輕功高明的就準備了網子,武功高強的就用弓弩瞄準。甚至有幾個精於刺殺的好手,因他們表演的遁術太過神奇,士兵們以為這是妖術,除去弩箭長槍的遠距離襲擊,還準備了黑狗血。


    大苑立國兩百多年,能在千軍萬馬的拚殺中進入朝堂,成了能影響朝政的大世家,這三十八個世家哪一個都不簡單。他們精心搜羅多年的武功高手,至少代表了大苑武林一半以上的精英。卻在不到一炷香的時間裏,在一群根本不會武功的普通士兵手中,死了個幹幹淨淨。


    大苑江湖氣數大傷,無數武功秘籍和獨家招式就此失傳。大苑武林要到百年之後,才又逐漸興旺起來。這一百年間,西瞻東林,南詔北褐,武林道上的正常切磋,大苑基本被人壓製,少有勝績,更加沒有人敢出國去挑戰。


    俠以武犯禁!一個朝代,但凡國運昌盛,人們通過士農工商能得到更大的發展,或者通過參軍揮灑過度的精力,願意練這種格鬥技巧的人總會大大減少。前輩已逝去,後繼又無人,中原江湖百年間確實在別國麵前低了一頭,可是每個普通百姓都能揚眉吐氣,那也值得!


    要說中原武林就此衰敗,那也不盡然,正因為練武已經起不到高人一等的作用,剩下的為數不多的武者都是真正愛武成癡的精英,這些人不會欺壓良善,也不會橫行鄉裏。他們沉下心來,將武學融會貫通、去蕪存真,經過百年的積澱,終於讓中原武道又上了一個新的高度。這些人人數雖然少,卻是武人真正的魂魄。


    且說血肉紛飛的場麵發生在眼前,呂慧安才終於明白了一切,從最開始他就料錯了,他將自己所有的底細全盤托出,那是因為他相信顯宗皇帝隻有依靠他們,才有可能保住皇位。誰知他完全料錯了,這位根本沒有想過要保住皇位,甚至沒有想過要保住性命。


    現在一切都沒有了,家族收集了多少年的財物,家族暗藏的關係網,家族精心培養的死士……這一切都是準備在關鍵時候起大作用的,如今全都沒有了……


    “瘋子!瘋子!”他指著遠處的苑瀣,聲嘶力竭地大叫。苑瀣心中卻也知道,自己輸得不虧,用一頂皇冠,用自己的性命為誘餌,將他們拖下水,這個分量完全夠了!


    兩軍對峙,卻並沒有開打,這場本以為會廝殺得天地變色的內戰就結束了。


    經過一個下午的打掃戰場,整編軍隊。到了晚上的時候,兩軍合並一處,開始了這麽大的大軍很少出現的會餐。


    一隻隻牛羊被放倒,西瞻人烤羊肉的手藝讓苑軍驚詫,他們喝酒的速度也讓苑軍驚詫。不光是西瞻人,便是關中當地的羯人、羌人、黨項人、敕勒人……也盡有語言不通的,說不出的話,許多就用酒來代替了。隻有關中軍仍然保持清醒,穿梭其中,一邊維持秩序,一邊充當兩者之間的翻譯。


    此刻,這場戰事的雙方主角,卻在同一個帳篷內,秘密傾談。


    “九哥,你不用叫我陛下了!”青瞳喜笑顏開,端起酒杯,道,“你不知道,你幫我解決了一件大事!省下了我好幾年的苦工!”


    “陛下,您為什麽要這樣?我知道我不如您,還是有德者居之吧。經過了這麽多事,這個皇位,我也沒有多麽看重。”他輕輕一笑,“陛下若真能容我,讓我流放天涯,寄情山水,便是最好的結果了。”


    青瞳敲著酒杯,縱聲笑道:“你沒有多麽看重,我卻是十分看重!我苑家高祖大帝浴血苦戰十餘年,這才化家為國。息寧帝三十年的封樁休養,才成了天下最富饒的國度。無數中原人兩百年的耕耘,才成了這文化繁盛、百業興旺之地!民智民力、民血民膏,兩百年才堆起來的皇位,你豈敢不看重?”


