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光溢彩的琉璃燈火將整座摘星樓映得熠熠生輝,出岫及淡心、竹影在侍從的引領下上了三樓,轉入接連回旋的露天廊台之上。


    因為一把匕首而引發的曖昧被出岫暫時壓製心底,她刻意借著上樓梯來平複心境,待上到三樓時,她已能克製著自己的情緒。隻一眼,出岫望見兩位身姿挺拔的男子,正背對自己,憑欄臨風遠眺。


    “聖上、王爺,出岫夫人到了。”侍衛恭敬地回稟。天授帝與誠王兩人聞言同時轉身,齊齊看向連廊的回旋處,一個麵帶深意,一個麵露乍喜。


    出岫俯身款款行禮,清喉婉囀聲音甜糯:“妾身雲氏出岫,願吾皇萬歲、王爺千歲。”


    “平身。”天授帝略顯冷凝的聲音緩緩傳來:“朕乃微服出巡,今日又是私宴,夫人無需多禮。”


    出岫這才頷首而笑,抬眸打量將近一年未見的天授帝聶沛涵。他仍舊和從前一樣喜穿黑衣,今夜也是身著一件黑色錦袍,布料上乘,裁剪得宜,衣袍上金銀交織的雲紋暗起,勁腰之上纏以金絲腰帶,兩條精繡的飛龍盤旋其上,緊口衣袖處描以祥瑞圖騰,顯得銳意逼人。


    出岫一看便知,這身衣裳是雲氏名下雲錦莊的特供織造,而今日天授帝特意穿出來,可見也是頗具深意。


    再看天授帝身側的誠王聶沛瀟,雖然氣質清貴,但今晚他隻穿了一件式樣簡單的紫袍,衣襟、袖口、腰間、下擺繡著墨黑麟文,除此之外再無任何繁複的點綴,甚至不及他往日的衣裝大氣華貴。若不是那衣料在燈影下閃著隱隱幽光,暗示這是難得一見的天光紫錦,出岫幾乎要以為,聶沛瀟是隨隨便便穿了件樸素衣裳而來。


    這念頭隻在心中一閃而過,出岫立刻明白了聶沛瀟的用意。這裏是誠王府,房州又是他的封邑,為何他今日特意在著裝上如此低調?必然是因為天授帝在此。


    從前出岫一直以為,誠王與天授帝當真手足情深,然而今日見了這一幕才知,聶沛瀟對這個皇兄還是有所顧忌的。登基之前,兩人兄弟同心籌謀帝位,尚且能以手足相稱;可登基之後,便是君臣了,聶沛瀟自然格外注重禮數,甚至要比別人更加注意才行。


    不得不說,這是一個韜光養晦的好法子,從表到裏,處處用心,又處處不讓人看出用心。


    手足兄弟尚且如履薄冰,何況別人?想到此處,出岫也立刻打起精神來,唯恐自己一時不慎,會掉入天授帝挖好的陷阱之中。她自然不曉得,自己將事情想複雜了,其實事情的真相是:


    聶沛瀟之所以穿著低調,是因為他準備代沈予請罪,將沈予擅自離京之事攬在自己這個上級頭上,請求對沈予從輕發落;而天授帝之所以宴請出岫夫人,也僅僅是為了給自己的九弟創造機會罷了。


    ……


    此時此刻,聶沛涵也正鳳眼微眯,挑起細長魅惑的眼眸看著出岫。他周身浸染在炫目的燈影之中,背後是撩人月色及漫天星辰,襯得他整個人都散發出極盡妖嬈的美,雌雄莫辯,甚為蠱惑。


    出岫心思百轉,並未注意到天授帝的目光已朝自己投來,她忽而抬眸與其視線撞上,心中立刻一驚,麵上卻漾起笑意:“京州城一別,妾身與聖上也是近一年未見了。您登基之時妾身正值患病,竟是錯過了您的登基典儀,每每想來都是深以為憾。”


    從何時起,自己說話變得如此虛情假意?出岫在心中自省自哂,麵上依舊笑意不變。


    天授帝與聶沛瀟見她話中誠惶誠恐,並非從前的不卑不亢,也是大為詫異。聶沛瀟尚且知道掩飾幾分,天授帝卻已直白問道:“數月未見,夫人的口氣變了不少,倒是比從前顯得知情識趣了。”


    出岫幹笑一聲:“今時不同往日,您是即將統一南北的千古帝王,雲氏自當俯首稱臣。”


    “夫人切莫妄自菲薄,”天授帝笑得隱晦,意有所指,“倘若雲氏想要這天下,朕還不是要拱手相讓?”


    出岫聞言隻是笑歎著搖頭:“聖上折煞妾身了。如今雲氏一門僅剩老弱婦孺,要這天下又有何用?難道妾身要做女皇帝嗎?”


    出岫深知天授帝的脾性,越是說開了越是無妨,倘若遮遮掩掩反倒會引起他的猜忌。


    果然,天授帝朗聲大笑起來:“夫人此言差矣,雲氏不是還有世子和雲三爺嗎?”


    “嗣子雲承年幼無知,又非嫡親血脈;三爺隻會經商,又是兒女情長……倘若雲氏妄圖染指這天下,與您比起來豈非以卵擊石?”出岫坦然回道。


    這話令天授帝大為受用,於是他再次笑道:“夫人越發能言善辯了,朕已不知該如何接話。”


    “不敢。”出岫想了想,既然天授帝已將話說到這個層麵上,自己也沒什麽隱瞞的必要了,她索性挑明:“不瞞您說,妾身已打算逐漸退居幕後,卸下主母一職。今日之所以變得‘能言善辯’,其實是想為嗣子雲承求一門指婚。”


    “指婚?”


