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諾把它們很整齊地單層排開,拚成了一大塊晶瑩通透的琥珀。隨著閃光燈一下一下地亮起,照得那些琥珀不時地泛起一層柔和的油光。哢嚓哢嚓的快門聲,成為客廳裏唯一的聲響。


    後來,他們又從於謙和的別墅裏搜到了遊菁菁的那條k金項鏈,以及孫黎的那一把仿瓜式小提琴。確切地說,他們隻找到了那把琴的殘骸——技術人員在廚房裏找到了一堆燒毀過後、黑漆漆的焦木。


    曾經讓他們百思不得其解的又一個謎題解開了。


    劉軍:“原來琴真的是被於謙和從凶案現場帶走了。”抓了抓頭,又仍然存著一點疑惑,“可是他究竟為什麽要把這把琴帶走呢?”


    胡曉明猜了一個:“大概是琴上有指向他的線索吧?比如跟遊菁菁一樣,自己在琴上麵刻了於謙和的名字?”


    劉軍:“那為什麽隻燒掉了琴,卻沒毀掉項鏈呢?”


    這一下子大家都被問住了。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誰也不能明白一個殺人如麻的男人究竟是怎麽想的。不過在找出了人指琥珀以後,這些細枝末節很快就讓人覺得不那麽重要了。


    回到警局以後,每個人都在加班加點。鑒定結果是:掉落在血泊裏的那把手術刀不僅是割開於謙和頸動脈的凶器,還是截取除曹單以外二十六名死者手指的凶器。


    有了姓名和生日,要找到其他死者的親屬也隻是時間的問題。誰也不能相信,在近十年的作案期內,於謙和殺了二十七個人。她們當中最年長的隻有二十二歲七個月,最年輕的還不滿十九歲。


    向親屬們報告這樣的噩耗,對刑警們來說,實在是比破案更大的考驗。在市區內的,他們都盡量上門,麵對麵地去傳達。還有在外地的,也都請求了當地警方的協助。


    各種各樣的悲痛就像海嘯一樣紛至遝來。


    有人憤怒,說他們是騙子,他們的孩子不會死的;也有人不相信,說他們的孩子不是長成這個樣子,找盡各種理由想要證明他們弄錯了人;也有人什麽都說不出來,連眼神都讓人心裏像針紮似的疼……


    但是他們都是哭著的。最後,當他們發泄完所有的力氣,他們會顫抖著趕到警局,去見孩子們遺骸的一部分。


    不知道是第幾對父母看到屬於自己孩子的那塊琥珀時,又崩潰得昏倒在地。


    那個年過半百的父親隻是坐在地上哭得涕泗縱橫,怎麽也站不起來了。母親抓住劉軍的臂膀不停地問:“怎麽會有這種人哪,怎麽會有這種人……”她甚至都沒有力氣去問,究竟是誰殺了她的女兒。


    劉軍怎麽回答得上來。他也不明白。葉知遠經常恥笑他是單細胞生物,單細胞生物根本就想不到會有這種事。他隻好用盡全力扶住那位母親,當她哭得站不住的時候,讓她靠在自己的胸口。


    然後,在腦仁都像抽搐一般的痛楚裏,很蒼白無力地暗自咒罵:於謙和,你個下地獄的王八蛋!


    不可思議的是,整個警局快要翻天的同時,時間於廖小喬卻仿佛靜止了。


    她在警局的看押室待了一整夜,一點兒也不知道外麵發生了這許多事。這兩天一夜,雷諾也試過和她交談,但是自從在別墅她向他指出了那塊地板磚後,就再也沒有過任何的回應。此刻,她又靜靜地坐在審訊室裏,神情木然。


    劉局問雷諾:“不能再想想辦法?你都不行,我沒人可以指望了。”


    雷諾皺著眉頭,忽然想起來:“對了,葉知遠呢?按理他昨天就該回來了。”從昨天早上事發到現在,塞了滿腦子的事兒,倒把他給漏了。能讓廖小喬開口,他是最後的、也是唯一的希望了。


    大家看來看去,最後視線都集中到聶晶的身上。聶晶本來隻是想旁觀廖小喬的審訊,不提防成了眾人的焦點,下意識地站直了身子。


    “我也不知道。”她沒什麽力氣地回答,“我昨天給他打過電話,都是不在服務區。”


    李蘭嘴快:“不在服務區?不是關機?”見聶晶點了一下頭,便皺著眉毛嘖了一聲,“這葉知遠又鬧什麽毛病?關鍵時刻掉鏈子。不會是故意把電池拔了吧?”


    一說出口就後悔了——她嘴快腦子也快,可惜有的時候嘴就比腦子又快了一點點——她有點兒過意不去地看了一眼聶晶,趕緊閉牢了嘴巴。


    雷諾拿出自己的手機試著打給葉知遠,聽筒裏傳來一支歌曲,但遲遲沒有人接通。忽然從走廊裏傳來一陣悅耳的來電鈴聲,漸漸地走近了。走廊裏的來電鈴聲停止時,雷諾的手機裏也傳來通話被拒絕的聲音。


    所有的人不覺一起看向了門,下一秒,門就吱呀一聲,從外麵打開了。


    葉知遠站在門外,一聲不吭地麵對目瞪口呆的同事們。直到他看到了最後麵的聶晶,才幹澀地動了一下嘴唇,本來想說點兒什麽的,卻不小心扯到了嘴角的傷,又說不出來了。


    李蘭忍不住又嘴快了:“你,你怎麽弄成這副鬼樣兒了!遭埋伏啦?”