    “是啊。”苑瀣感慨地道,“從以為你死了,我在白家的慫恿下,要去爭這個位置之前,我已經想好了,這其實不是皇位,而是一種責任,姓苑的人必須背負的責任!我去爭,隻是因為我不放心別人,我覺得苑家必須要有人把它做好,做不好,對不起我們的祖先!”


    “九哥這話,當浮一大白!”青瞳將杯中酒一飲而盡,道,“責任啊!姓苑的人必須背負的責任!好在你我兄妹,還擔得起這個責任!”


    “陛下……”


    “哎!說了不要再叫我陛下!”


    “十七皇妹……我現在仍然不敢相信!我是真心將一切收拾好了給你,你為什麽不要做皇帝了?”


    “什麽收拾好了給我?這一切都與我無幹了!你是給自己收拾的!你還記得我要你做的事嗎?”


    “記得,元修封王,坐鎮關中!相國安民遷民責任重大,二十年不能調動!還有雲中需要大量錢財支援,要我盡快從京都再運一批物資過來!”


    “好,記得就好!我再和你說一聲,西瞻俘虜中,有一個叫蕭定西的人,他是西瞻的皇長子,帶回京都,想必會讓你增光不少,不過,我要討個人情,這個人我要悄悄放了!你隨便報個暴斃吧!”


    苑瀣沉默無語。


    青瞳見狀微笑:“你不願?”


    “不是。”苑瀣抬頭凝視著她,“這些事,其實你都沒有必要和我說。相國我根本調不動,他絕不會聽我的。雲中需要的財力支援,你完全可以從晉王那裏獲得。至於元修封王,他現在離個王爺隻差個名頭罷了,他在關中起家,此刻又坐擁重兵,是我封王不封王也改變不了、奈何不了他的事實。”


    “還是能奈何的,隻是你不願意付出那麽巨大的代價。”青瞳微笑接口,“有他坐鎮關中,也可以防止雲中萬一嘩變。你在京都和世家打過交道,知道他們多難處理了?關中一地百年世家過多,不讓他和蕭瑟慢慢修理,你拿你的皇位騙人嗎?”


    “不願付出那麽大的代價和不能奈何有區別嗎?”苑瀣淡淡問道。


    十四


    “九哥!”青瞳道,“你知道這個世界有多大嗎?”


    她淡淡道:“我大苑滅掉大梁開國的時候,梁國隻是占據京都附近九州的中原諸國之一。緊接著,高祖大帝下西川,定蜀中,然後揮師北上,取了關中諸夷雜居之地,緊接著又出驍羈關,取下了青州。可是為什麽,高祖不再繼續征戰了呢?他正當盛年,當時國富民強,遠了不說,不是還有個南詔小國在我們大苑觸手可及之處?高祖大帝為什麽不順手將南詔也滅掉?”


    這段話是寫在《李衛公答高祖書》一書中的話,內容是高祖耗費極大的代價隻為了小小一個驍羈關,李衛公勸告高祖放棄驍羈關和青州,去打下土地更廣闊的南詔,由此和高祖之間展開一段對話。此書供奉於太廟之中,可以說是青瞳學習兵法的啟蒙書籍,九皇子也早就熟讀過了。


    他想也不用想便用書中高祖的話來回答:“因為再強大的國家,疆域擴張也總有一個盡頭。南詔滅了又怎麽樣?再南方還有交趾、占城、真臘……往東,有熟悉水戰的東林。往北,有國土廣闊、氣候酷寒的北褐。向西,有西瞻、回紇、吐蕃、泥婆羅。再遠,還有女直、葉鞠、斡朗、波斯、大食……天地無窮無盡,我們沒有能力控製那麽遠,也沒有必要控製那麽遠。大苑已經占據了天下之間最富庶的地方。再擴張下去,已不是國家的需要,不過是想在名聲上再添幾分光彩罷了。”


    “打下驍羈關,乃是為了未雨綢繆,是為了占據一塊必須占據的戰略要地,借以保護我們富饒的內陸土地!並不是為了江山一統而打!所以,不管付出多大的代價,都要拿下青州。至於南詔,雖然可以打,卻沒有一定要打的必要了!”


