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沒亮,林建軍就被電話驚醒了。這次依然是汪輝打來的電話。林建軍聽了沒兩句,就像有一個響雷炸在耳朵邊,腦子都快震裂了。


    吳玉芬也被吵醒了,很擔心地看著他,小聲地問:“怎麽了?”


    林建軍魂不守舍,被吳玉芬拉了一把,才勉強回了一句:“又有案子了。”


    怎麽掛掉電話的,他都不記得了。隻記得自己跌跌撞撞地跑出家門,衝下樓梯。樓梯與樓梯之間拐彎的時候,腿突然一軟,差點兒摔倒。然後,在依然漆黑的夜色裏,他呼呼地喘著白氣,拚命地踩動自行車。


    他一直睜大了眼睛,看著前方的黑暗,偶爾有模糊的燈光滲透進來,但總是很快就飛掠過去。


    當他趕到現場,汪輝、雷諾、郭達開……他們都已經到了。


    這次,沒有了層層包裹的人群。然而,卻有什麽更厚、更密的東西將他的心髒層層包裹起來,勒得那麽緊。他死命地喘著氣,心髒卻是想跳快跳不動的感覺。


    林建軍吱嗄一聲,狠狠地刹住車。但車子騎得太快,刹車又老化了,尖銳的聲響中,車子還是向前衝出老遠才停下。林建軍搖搖晃晃地從自行車上下來,差點兒跌倒,順手就將車子往地上一扔,也不管了。


    他看見汪輝他們都在朝他動嘴,可他現在隻聽得見自己的喘息。眼前的畫麵也隨著他自己的喘息起伏不已,每個人都像在晃來晃去。


    他用力地眨了眨眼睛,終於看到人群中心,那隻黑黑的垃圾袋。郭達開已經把它打開了,正等著他來看。


    他喉嚨裏又幹又澀,明明還沒有看到袋子裏有什麽,但已經從喉嚨裏、氣管裏,甚至腸道裏湧出一陣一陣的血腥味。


    林建軍不得不咽了一口唾沫,有點兒艱難地走到垃圾袋前。那個女孩子的臉就那麽無聲無息地進入他的視野。她像她的女兒一樣,閉著眼睛,和她的女兒一樣稚氣未脫……


    一瞬間,她好像真地變成了女兒。


    林建軍驚恐地睜大眼睛,一陣強烈的昏眩感襲上大腦。他站不住了。


    好像有人及時地扶住了他,汪輝,還是雷諾?


    但是他看不清楚,眼前一陣一陣地發黑,似乎有無數的人影在驚惶地晃動。來自身體裏的那股血腥味也越來越濃重。


    忽然,猛地湧起一股腥甜而熱辣的液體。林建軍本能地想伸手捂住口鼻,可是兩隻手都被別人牢牢地抓著,動不了。那些液體頓時從他的口鼻裏噴淌出來。


    林建軍的眼前,徹底黑了下來。


    所有的人都看著林建軍像一個破敗的人偶一樣,頹然倒下。汪輝和雷諾拉也拉不住,隻能抱著他,和他一起倒下。郭達開連忙撲過去,因為擔心口鼻裏還有血、或者嘔吐物,指使著汪輝、雷諾將林建軍翻成側臥。


    大家都大聲地叫著林建軍,可是林建軍低垂著頭顱,沒有任何反應。


    郭達開粗略地幫他清理了口鼻,確保他呼吸通暢,馬上叫人把林建軍抬上同來的警車,自己親自陪著,向醫院開去。


    看著警車無聲地開遠了,大家都還有些愣愣的。


    昨晚,剛確定梁家寬就是“碎屍魔”。大家就像孫猴子似的,才剛從五指山下爬出來。可還沒抖幹淨身上的灰塵和雜草,又是一座大山轟隆一聲壓了下來。


    誰不是懵的。


    而林建軍在拋屍現場的突然倒下,更是雪上加霜。


    大家都惶惶的,仿佛被抽走了主心骨似的。


    不知道是誰叫了一聲副隊,問接下來怎麽辦。副隊才恍然驚醒,然而自己也慌亂著,隻會叫大家該幹嘛就幹嘛。他早就習慣了林建軍安排好一切。說得好聽一些,這叫配合,說得難聽一些,就是屍位素餐。


    雷諾提醒道:“天就快亮了。”


    副隊還愣愣地看著他:“啊?”


