嘍囉回話:“是!身量高挑的姑娘,二十幾歲,容貌出眾,所騎的胭脂馬神駿非常,應該是有些身份的人,隻是目光有些焦慮,像是有事的樣子。不過我卻不信一個女子是城守,大概是城守所派,說錯話了。”


    “也難說。”二統領道,“我就認得一個出眾的女子,領兵作戰,無往不利。”


    他凝神思索,落草莽虞山後,他最大的精力就用在布置這套消息網上。眼皮子底下的渝州城的一舉一動他都知道。元修進駐以後,渝州已經沒有城守了,哪裏來的新任城守?莫不是今日突然奪城的隊伍?


    二統領眼前一亮,他雖然旁觀者清,也是等到渝州全被占領了才弄明白這支隊伍是奪城的。然而元修的軍隊被他們用什麽辦法陸續騙出去的還是想不通。真是打得好漂亮的仗!


    “來人!”他吩咐,“開中門,雖然不知目的是什麽,但這是位英雄人物,當得起迎接一下。”


    青瞳快步上山,心中焦急。她來到山頂正廳,遠遠見到一隊人在門前站立,當先一人身著長衫,文士打扮,兩人各自快步湊近。青瞳預備著說仰慕已久、名不虛傳,二統領預備著說渝州何時出來一位豪傑之類,手已經成抱拳之勢。兩人來到近前,一對臉,都是啊地叫了一聲,所有的話都咽回去了。


    她呆了半晌,還是二統領先試探著叫出來:“參軍?”


    “林逸凡!”青瞳驚叫,“真的是你,你……你是莽虞山的山大王?”


    林逸凡也同時大叫:“參軍!真的是你!你……你不是去西瞻了嗎?”聲音混作一起,誰也沒聽見對方說話。青瞳心中高興得像要炸開一般,上前拉著他衣衫,滿臉都是喜悅。


    林逸凡顫聲道:“你去了西瞻,再沒消息傳來。林逸凡沒想到有生之年,還能再見到參軍。”他說罷,單膝跪地,行了個標準的軍禮:“見過參軍!”眼中已經淚光瑩然。


    林逸凡以往就是不穿盔甲,也是普通打扮。青瞳第一次見到他穿著長衫廣袖,抑住淚水,一把將他拉起來,打量一下道:“林逸凡,你怎麽成了教書先生?”


    林逸凡有些不好意思道:“裝裝樣子,裝裝樣子,我現在是莽虞山的軍師,想讓別人看了文氣一點兒。”


    青瞳心裏歎息,林逸凡竟然落草為寇,這中間定然有無數傷心事。林逸凡道:“參軍,先到廳內坐一會兒吧,這真是一言難盡,有話我們慢慢說吧。”他轉身吩咐手下,“速去叫大統領過來。”


    片刻廳外傳來雜亂的腳步聲,一個極大的嗓門道:“老林,怎麽著非要我來見見,這妞聽說漂亮得很,你留著吧,不用和哥哥客氣。”他是說笑,所以說罷,大笑著進門,身後跟著一個同樣身材魁梧的人,聞言也大笑起來。


    青瞳忍著笑道:“不行,奴家是來找山大王的,不要跟著二大王。武本善,還是你來吧。”


    武本善張大嘴巴瞪圓眼睛呆立於地,像離水的魚一樣劇烈喘息。他身後的胡久利使勁揉揉眼睛,再看還是青瞳沒錯,陡然發出一聲怪叫,兩個人一起顫聲叫出:“參軍!”


    那聲音從九曲柔腸衝出,直穿胸臆,透心徹肺,熬骨摧肝,鑽進骨髓深處,再勉強經過喉頭。一番擠壓輾轉下來,已經破碎得不成樣子,出口的隻是一點兒零落嗚咽的聲音了。


    這一聲讓青瞳的眼淚刷地流下來了,她大聲道:“是我!是我!武本善、胡久利,我真想你們啊!”