    說完話,苑瀣也明白了青瞳的意思,低頭沉思。


    青瞳見他這樣,笑了起來:“九哥明白了,甚善!你這一念,關係萬千百姓。這幾年戰事頻繁,以至於大苑現在太重視武力了,這也不好。大梁當時隻有九州之地,開國皇帝卻執意把都城定在疆域最北的京都。‘都城為屏障、天子守國門!’夠狠了吧!可是大梁世代尚武,弄得南九州那般魚米之鄉,到最後百姓連飯也吃不上!事實證明,還是我朝高祖的策略更好,天下安定之後,就發展商業和工業立國,用繁榮來興邦!可是全依靠商業久了,中原人就少了一根骨頭!有這麽一個異姓王在西北,也算給後世子孫,一點兒鞭策吧!”


    苑瀣長長吐了一口氣,恭聲道:“我記住了!”。這是一個在位多年的人給他留下的寶貴經驗,無關年齡長幼,不居於這個位置,就不可能有這番感悟。便是居於這個位置,有這番感悟也不容易,所以他必然好好聽著。


    “九哥,你還有什麽事一起說了吧,明天之後,你可就要憋在腹中了。”青瞳見苑瀣欲言又止的樣子,笑道。


    苑瀣猶豫很久,才終於開口:“你……為什麽放了蕭定西?這真是出乎我的意料,我觀你所作所為,這才下了今天的決心!我真的沒想到,你也會徇私!蕭定西殺了多少大苑人!他實在該死!”


    青瞳擺擺手:“西瞻二十萬軍每一個人都該死,可我們也沒能一個不剩地都殺光,到底還是跑了一些,就算蕭定西也跟著一起跑了吧。的確,我放了他,是因為阿蘇勒和這個哥哥一直交好,我不希望他死在我手中。但策劃這次戰爭的時候,我並沒有為他少策劃一個步驟,並沒有為他而對西瞻人留一點餘地,並沒有下過不要傷他性命的命令而導致大苑士兵多死一個!我完全沒有把他作為一個需要計算進去的要點,他沒死在亂軍之中,是他命大。我問心無愧!”


    “現在放他不放他,都已經對戰事毫無影響。放了他,大苑沒有一點損失;殺了他,我軍既得利益也不會增加一分。我若一定要殺了他,那就是做給別人看的!讓人稱讚我的品德,稱讚我不徇私!”


    她高聲笑道:“可是我為什麽不能徇私?毫不徇私,那是做一個帝王需要考慮的事情,現在,謝天謝地,我不用想這些了!”


    “你真的……不想再做了?”


    “九哥!你冒死入城,打開京都的大門,那是何等英雄!我話都說到這個份上,還能改悔嗎?你婆婆媽媽問個不停,做什麽?”她用波光瀲灩的大眼睛斜了過來,突然一笑,“九哥,大苑為什麽男帝的稱謂隻有一個字,女皇卻要雙字?你知道嗎?”


    “這是高祖皇後所定,大概是以示區分吧。”苑瀣遲疑了一下,才回答。太多的事情都是順著舊例下來的,要深究起來,他還真不知道。


    “嗬嗬,九哥,你是男子,才會這麽想。我倒以為,這是一種祝福。我們的聖祖娘娘知道女子最大的幸福是什麽,知道女子做帝王會是多麽寂寞的事,所以啊,她用這個雙字稱呼,祝福她的後世子孫,希望每一個女孩都能成雙成對。”說到這裏,她的笑容再也控製不住,端起酒杯往嘴邊一湊,卻見酒杯都空了。


    她笑著搖搖頭:“不知不覺,喝了這麽多,不知多少年,我都沒有這麽高興過了!九哥,你這帳中,還有酒嗎?”