    雷諾隻好把話說明白:“昨晚才剛播的節目,全市人民都知道‘碎屍魔’被抓到了。要是第二天又發現頭顱的事泄漏出去……”


    雷諾沒再說下去,幸而副隊還不至於無能到這個地步,臉色終於又變了:那情況可就不是糟糕能形容的了。


    “快快快,”副隊忙緊張地催促道,“動作都快點兒!”


    雷諾現在倒不擔心這裏,肯定來得及。他擔心的是,還有其它的屍塊。他馬上也跟副隊說了。


    驚得副隊眼睛都瞪圓了,結巴了一下,反而問雷諾:“那怎麽辦?”


    汪輝在後麵暗暗嫌棄地撇了一下嘴。老實說他現在也不知道該怎麽辦。可是現在林隊不在,不正應該副隊站出來告訴大家怎麽辦嗎?不然要你這個副隊幹什麽?


    可是現在顯然也不是發牢騷的時候。


    雷諾皺著眉毛,看了一眼垃圾袋附近。那裏有一道新鮮刹車痕跡。殺死柳招弟的凶手,無疑也是開車拋棄她的頭顱的。這裏也是友誼路的一段……而梁家寬拋屍的路線正是新民路和友誼路。


    他不得不滋生出一個非常不好的想法。


    “我想我們趕緊沿著友誼路、新民路主動找一遍,也許會有更多的發現。”


    副隊眉毛一動,可能也是有點兒想到了,馬上回頭叫上幾個人分頭跑,想想這麽些人肯定不夠,又吩咐道:“把全隊的人都叫過來,快!”


    雷諾和汪輝幾個人分到了一起,沿著友誼路往回跑。雷諾讓汪輝隻管專心開車,他和同事分了工,坐在左邊地就看左邊,坐在右邊的就看右邊。大家都睜大了眼睛,生怕漏過任何一個垃圾袋。


    車子跑了十幾分鍾,便發現了下一個可疑的垃圾袋。


    汪輝嘎的一聲停下車子,大家連忙下車。後麵跟著的另一輛車也要停下,雷諾連忙朝他們揮揮手,示意他們趕緊再往下找。車裏的同事點點頭,便一踩油門,呼的一下過去了。


    解開垃圾袋一看,裏麵果然是一隻左手。連忙拍照,搜查現場。


    雷諾看了一下時間,五點五十分了。天還是黑著,但過不了半個小時,就會亮了。


    汪輝問:“來得及嗎?”


    雷諾皺著眉頭:“但願。”


    可大家心裏都清楚,如果是像梁家寬一樣,有幾十個垃圾袋等著他們,那一定會來不及。


    然而不幸中的萬幸,他們居然還是趕上了。


    大家分頭跑完新民路、友誼路,就花了一個小時不到。找到最後一個垃圾袋時,天已經蒙蒙亮,開始有早起的人買菜、上學,三三兩兩地向他們看來。好在今天不是周末,人人都要趕時間。而且垃圾袋在確認裏麵是屍塊後,也被盡快拍照收起,然後再對現場進行更為細致的搜查。總算沒有引起騷動。


    大家行動迅速固然也是原因之一,但更重要的原因是,包括最先的頭顱在內,一共就八隻垃圾袋。這個數量遠遠低於梁家寬的手筆。即使是第一個受害者江姍,梁家寬也分了快二十個垃圾袋。


    分屍程度也遠遠不能和梁家寬的比。


    基本上是按照頭顱、四肢加軀幹的粗略分法。除了右手臂(肘關節以下部分)缺失,屍體已經拚全了。


    郭達開不在,由他的兩個徒弟先進行初步屍檢。其他的痕跡檢驗、檢材分析等等也都開始做了。


    刑警隊這邊,林建軍不在,副隊忙得焦頭爛額。


    這時候,大家才深刻地感受到,林建軍和郭達開簡直是他們的靈魂人物。


    局裏領導也急得不行,昨晚電視台才剛做了特別節目,今天一早就又出了碎屍案,這臉打得可真夠響的。再知道林建軍居然進醫院了,更是急得滿臉油汗。


    聲音也不由自主地高起來:“老林進醫院了,老郭呢?”


    汪輝回道:“也在醫院呢。”


    驚得他倒抽一口氣:“什麽?老郭也進醫院了?”


    “不是不是,”汪輝連忙說清楚,“老郭是陪著林隊一起去的。”


    鬆了一口氣,但馬上又著急地道:“都什麽情況了,還不趕緊把老郭叫回來。”又問,“老林怎麽樣了?”