    武本善什麽話也不想說,撲倒在地,號啕大哭起來。青瞳跟著流了滿麵淚水。他們正哭著,突然一個嘍囉快步進入道:“大統領,有人闖山!山下的弟兄攔不住。”這個嘍囉眼神在全屋逡巡了一圈才發現統領趴在地上哭呢,不由大吃一驚說不出話來。


    胡久利怪叫一聲:“娘的,這時候誰來打擾,宰了他!”武本善站起來一擺手道:“調一個弓箭隊去,硬闖就格殺!好叫人知道,我們莽虞山不是誰都可以上來的。”他神色冷峻,那嘍囉一躬身立即退出。


    青瞳笑道:“武將軍威風不減當年!”


    武本善看著她略有些不好意思,頭也低下去了。林逸凡道:“參軍,今日渝州是你所奪吧?參軍卻是威風更勝當年啊!”


    青瞳撲哧一笑道:“林逸凡,打仗你是不如武本善,這小嘴巴可是喝了油抹了蜜,你們兩個正好互補。戰場上的好搭檔,私下裏的好朋友,怪不得這莽虞山在你們手中如此興旺,山大王也當得有聲有色!”


    林逸凡苦笑道:“這不是沒辦法嗎?官當不成隻好做個山中王,總好過藏頭露尾,四下逃亡。”


    胡久利道:“丟他娘的,俺覺得山大王挺好的,比留在那兒受那些鳥氣強得多!不過也許俺官小,所以丟了不可惜。林將軍和武將軍大概是舍不得他們那個大將軍的頭銜,總是說這些喪氣話。”


    武本善道:“胡久利,我不是可惜我的官位,我是慚愧自己隻顧著獨善其身。雲中有百萬生靈,我可以一走了之,他們呢?我們定遠軍不在了,誰能善待他們?”他說著,眼中已經有了淚光。


    他不善言辭,有話都是林逸凡替他說,可青瞳知道武本善深得周毅夫器重,不光因為他是大將之才,而是心懷寬廣,悲憫眾生。過了半晌她才道:“武本善,我在西瞻聽說你叛逃,真是吃了一驚。說林逸凡、胡久利反了我都信,你怎麽也會叛逃?”


    武本善眼睛一下子漲得通紅,雙拳緊握,牙齒咬得咯咯響。林逸凡使勁拉了他一下,武本善垂下頭,慢慢放開了拳頭。


    林逸凡勉強衝青瞳一笑道:“也沒什麽,朝廷要我們剿匪,因為要定遠軍追出雲中地帶,所以打散了我們的編製,每個營都重新安排了臨時長官。我們前鋒軍來的將領是寧國公親信,知道神弩先機營弓箭厲害,他負責範圍內的匪徒都鎮壓了以後還嫌人頭數目不夠,嚴刑拷打,逼著那些匪人攀咬別人,指著街上打鐵的都說是匪徒,拿著個扁擔都能說是有凶器。其實就是要我們殺平民給他冒領軍功,弟兄們就反了。我拉著他一起的,光我自己怕衝不出雲中去。”


    胡久利插口道:“我們呼林守軍來的也是鳥官,平時對士兵打打罵罵的也就忍了,克扣軍餉也算了,反正他們都是臨時的,待不了多久。可看著他們殺百姓可真受不了,我們雲中是草原啊,盡是牧民,就因為別人四處走就是流寇嗎?胡說八道,很多人我都認識,管保比那些京都來的老爺人好。”


    “武將軍一反,我就帶著手下的人跟著來了,反正老胡死活就一個人,沒有家眷連累,流寇就流寇。我現在日子過得挺好。留下的人日子才難過呢,殺不夠數目幾天就是一頓軍棍,常勝都挨了打。林逸凡說我們留在雲中讓以前的弟兄們為難,他們剿不剿殺我們呢?所以就帶著人馬來這兒了。”