    “還有。”一個聲音突然在身後響起,“陛下,讓如意幫你倒酒吧!”


    十五


    青瞳愕然轉身,隻見簾子微微一動,一個小小的身影無聲無息地走進來,手中捧著一個精致的酒壺,在她酒杯裏斟滿了一杯酒。


    “如意?”青瞳驚道,“是你?你不是……”她喘了一口大氣,才艱難地接口,“你不是……被他……處決了嗎?”


    苑瀣輕歎:“他為了你,幾乎什麽事都能做。我從沒有見過一個人會為了另一個人這般舍棄一切,所以我留下他來,本打算悄悄送給你。我本想,皇位寂寞,有這麽一個真心的人相伴,算是苦中尚有樂趣吧。”他無奈地看了看青瞳,“我不知道你打算去西瞻,不知道你另有傾心之人……”


    這真是尷尬了,趙如意怎麽處置?苑瀣將他當寶貝一樣帶來,還以為青瞳會十分需要他,誰知青瞳根本不想要,她根本看不上。


    青瞳瞬間就明白了,她本已經喝得微醺,此刻滿腔醉意都化成了冷汗。


    趙如意臉色蒼白無比,神情卻平靜如水,他一直在青瞳身後的陰影中,此刻緩緩走出,臉頰一寸寸出現在燭光中,仍舊是那麽美豔不可方物。


    青瞳張口結舌:“如意……我……我……”


    “我聽到了。”趙如意靜靜地說,“你們說的所有話,我都聽到了。你不想做皇帝,你要去西瞻,你不需要如意。”


    他的表情一絲不變,眼睛直如兩口深潭,看得青瞳心卻輕輕一緊,要說完全不懂得這孩子的心思,那絕對是在替自己遮掩。她一直把趙如意當成孩子,可是在自己最難過的時候,突然她就任性了一次,她任性地一次次從背後攀住他的雙肩,擁抱著和蕭圖南一樣的骨骼。她渴望這雙手臂能擁著她入睡,但是心中也知道,這個人不是的,所以她隻能從背後擁著他,從那酷似的背影中擷取溫暖。她不是不知道這麽做會給他帶來傷害,可是在自己心裏很疼很疼的時候,她還是任性地不去顧及這個孩子。


    她知道是她錯了,是她造成了今天的一切。現在卻又要戛然而止!但是她沒有辦法,她不是離非,不能因為要彌補自己以前的錯誤,便順著繼續錯下去。她憐惜地看了趙如意一眼,終於下定決心,她坐回椅子,拉開了和他的距離,正色問道:“如意,你的錢夠用嗎?”


    一瞬間趙如意就明白了,他是那麽敏感,別人對他的心意,他一下子就能明白。他沒有回答關於錢夠不夠的問題,隻是緊緊地咬著嘴唇,越咬越緊,全身都在微微顫抖。


    他死死盯著青瞳。青瞳硬起心腸,道:“我可以安排你留在關中,也可以安排你——”誰知話還沒有說完,她的手猛地就被趙如意拉住了。


    “別走!”他的眼波惶恐無依得如同被遺棄的小貓,“陛下,你別走!我做了那麽多,我等了那麽久!這一切,都是為了你能回來!除了這個,我沒有任何盼望了!陛下,你別走!如意終於把你盼回來了,你怎麽可以走?嗚嗚嗚……你別走!求求你,別走!”這一刻,他又回到那個卑微渺小、低賤如泥的軀殼中,打破了一切虛偽,不再故作嫵媚,也不再故作堅強,他就那麽發自內心地痛哭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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