    “退居幕後?”


    天授帝與聶沛瀟同時反問出口,但是注意力卻不在同一處。天授帝對於出岫為嗣子請求指婚而感到詫異;聶沛瀟則認為,倘若出岫卸下主母一職、退居幕後,則更有利於彼此發展感情。至少,沒了“雲氏當家主母”這個頭銜,世人的風言風語會少很多。


    這兩位貴胄的反應都在出岫意料之中,她笑著解釋道:“如今嗣子雲承已年方十四,按照雲氏祖傳的規矩,世子十五歲便可大婚,也有資格繼承侯位。因而妾身想趁著您來房州這一趟,順帶討個人情,為我雲氏另覓賢婦。”


    出岫頓了頓,無比鄭重地補充道:“另覓一位身份高貴、堪任當家主母的賢婦。”


    出岫此話一出,天授帝立刻明白她今晚說話為何誠惶誠恐了。原來是怕自己會對付世子雲承……因此才特意為雲承請旨賜婚,這不就是在變相求一道保命符?


    天授帝在心中暗道出岫深謀遠慮,轉念又覺得她太多慮。既然沒有外人在場,他也不再顧及,坦蕩地道:“夫人大可不必如此,朕記得曾對你說過,即便是看在鸞夙的麵子上,朕也不會妄動雲氏……隻要你們謹守本分。”


    出岫自然記得這話,再者還有那四座牌坊杵在煙嵐城裏。可隻要一想到鸞夙出海遠去、下落不明,出岫便沒來由得一陣焦慮。如今天授帝是看在鸞夙的麵子上不動雲氏,但新人換舊人,萬一往後他忘了這份舊情,雲氏又該如何自保?”


    如此一分析,出岫更加堅定了請旨賜婚的念頭,口中卻是否認道:“妾身為嗣子請旨賜婚,完全是想助力他今後接掌雲氏,僅此而已。若能得您親自指婚覓得佳媳,妾身這當家主母的擔子也能逐漸卸下了。”


    “夫人是想早日看世子傳宗接代、開枝散葉?”天授帝似笑非笑。


    這一次出岫沒有否認:“您也知道,雲氏嫡支向來子嗣單薄,這一代尤為嚴重……承兒早日成婚綿延香火,妾身也早日了卻這一樁心願。”


    “哦?夫人莫不是想要在府上含飴弄孫?”天授帝笑著再問,這一句話明顯是調侃了。


    試想出岫夫人才二十二歲,倘若雲承當真今年大婚,明年誕育嫡子的話,出岫二十三歲就要當上嫡親祖母了!這還真真是荒謬至極。


    聶沛瀟聽了“含飴弄孫”這四個字,更覺得別扭非常,不禁出言轉移話題,道:“皇兄,今夜本是私宴,出岫夫人都來了半晌,您怎麽還不賜座開宴?”


    天授帝這才再次大笑:“是朕怠慢了,夫人莫怪,入座罷。”


    出岫見狀也未再多言,款款入座。廊台上是一張四角仙人桌,三人各坐一角,身後都跟著隨侍之人。不消片刻功夫,婢女們魚貫而入,將酒菜一一上齊。天授帝示意婢女將三人的酒杯斟滿,率先舉杯笑道:“故地重遊,別有一番滋味。滿飲這一杯罷。”說出這句話的同時,他那張絕世魅惑的容顏上分明難掩寂寥之色。


    故地重遊,物是人非,這種滋味並不好受。出岫能感到天授帝的失意,忽然對自己的滿腹算計和謹慎感到一陣嫌惡。也許……他當真是來憑懷故人的罷!站在權勢的製高點上,才是真真正正的孤獨之人。


    而聶沛瀟此時亦是不慎開懷,明明與出岫半月未見,可方才天授帝那句“含飴弄孫”卻令他鬱悶至極。縱然知曉世子雲承乃是過繼而來,但他還是無法接受這個事實,每每想起出岫有個兒子,並且僅僅比她小八歲,他便覺得一陣煩躁。


    從前世子雲承年紀尚幼,有些事他也無須太過擔心,可如今雲承已到了婚嫁年齡,漸漸知事,萬一他對出岫存了妄想該如何是好?有雲羨娶庶母的前車之鑒,聶沛瀟自覺這擔心也不無道理,唯恐雲承有樣學樣,效仿自家三叔。


    聶沛瀟越想越是煩躁不堪,仰頭將滿滿一杯酒飲入愁腸。天授帝見他如此,有意設計他與出岫親近,便笑道:“經鐸,本王知道你輕功了得,這些年也不見你用功,不知功夫退步了沒有?”


    聶沛瀟一愣,沒明白他話中之意,隻道:“您若想找個人過招,臣弟奉陪便是。”


    天授帝即刻擺手:“朕隻想看你露一手功夫……”他斟酌片刻,伸手朝上一指:“這樣罷,你若能在一炷香內從外攀上這座摘星樓的頂層,本王便允你一個條件,如何?”


    天授帝的本意是想讓聶沛瀟光明正大地贏,然後讓他賣給出岫一個人情,為離信侯府的世子請旨賜婚。自己再順水推舟點頭答應,如此一來出岫必定感激聶沛瀟。


    這原本是個培養感情的大好機會,豈料聶沛瀟卻會錯了意,他一聽皇兄允諾了一個條件,立刻問道:“是否什麽條件您都答應?”


    “隻要朕能力所及。”天授帝毫不含糊。


    聶沛瀟大喜,認為這是個能讓沈予免罪的好機會,連忙再道:“臣弟獨自一人又有什麽意思?不如讓沈將軍與臣弟比試一番,為今晚助興。皇兄覺得這主意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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