    青瞳聽得難過,可以想象他們受了多大委屈。她擦了一下眼淚道:“我本來打算騙騙莽虞山的山賊的,現在自然是說實話了。渝州城眼下隻有五千多個新招募的民勇在據守,這些人是我精心挑選的,都有熱血有勇氣,但是沒有一點兒經驗。”


    “我耽擱了這麽長時間,大概元修已經開始攻城了。渝州城很多地段是土製的,扛不住重攻。我父皇現在城中十分危急,你們可否幫我一把,打退元修,化解這次危局?事成之後父皇定會還你們聲名。”


    她本來以為應無問題,武本善會全力相助自己,可沒想到話已經出口,那三個竟然全部閉嘴,一言不發,氣氛立即沉悶無比。


    青瞳輪番看著三人,三人順著她的目光依次低下頭,還是不說話。青瞳心裏發沉,問:“有什麽事嗎?”


    她咬著嘴唇道:“你們不可能是想要我許下升官發財的諾言,我們的情分不至於此。你們也不可能懼怕征戰。武本善,你治匪嚴如治軍,絕不是甘願當一生賊寇的樣子。你別和我說你沒盼望著重回戰場,眼下正是還你聲名的絕好時候,於情於理都不應該猶豫。我想不出,你究竟是為什麽不能答應我?”


    武本善猛然抬頭道:“我不幫著皇帝,絕不!我恨死這個朝廷了。我操練這幾萬兵馬就是保護我們自己弟兄的,人不犯我我不犯人。參軍,你若有難,我和我的弟兄全算上,拚死也會相救,可是朝廷!哼,我不當它的狗!這個國家已經與我無幹了,你從西瞻回來如果就是要幫著朝廷打寧晏,那我死也不插手!”


    “武本善!”青瞳喝道,“你這是什麽話?每個士兵從軍的第一天開始,學的不就是忠君愛國嗎?君你不忠有情可原,國你也不忠了?我知道朝廷是對不起你,讓你受委屈了。你要不認為我在逼你,我這個姓苑的可以跪下給你賠禮,你是不是覺得這樣撒一下嬌才對得起你受的委屈?”


    “參軍!”武本善咚的一聲跪在地上,他脖子倔強地挺著,死挺著就是不讓眼淚滑下來。他道:“你今天就是殺了我,我也不去!要讓你跪下逼我,那我就沒臉麵活著了。但是我寧可死,也絕不救國,這個國家就是和我無幹了!”


    青瞳眼前發黑,她咬牙道:“死也不救國!武本善,這是你說出來的話!我逼不得你,但是你還有臉說自己曾是定遠軍的軍人嗎?這番話你敢當著我父帥的麵前說嗎?”


    “為什麽不敢當著元帥說!”武本善霍然跳起,衝到正廳上首一張供桌前跪下,大聲道,“這個國家與我武本善無關,我死也不救國!”說罷,一個重重的頭磕下去,當時就見了血。


    青瞳進門後一直心情激蕩,沒有好好打量這個莽虞山的正廳。此刻她順著他看過去,見供桌上沒有牌位也沒有香燭,不由鬆了一口氣。剛才武本善的行為,讓她以為這是周毅夫的靈位呢。她勉強讓自己鎮定走過去,見桌上隻有一團破布墊著,上麵黑黝黝的不知什麽東西。林逸凡默默跟過來,也跪下拜了拜,才拿起供桌上的東西遞給她看。


    觸手冰涼,這是一塊不規則形狀的鐵,表麵凸凹不平,估計有半斤多重,實在看不出這是什麽東西。青瞳詢問地看了一眼林逸凡。林逸凡半晌才道:“這是從元帥骨灰中撿出來的,元帥身中一百餘箭,已經不成人形,火化後,筋骨盡成灰燼。這些鐵箭頭不能煉化,就凝成這麽一塊!參軍!”


    他也跪下:“不能怨武本善將軍,你不知道,元帥是被朝廷害死的啊!是被他效忠了一輩子的皇上害死的啊!”