    汪輝心想,你也不早問林隊怎麽樣了。


    “老郭那邊還沒來電話呢!”他其實也很想知道林建軍怎麽樣了。


    正說著,汪輝的手機就響起來,一看:“老郭。”


    領導連忙催到:“快接!”


    汪輝急忙跟老郭說了幾句:“什麽?”


    “嚴重嗎?”


    “哦,好好好。”


    大家都跟著提心吊膽起來。


    汪輝掐了通話道:“說是胃潰瘍引起的出血,幸虧及時送醫,現在已經穩定下來了。”


    大家齊齊鬆了一口氣。


    汪輝接著道:“老郭說了,林隊不讓聯係吳姨,一會兒讓我們找個人過去替換他。”


    有領導在這兒,大家都不看副隊,光看領導了。副隊自己也看著領導,樂得撂挑子。


    領導沉著臉歎了一口氣:“行吧,就按老林的意思來。一會兒你們自己看,誰去把老郭換回來。”兩手抄兜裏,“有情況立刻匯報。”說完,就回自己辦公室去了。


    大家都想去看林隊,但是現在隊裏正是用人的時候,最後還是由汪輝一個人去。


    汪輝風風火火地趕到醫院,林建軍正躺在病床上輸血、輸液。郭達開靜靜地坐在床前守著,看他一把擰門進來,馬上皺起眉頭瞪了他一眼。汪輝慌忙放輕手腳。


    郭達開囑咐汪輝,林建軍醒來肯定要回隊裏,無論如何也不能聽他的,得把他留在醫院裏。汪輝鄭重其事地點點頭。郭達開這才放心地走了。


    汪輝就在郭達開坐過的那張椅子上坐下,一動不動地看著昏睡中的林建軍。


    林建軍臉色蒼白得厲害,嘴唇上像塗了一層蠟,即使昏睡中,也皺著眉頭。精神和肉體上的雙重折磨,終於把他打倒了。


    汪輝光是看著,心髒都一陣重似一陣,重得快要跳不起來一樣。


    連他都這麽難受,要是吳玉芬看見,可怎麽好?


    想起吳玉芬,汪輝便覺得更難受了。這一對老夫妻沒做過壞事,為什麽要讓他們活成這樣?


    鼻腔裏一陣酸澀,眼睛裏便泛起一層水光。汪輝先是抬手抹了抹眼睛,忽然想起現在也沒有人別人會看到他哭,便索性不抹了,任憑自己的眼前越來越模糊,淚水不停地湧出眼眶。


    忽然,一串響亮的手機鈴聲把他驚醒。


    他本能地一手掏出自己的手機,一手胡亂地抹去眼淚。可是響的並不是他的手機。


    一抬頭,看到放在床頭櫃上的林建軍的外套。連忙一個箭步衝過去,從林建軍的外套裏摸出手機來。


    來電顯示是黃醫生。


    汪輝心裏疑惑了一下,但也來不及細想,趕緊接起電話:“喂?”


    一個上了年紀的男人聲音傳過來:“林隊嗎?你終於接電話了。”


    汪輝看一眼林建軍,還好,林建軍並沒有被吵醒,忙拿好手機退到病房外:“他現在不方便接電話。你是哪位啊?”


    黃醫生簡單說了一下自己的身份。汪輝才知道,原來是給他們體檢的醫生,心口登時緊了一下。


    別說他頭腦簡單心眼粗,可他也是會粗中帶細的。


    林建軍前兩天跟他們說過,醫院又通知他做了胃鏡,還重新抽了血。正在等化驗結果。


    他馬上就條件反射一樣地問道:“是林隊的化驗結果出來了嗎?怎麽樣?”


    黃醫生卻遲疑起來,先問:“請問你是他什麽人啊?”


    汪輝:“他是我的老隊長。”


    黃醫生便哦的一聲:“你也是警察。”


    汪輝:“對對對,”再問一遍,“化驗結果怎麽樣?”


    黃醫生:“這個真不方便告訴你。如果他本人不方便的話,也得讓他的家人來一趟。”


    汪輝心裏泛過濃濃的苦澀。


    “黃醫生,”他低低地道,“不瞞你說,林隊現在就在醫院裏躺著呢,隻有我一個人陪著他。他的孩子,五年前就去世了。他愛人的身體也很不好。”


    黃醫生靜了一會兒,讓步了:“那麻煩你過來一趟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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