淺韻接過紙條,草草掃了一眼,沒有言語。灼顏似有深意地一笑,又替她將緊閉的門窗都推開透氣,才告辭離去。


    灼顏走後,淺韻將紙條收入袖中,透過窗戶瞧了瞧天色,便起身前往夥房。她沒有忘記,如今自己隻是個三等的燒火丫鬟。


    夥房裏油煙熏天,燥氣逼人,淺韻劈了柴,抱在懷中逐根逐根往爐灶裏扔,這差事雖已做了四十餘日,可她還是覺得有些吃力。但吃力歸吃力,她不會出聲叫苦,更不會平白求人相助。


    好不容易燒完柴,淺韻將袖中的紙條取出,最後看了一遍,揮手扔進爐灶之中。幽蘭橘紅的火舌瞬間將紙條舔盡,燒成黑色的紙灰,一絲絲火星微微揚起,最終飛灰湮滅歸於無物,好似從未存在過。


    淺韻不動聲色,使力做完一天的活計,晚上早早回到房內睡下。與她同住的尚有另外一個三等丫鬟,見她今日躺下得早,有些奇怪:“姐姐往常都是翻來覆去睡不著,睡得晚起得早,今日怎麽反常了?”


    淺韻攥著被角的手指骨節微微發白,半張容顏掩蓋在被褥之中,悶聲道:“今日累了,不大舒服。”說完又翻了個身,闔目入眠。


    自此一夜無話,過得極快。第二天淺韻醒來之時,天邊已泛起了魚肚白。她原本以為自己會輾轉反側夜不能寐,可未曾料想,這竟是她被貶斥之後睡得最踏實的一個晚上。


    知言軒裏有一些詭異的氣氛,一大早,她照例去劈柴燒火,廚房的管事媽媽卻過來吩咐道:“今兒個可以少劈些柴,早上夫人不在園子裏用飯。”


    不在園子裏用飯麽?自從太夫人免了晨昏定省,出岫每日一早必定按時用飯。按理說今日異常也是應該,可淺韻決定佯作不知,點頭回道:“奴婢明白,謝媽媽提醒。”


    話雖如此說,她還是沉穩著劈了柴,打了水,做的差事分量與往常一樣,並不偷懶。這般忙碌了一晌午,待到用午飯時,廚房的管事媽媽和一眾三等丫鬟圍在一桌吃飯,淺韻剛扒了幾口菜,便聽到桌子上有個丫鬟悄聲道:


    “今早我去後門收菜,聽大小姐園子裏的丫鬟說,昨夜內花園鬧鬼了,灼顏被鬼附身,如今已失了常性。”


    “內花園鬧鬼?竟然傳到大小姐園子裏去了?”另一個丫鬟亟亟接話。


    “你有所不知,聽說鬧鬼的地方是在內花園假山後,那地方東西兩側的抄手遊廊,恰好連著二爺和大小姐的兩個園子,這事兒自然傳得快。”


    “哼!不做虧心事,不怕鬼敲門。灼顏好端端的,為何會被嚇瘋了?”


    “你這話問到點子上了,她是知言軒的丫鬟,三更半夜偷偷跑去內花園做什麽?這事蹊蹺。”


    “聽說鬼魂都愛附身惡人,因為他們身上沒有正氣。從前夏夫人在世時,灼顏便仗著自己是夏家的陪嫁丫鬟,不將咱們看在眼裏,平日趾高氣揚、攀高踩低,必是行止不端!”


    ……


    一時間,桌子上幾個丫鬟議論紛紛,連廚房的掌事媽媽都不嗬斥,聽得津津有味。不過說來說去,除卻詫異與擔憂之外,對灼顏的瘋癲,大家都持著幸災樂禍的態度,並沒有人予以同情。


    灼顏到雲府前後不過才七個多月,卻風評至此,可見人品的確不好。


    淺韻默默吃著飯,並不參與桌上一眾丫鬟的討論,“咣當”將碗撂下,道:“你們慢用,我先走了。”說著已起身離開。


    剛轉過身,卻聽背後傳來一句小聲嘀咕:“說什麽說!不知道淺韻和灼顏走得近嗎?”


    淺韻隻作未聞,連腳步都不停,輕飄飄出了門……


    翌日,管家雲忠來到知言軒訓話,道是灼顏一夜之間患了失心瘋,為防止她失手傷人,已暫時將她關押在刑堂裏隔離起來。


    淺韻聽了這消息無甚感覺,腦中唯有一個念頭——


    失心瘋嗎?倒是與自己被關在刑堂時的說辭一模一樣。


    *****


    此後的半月裏,雲府一直處在一片詭異的靜默之中,那種順遂的靜默令身處於風暴中心的幾個人都毛骨悚然。這不是真正的平靜,而是暴風雨來臨前的假象。


    山雨欲來風滿樓,五月初五,端午佳節,煙嵐城裏有一年一度的賽龍舟。說是賽龍舟,卻不是在江河湖海之中,煙嵐城環山而建,城中唯有一條河流,湍急不堪,倒也清澈,是尋常百姓的飲水之源。


    而賽龍舟,便是在這條河上舉行。一大早,太夫人便吩咐下去,各房除了必要的留守仆婢之外,大家都可以去觀看這一年一次的熱鬧事兒。


    因而,許多不當值和輪歇的下人都跑出雲府去看賽龍舟,但是各房的主子,除卻二爺雲起帶著幾個丫鬟出去之外,大都留在了府裏。


    知言軒的下人也走了好幾個,主園之內顯得空空蕩蕩。淺韻照舊做完了差事,抱著一把新鮮的菖蒲、艾葉,挨個房門插上。這是端午節的習俗,節前節後,闔府上下每日都要插艾葉,而且必須是當天采摘的新鮮艾葉。