    青瞳頭腦一暈,手中鐵塊劇烈顫抖。這就是父帥?這就是手把手教她本領、舍了自己也要護著她的人?這就是讓她又敬又愛、心中已經當成生父一般的長輩?雖然她預計周毅夫必然有了變故,然而沒有事到臨頭,卻總是抱有希望。這個冷冰冰的鐵塊擺在眼前,她的希望驟然倒塌,全身都沒了力氣。


    青瞳眼淚奔流而下,惡狠狠轉向林逸凡道:“你說!父帥是誰害死的?”


    十三、不救


    借著剿匪的名義除掉周毅夫其實不能說是景帝的本意,這個軟耳朵的皇帝聽了左丞相一派朝臣輪番奏章轟炸,懷疑雲中大災後,許多匪人都暗中投靠了周毅夫。所以他才下旨要求定遠軍剿匪,然而周毅夫剿匪的成績不能讓他滿意,似乎證實了周毅夫包庇匪人,於是他又在楊予籌的鼓動下,派出相當數量的官員暫時接手定遠軍各軍將領的職務。打散編製分別行動去剿匪,官員派得多了些,武本善的前鋒軍就分到了兩個。


    這些人剿匪的方式前麵已經提到了,他們並不敢去追擊真正的悍匪,而是抓些因為饑餓鬧事的牧民,最後連老老實實在家裏的平民也要抓了。


    這樣大規模的抓匪行動又換來周毅夫一封血書,詳細說明邊關現在的情況,懇請皇帝調回這些京官。


    景帝一接到他的奏章就惡心,上次蕭圖南進逼京都,他就收了周毅夫八道血書。二十多天快馬送到京城,血跡早成了暗褐色,腥味刺鼻,他都不想用手拿著看,心中先生反感。


    他勉強看了內容,不管說得怎麽客氣,實際上就是要皇帝把這些人領回去,別給他雲中大地添亂。景帝禦筆飽蘸朱砂,直接批了一個大大的“斥”字,顏色遠遠比血書鮮亮,又下令周毅夫必須約束部下協同剿匪,如若不聽,即刻論罪。


    其實這件事情從皇帝的角度來看還可以理解,即便景帝不討厭血,這般瀝血上奏的舉動對於周毅夫是表示決心,對於皇帝則是一種無形的威脅,沒有一個當權者會喜歡這種感覺。


    景帝喜歡的是順著他心意的臣子,周毅夫在這方麵的能力遠比不上領兵作戰的能力。在景帝心中,周毅夫一直不是忠臣,而是要密切防範的對象。這話其實也不算冤枉了周毅夫,他當然是忠臣,但是他忠的是大苑,不局限於皇帝。


    要周毅夫約束部下,是因為他同時接到邊關京官的報告,定遠軍軍中原將領不服調動,已經和他們產生數次衝突了,甚至有一個呼林的千總在大庭廣眾之下將京官一刀宰了。這個呼林的千總事後伏了軍法,但是他的部眾和同僚群情激奮,若不是周毅夫及時趕到鎮壓,當時就是一場嘩變。


    其實呼林守兵在城中多有親眷,那個千總也是因為親人被殺才怒而殺了長官的。這些京官的所作所為,若按照周毅夫製定的軍法,個個都不用活著。周毅夫不顧京官威脅,連斬數人,這才立下軍威,迫使這些京中來人不敢明目張膽地胡亂栽贓了。


    這樣做當然得罪人,京中派來的官員和親兵,很多都是朝中大員的親信子侄。景帝很快接到他們聯名密奏,說周毅夫圖謀不軌,有謀反跡象。景帝拿著或真或假的證據到朝堂討論,結果大出他所料,京中朝臣分成截然兩派,以王敢為首的朝臣人數雖然不多,卻個個都敢拿身家性命為周毅夫擔保。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青瞳:完美典藏版(全集)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鉛筆小說網隻為原作者媚媚貓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媚媚貓並收藏青瞳:完美典藏版(全集)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