跟了進去,一邊衝著裏頭吼:“都愣著幹嗎,快把他給我擋住!!”


    可已經來不及了。


    就在眾人還沒緩過神來的時候,那直闖進門的老頭已經奔到井邊,探頭朝裏張望著,一邊拍著井圈咧嘴大笑:“娃娃!娃娃!本新啊!我要娃娃!我要那隻娃娃!”


    “老爺子……老爺子!”院門外本新伯上氣不接下氣地跑了進來,經過我身邊直奔進倉庫,一張臉焦黃焦黃的,滿頭大汗:“老爺子,夯鬧了,跟本新回去,跟本新……”


    “我要娃娃!我要娃娃!”尖著聲打斷本新的話,那老頭一彎腰朝井裏鑽了進去。驚得邊上人趕緊抓住他用力往外拉,這舉動引來他更尖銳的叫:“娃娃!!我要娃娃!!!”


    小小的倉庫裏登時亂做一團。


    尖叫的,咒罵的,哀求的,束手無措嚇哭了的……我在那片混亂裏離開了這片院子。


    回到住的那間屋,林絹正坐在床上喝粥,氣色看上去好了很多。看到我的樣子她吃了一驚:“怎麽了??你吃壞東西了??”


    “沒有,拍電影的地方出了點事。”一邊回答我一邊開始收拾行李。這地方太鬼,昨晚錫箔灰逆飛,今天一大早死人,死得還蹊蹺,說什麽都不能久留。


    “什麽事。”聽說出事,林絹倒來了興致:“剛才聽見外麵鬧哄哄的,出什麽事了?”


    “死人了。”


    “死人?!誰死了……”


    沒等我回答,突然邊上一陣電話鈴響,電擊似的把我給驚蟄了一下。


    林絹也安靜了下來,有點疑惑地看著我身邊那張桌子。桌子上那台發黃的老式電話機在一片寂靜裏一下一下響著,清脆而單調的鈴聲,錯覺時光倒退五十年。


    這台歲數應該比我爸爸還大的老電話機,之前,我們一直以為它是報廢了的……


    下意識看了看林絹,她也正以同樣詢問的眼神望著我。直到第六次鈴聲響起,我走過去抓起了聽筒:“喂?”


    聽筒裏一片嘈雜聲,帶著股刺鼻的塑膠味和黴味,但沒人說話。


    “喂!”於是我再叫了一聲。


    依舊沒有人說話。


    怪事……


    正準備就這麽把電話給掛了,突然一聲細小的聲音從那片嘈雜聲裏鑽了出來,帶著點遲疑,模模糊糊的:“喂……”


    一個陌生的女人的聲音。


    “喂,找誰。”於是我問。


    那女人半晌沒再發出聲音。


    我忍不住朝林絹又看了一眼,看到她用口型在問我是誰來的電話,我衝她搖搖頭。


    她從床上爬了下來,輕輕走到我身邊側過頭。剛把耳朵湊近聽筒,聽筒裏突然傳出來一聲重重的抽泣:“小……”


    “什麽?”噪音太響,我沒聽清楚。


    “小心……”斷斷續續又響起那女人細小的聲音,這回聽清楚了,隻是讓我有點疑惑:


    “你說什麽???”


    “小心莫非!!!!”


    陡然一聲尖叫驚得我險些丟掉手裏的話筒,邊上的林絹也被嚇了一跳,退後幾步吞了口口水:“瘋子……


    “小心莫非!!小心莫非!!小心莫非!!”這同時聽筒裏一疊聲尖叫刀似的一下接一下刺進我耳朵,震得我頭被釘子錐似的一突一突地疼。


    直到回過神用力把聽筒丟掉,卻被林絹迅速抓到手裏。聽了聽,半晌搖搖頭,把它遞還給我:“這人是誰?”


    我沒接:“不知道。”


    “她幹什麽啊鬼叫鬼叫的。”


    “不知道……”


    “她對你叫些啥?”


    “不太明白,什麽小心莫非的……她現在還在說話麽。”


    “沒有,好象掛了,你聽聽。”


    這才從她手裏接過聽筒,我聽了下。裏頭除了嘈雜聲什麽都沒有。於是把它擱回原地:“絹,今天身體怎麽樣。”


    “還行吧。”


    “那一起收拾下行李,等警察來了我們就離開這裏。”


    可是連著等了兩個小時,沒等到警察,程舫卻意外地來到了我們屋,帶著劇組那幾個主心骨的人。


    她進屋時那張臉臉色很難看。


    也是,誰家裏出了這種事,臉色都好看不到哪裏去,隻是讓我奇怪的是,她帶著這些人來不是為了別的,卻是為了我們這裏那台老掉了牙的電話機。


    後來在他們打電話的時候,從沈東嘴裏我才了解到,原來就在我和林絹等著警察到來的時候,程舫和劇組的人因為著急又撥了110好幾次,可是沒一次能撥通,無論手機還是電話。怪就怪在明明那些手機都有信號顯示,而電話無論插座線路還是機器本身也都一切正常。


    可就是撥不出去。


    說到這裏時沈東的話被程舫的舉動給打斷了。


    她把電話線從電話上拔了下來,又把另一頭從插座上拽了下來,拽的力氣很大,把水晶頭都給扯斷了,然後回頭看看因此而沉默下來的我們:“這台也打不出去。”


    打不出去麽?我剛想跟她說兩小時前我才剛剛接到過一通電話,可是她已經匆匆走了出去,一邊走一邊不死心地撥著自己的手機。


    “兩小時一通電話都沒打出去過?”於是不自禁地跟著他們一起出了門,我問邊上的沈東。


    他點點頭:“是的,妖得很。”


    “也沒電話打進來過?”