    走一路插一路,待行至竹影的屋子前,淺韻有些猶豫,又想著這時辰他應該在出岫身邊當值,便也釋然一些,從懷中抽了幾把艾葉往他房門上插。


    艾葉剛插好,卻被突然響動的房門開合給搖掉了,隻見淡心紅著眼眶從竹影屋子裏走出來,瞧見淺韻站在門外,立時一驚,手足無措地垂下頭去:“淺韻姐姐。”


    自從淺韻被貶斥為燒火丫鬟後,她與淡心便再無過密交情,其實淡心倒如往常一樣,是淺韻自己刻意疏遠了。一則是因為她如今成了三等丫鬟,有了距離感;二則也是因為……竹影。


    想到那個人,淺韻眼皮一跳,輕輕對淡心頷首。淡心瞧見地上掉落的艾葉,連忙俯身拾起,勉強笑道:“方才來與竹影說幾句話,有了些爭執,教姐姐看笑話了。”


    淺韻搖了搖頭,正欲回話,但聽屋內緊接著傳來一聲詢問:“淺韻?”話音剛落,竹影已大步從屋子裏走出來,神情還有些尷尬。


    淺韻又瞥了一眼淡心,率先開口:“今日端午,我來插艾葉,不妨礙你們了。”


    “沒有的事,”竹影聞言連忙解釋,說話也蹙了眉,著急地道,“你不要多想,我與淡心是……”


    “淺韻姐姐!”此時淡心突然打斷竹影的話,開口道:“夫人那裏還有我的差事,我就不與你多說了,先走一步。”


    淺韻點頭,目光落在淡心落荒而逃的背影上,對竹影幽幽歎道:“淡心是個好姑娘。”


    竹影麵上劃過一絲黯然:“你明明知道我的心意,連主子都看出來了,他臨終前還說……”


    “主子說歸說,嫁不嫁是我的事。”淺韻將視線轉到竹影身上,語調平淡沒有起伏漣漪:“主子臨終前還說讓小侯爺帶出岫走,可她卻執意留下。可見主子的遺命,也不是都要遵守的。”


    “淺韻,你這是何苦……”竹影平日總是沉默寡言,這一次卻破天荒地剖白道:“若是從前,你願意守著主子也就罷了。如今他已故去,你又遭到貶斥,若是嫁給我,夫人看在侯爺的麵子上,定不會讓你再吃這苦頭。何況,你我也算自小一起長大……”


    “你與淡心才是青梅竹馬,我自小侍奉在太夫人身邊,你是一直跟著侯爺……”淺韻斷然否認,終究還是痛下決心道:“自太夫人將我撥來知言軒當差,我便將自己當成是主子的人了,太夫人也是這般教導我的。如今主子去了,我自然是……終身不嫁。”


    終身不嫁!竹影大驚:“淺韻!你若不喜歡我,我定不糾纏,你實在不必找這種借口,這太……殘忍。”


    “不,這並非借口。”淺韻疏離淡漠的眼神忽而浮起一抹哀傷:“我知道,是我異想天開,主子喜歡的是出岫……我總想著隻要能一直服侍他,偶爾得他垂憐,已是天大的福分……如今我的心跟著死了,縱然沒這名分,我也決意終身不嫁。”


    之所以終身不嫁,隻因在淺韻心裏,她早已將自己嫁了。踏入知言軒的那一日,一襲白衣的謫仙曾笑著問她:“從今往後,你就叫‘淺韻’如何?”


    也是從那一刻起,她已將他敬若神明,祭上了自己的全副身心。


    “淺韻……”竹影隻覺心裏陣陣抽痛,為了她口中“終身不嫁”這四個字。他喜歡這冷冰冰的女子已許多年,他一直克製著,也想過有朝一日求主子做主娶了她。


    誰曾想,她竟癡心執著如斯!終身不嫁,對於一個女子而言,又是何等殘忍!


    “是我不好,辜負了你。”此時但聽淺韻輕輕一歎,再次看向淡心離開的方向,道:“我看得出來,淡心喜歡你。即便沒有主子,就算為了我與她這場姐妹情分,我也不可能嫁給你,讓她傷心。”


    “那你就要將我推給淡心?”竹影有些光火,蹙眉質問:“淡心喜歡我,我就要接受她?我喜歡你,你就不能接受我?為了你二人的姐妹情分,你要把我推出去?”


    聽聞此言,淺韻隻低低垂眸,似是被懷中的艾草氣味熏出了眼淚,忍著道:“淡心隻是其中一個緣由,最主要還是我不喜歡你。”


    一聲苦笑傳來,竹影輕輕搖頭歎道:“你可知淡心今日來找我做什麽?”他攤開左手掌心,其中擱著一個紅繩編織的同心結,殷紅得異常精美:“她將這東西給我,祝你我永結同心。”


    “淡心她……”淺韻看著眼前的同心結,隻覺嗓子一幹,已說不出話來。


    竹影便再次歎氣:“你與她姐妹情深,她又何嚐不是?你素日裏待人冰冷,她又豈會沒有傲骨?淡心淡心,她叫這名字,心裏的驕傲隻比你多,不比你少……”


    竹影緩緩握拳,將掌中的同心結收緊,最後苦澀一笑:“淡心不會領你的情,也不會再喜歡我……你們姐妹兩不必再推來推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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