    葉知遠吊著右胳膊,手掌包紮得嚴嚴實實的,鼻青臉腫得看不出正常的五官。身上的傷就更別提了,肋骨也斷了兩根。本來青龍市那邊的醫生還讓他多躺兩天,他硬是回來了。黃鬆濤又說要派個人送他回來,也被他拒絕了。黃鬆濤知道他的手機壞了,特意給他找了隻新的,親自把他送上了客車。


    聶晶還是舍不得了,快步走上來,先是捧著他的胳膊看了看,又抬起頭看了看他的臉:“到底出什麽事啦?”


    葉知遠輕描淡寫地道:“被幾個小混混兒給堵住了。不然前天就想回來的。”幸好他的運氣也不算太差,有個晚歸的路人發現了昏迷不醒的他,趕緊報警、叫了救護車。


    雷諾看他那個樣子,便問道:“既然知道來審訊室找人,那這兩天發生的事兒,你都知道啦?”


    葉知遠無情無思地點了一下頭:“嗯。剛剛一回來,就碰到了隊裏的兩個兄弟,都跟我說了。”


    雷諾便也點了點頭,聲音有點兒沉地問:“那你準備好去見廖小喬了嗎?”


    劉局有點兒意外地看了雷諾一眼:雷諾一向都是很體諒人的,這一回倒有些強人所難的意思了。便連忙打著哈哈說:“小葉這才剛回來,還是休息一下,休息一下。”


    雷諾少有地不通情理起來,歎了一口氣,卻沒有退步:“我怕你的皮肉傷總是會好的,但是廖小喬的情況會越來越糟糕。她等不了了。”


    “我們現有的證據對她很不利。”雷諾開誠布公地說,“胡曉明和葉敏宇一直守在別墅外,確保沒有第三人出入。她的身上有於謙和的血,凶器上也有她的指紋。另外她也有動機……是她發現了於謙和的人指琥珀。新婚之夜卻發現這麽可怕的事實,這在任何一個旁觀者的眼裏,都足以激起殺意。如果她不開口說明一切……”


    葉知遠不由自主地眼神一暗:“嗯,我明白。我現在就見她。”


    他飛快地適應了,但聶晶還沒有適應。她滿麵愕然地看著他,眼睛裏都是疑惑不解,就好像短短的幾天,她忽然不認識他了。葉知遠也想給她一個安慰的笑臉,可是默默地僵持了一會兒,竟然怎麽也擠不出來。臉上的肌肉全都不聽使喚了,竟然沒有一塊能動。他隻得輕輕地握住她還捧著自己胳膊的手,又輕輕地挪開了。


    這下,連最遲鈍的人都感覺到了葉知遠的不對勁兒。李蘭等人隻能有些怔忡地看著他異常沉默地走了出去。


    葉知遠在審訊室外本能地停了一會兒,才鼓起勇氣打開了門。廖小喬一直低垂著眼睛看桌麵,即使葉知遠慢慢地坐到了她的對麵,也沒能引起她的注意。


    葉知遠在她對麵陪著她靜坐了一會兒,困難地首先開口:“是我。”


    雖然隻有兩個字,卻讓對麵長時間安靜得如同石像一般的人輕輕顫動了一下,然後慢慢地朝他抬起了眼睛。也許是他的模樣太嚇人了,廖小喬微微睜大了眼睛又疑惑又驚訝地看了好幾秒鍾,才終於確定真的是他。


    葉知遠:“我去青龍市了。”他不知道於謙和有沒有告訴過廖小喬,他們做了一個關於她的交易——但隨即,廖小喬的反應就讓他明白,她並不知道。


    葉知遠努力地睜開腫脹充血的眼睛,想要盡可能清楚地看著廖小喬的臉。雖然他們之間隻隔了一張桌子而已,卻還是讓葉知遠覺得看也看不清楚。他現在每說一句話,都覺得疼,但還是忍不住要說。真奇怪,剛剛對著聶晶的時候,他還一度疼得什麽都說不出來。


    他實在很想讓廖小喬告訴他:“你為什麽要騙我呢?”


    廖小喬卻被他問得有些茫然。


    葉知遠不能說出全部,隻能說:“你的手。”


    廖小喬條件反射地動了一下殘缺的左手:“哦。”


    他本以為她起碼會有更多的一些反應,卻原來隻有一個哦。麵對平淡得幾乎可以等同於沒有的反應,葉知遠都不知道該怎麽辦了。


    過了一會兒,廖小喬才極淺地笑了一下,依然是那樣的稍縱即逝。一如他們十年後重逢的那一天,在那個小小的飯館裏,在那張油汙的桌旁,看到一個男孩子和一個女孩子一起吃著一盤青椒肉絲,喝著一碗湯時,她也露出過一抹稍縱即逝的笑。


    因為太快了,他根本就不能判定這個笑究竟有沒有發生過。更不用提去分辨這個笑究竟是好的意思,還是壞的意思。


    “告訴你了又怎麽樣呢?”廖小喬的聲音低得輕飄飄的,好像隨時都會散去,“時間會倒流回去一秒鍾嗎?”她淡淡地看著他,“你又能對我怎麽樣呢?”


    看著葉知遠呆呆地回望著自己,她寬容地閉了一下眼睛:“你連想都沒有想過這些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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