    “對,平時電話多得老陳放話要我們全部關機,今天一通也沒。”


    “可是兩小時前我接到過一個電話。”


    “這不可能。”沒等沈東開口,身後一道淡淡的話音插了進來。我回過頭,隨即撞見劉君培那雙隱在鏡片後頭直直注視著我的眼睛。


    心裏沒來由一陣厭惡。


    這男人為什麽老這麽看著我?好象在看什麽讓他很感興趣的東西,可是那種目光真讓人心煩,非常煩,簡直感覺自己像個活標本似的。“為什麽。”於是說話口氣不自覺地就生硬了起來,不過他似乎並沒留意這些,隻是推了推鼻梁上的鏡片,朝我笑了笑:“因為它根本就是不通的,它比我們原先試過的那些電話更加不如。”


    “可是兩小時前我接到過電話也是事實。”


    “是麽,”目光閃了閃他似乎還想說什麽,突然前麵程舫一聲輕呼,突兀打斷了他的話:“通了!接通了!”


    有人不合適宜地歡呼了一下,意識到自己的過火又瞬間閉了嘴。而就在眾人因此匆匆朝程舫圍攏過去的時候,她原本振作了一下的神情突然不知怎的又陰沉了下來,一隻手把手機朝耳朵邊靠了靠近,一隻手伸起朝眾人做了個噤聲的動作。


    於是周圍一下子靜了下來。每個人都不知道到底出了什麽問題,可是麵對她這樣奇怪的一種神情,又一時沒有一個人開得了口去問她,包括脾氣急燥且一貫高高在上的大導演陳金華。他皺眉看著程舫,我在邊上看著他們。


    而就在這時,一陣清脆的鈴聲隱隱從靠左那堵牆外傳了過來,細碎卻也清晰。


    無比輕快的手機鈴聲。


    程舫那隻拿著手機的手舉了多久,那鈴聲就響了多久。片刻嘎然而止,就在眾人因此茫然互望著的當口,程舫沉著臉在手機上按了下,那小小而快樂的聲音……竟然隨即又從那裏飄了過來……


    滴嚦嚦……滴嚦嚦……


    “誰!誰的手機……”硬生生停住腳步,陳金華回頭問。


    沒人回答。


    每個人都在麵麵相覷著,每個人又在互相掃了彼此一眼後,迅速將目光再次投向左邊那堵牆的方向。然後不約而同朝它走了過去,徑自穿過它那道隱在濃密藤蔓下的月洞門,走進了那座緊挨著我和林絹住處的小花園。


    那真是很小很小的一座花園,所有麵積加起來,還沒我們住的那院子一個天井大。


    由於常年沒人打理,所以就成了野草和常青藤的天下,因此進門放眼一片全是碧綠色的葉片隨著風在園子裏搖曳,隻除了靠西那堵牆。


    同周圍相比,那堵牆異樣的幹淨。


    一塊青苔一條藤蔓的觸角都沒有,光光的,光得能反射出頭頂陽光的青灰色牆壁。


    牆壁上爬滿了大片暗紅色的液體,遠看過去好象是被燒焦了一大塊,一個人在這片灰紅色的東西前筆直站立著,頭上戴著耐克棒球帽,身上卻穿得異常華麗。


    華麗的大寬袖銀綢衣,垂著金線編的花穗子,五顏六色的水鑽綴出的花紋在陽光下燦爛得有點刺眼……這些華麗得明晃晃的色彩,讓他一張臉在牆壁前蒼白得幾近透明。鈴聲就來自他別在腰帶上那隻嶄新的諾基亞。一邊響,一邊輕輕震動,這讓他看起來也跟著在動。而每動一下,他臉上那雙描著深紫色線條的眼睛就會微微閃一下,空空洞洞倒映著我們這些目瞪口呆死瞪著他的人影,那表情似笑非笑,像隻僵死卻仍舊妖冶著的花蝴蝶。


    木頭的娃娃光著腦袋


    搖啊搖啊什麽也看不見


    你拍一下我拍一下娃娃出來


    最慢的一個娃娃在後麵……


    不知道是風吹還是我的幻覺,那瞬間我再次聽見這首奇怪的童謠在我耳朵裏蕩了一下,短短一刹那的聲音,像個很小很小的孩子。


    可這地方哪來的孩子……


    再仔細聽,那小小的聲音就不見了,隻有一些細微的沙沙聲伴著手機鈴在周圍靜得快讓人窒息的空間裏歡快跳動著,那是架正對著牆上屍體不停自動拍攝著的攝相機。


    “靠!邪門!”然後聽見有人在後麵低低地咒罵:“劉君培,這他媽什麽意思,怎麽跟你劇本裏那些鬼東西一模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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