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開門的正是廖小喬自己。第一眼看到廖小喬就嚇得黃傑脊背都冷了。女孩兒的兩隻眼睛血紅血紅的,連一點點眼白都看不出來了,可怕得像女鬼一樣。蒼白的臉上還有交疊的五指印,脖子上一圈很深很深的勒痕。


    廖小喬一看見他就崩潰了。黃傑連忙進屋,把她連人帶頭一下子悶進自己的懷裏,將門在身後輕輕關上。


    廖小喬在他的胸口不停地發著抖,哭的聲音一直不大。這並不是她害怕東窗事發,所以才有意地壓低聲音,而是多年來的挨打已經讓她習慣了忍耐。因此即便是在這樣的情況下,她也依然本能地忍耐。


    廖明亮身體斜扭著躺在地上,臉側向一邊。眼睛閉了起來,幾縷鮮紅的血從他頭上彎彎曲曲地流下額頭,糊到眼皮子上。他的身邊有一條像蛇一樣蜷曲著的藍色絲帶,還掛著一隻大鵬展翅的金屬裝飾品,裝飾品的底座上染滿了鮮血。


    廖小喬說,本來還是好好的。從她進這個家門開始,她爸對她還挺好的,還特地去買了菜,帶了一瓶二鍋頭。可是吃飯的時候,他看了一眼廖小喬,還是把酒收起來了。廖小喬要動手做飯,廖明亮也沒讓,自己親手炒了兩個菜,又煮了一個西紅柿蛋湯。父女倆圍著一張小小的飯桌,把菜和飯全吃完了。廖明亮還問廖小喬在學校裏過得習慣不習慣。


    然後便像以前一樣,各歸各房。


    事情來得太突然了。廖小喬睡到半夜,忽然就被廖明亮揪著頭發拖下了床。身上的熱氣一眨眼就沒了,痛和冷讓她迅速地清醒過來。


    當她驚恐地睜大眼睛,看見廖明亮怪物似的衝著她呼哧呼哧地直喘氣,噴了她一臉的酒味。她就馬上明白了,廖明亮到底沒有戰勝對酒精的渴望,他一定又喝酒了。


    她恐懼得發不出聲音。雖然拚命地抓住廖明亮的手,不顧頭皮都要被扯下的劇烈疼痛一個勁兒地往後躲,還是被廖明亮揪著頭發拖出了房間,拖到了客廳。


    客廳飯桌旁的一隻小垃圾桶裏,放著那瓶空掉的二鍋頭,一滴也沒剩。


    數不清的耳光、拳頭,廖小喬擋也擋不住,還被踢了好幾腳。她剛要掙紮著站起來,有一腳正正地踹在她的心口上,咕咚一聲又倒跌回去,當時就蝦米一樣蜷縮起來。廖明亮抓著她的頭發對牆磕,就算她努力地用手背墊住,還是磕得她眼前直冒金星,耳朵也轟轟直響。


    在可怕的轟鳴聲裏,她斷斷續續,一會兒聽見一會兒聽不見他的怒罵。


    “小婊子!老子把你養這麽大!”


    “你翅膀硬了就想自己飛了,啊?”


    “你想跟你媽學,沒那麽容易!”


    “老子幹脆把你也弄死!”


    聽到最後的那一句,廖小喬的神誌已經所剩無幾。她混沌的大腦麵對這話背後可怕的含義已經沒有辦法給出震驚了。


    “等一下。”


    葉知遠一直沉默地聽著,聽到這裏再也無法沉默下去。黃傑短暫的敘述裏帶來了太多的震驚,像一個雪球一樣從高山之巔轟隆隆地滾下,越滾越大,越滾越響。像一隻雪白的巨獸呼號著要吞噬他。


    他震驚得幾乎恐懼了。


    “廖小喬的媽媽不是吃老鼠藥死的嗎?”他睜大了眼睛看著黃傑。


    黃傑複雜地閉了一下眼睛,因為他自己也實在不知道該有什麽表情:“坦白說,我也不知道。事情已經過去那麽久了,當初死的時候,就沒人往別處想過。誰知道究竟是她自己吃的,還是被廖明亮逼著吃的呢?死無對證。”


    葉知遠無言地低下頭。


    鄰居對廖家的事兒也司空見慣了。十年前的人心裏有一種根深蒂固的觀念:打死了也是人家的孩子,外人不好多說。於是那一夜,便也和廖小喬上大學以前的無數個夜晚一樣,沒有一個人出來。


    她掙紮著往自己的房間爬,雖然隻有區區的幾步而已,卻疼得她直咬牙。她也想大喊,可是胸口太痛了,呼吸用力一點兒都痛,再說就算出聲了,會有誰為她出頭呢?


    她想躲進自己的房間。


    廖明亮跌跌撞撞地噴著酒氣從後麵跟上來,又從後麵拎著她的頭發,把她狠狠地往前一甩。廖小喬不受控製地往前一倒,正好撞在床頭櫃上。咣的一聲,原本放在床頭櫃上的那隻鐵皮餅幹盒打翻在地,裏麵的東西掉了一地。


    一本破舊的童話書,一條藍色的絲帶,一圈枯萎的爛草,還有和一個男孩子的合照。


    “你媽買給你的東西,你還收著啊!”廖明亮的聲音異常憤怒。“老子都給你撕碎了,你又貼起來了,啊?”


    廖小喬的視野被從額頭流下的血染紅了。她用力地眨了眨眼睛,看見男人撿起了那根絲帶,又向她走來。她本能地想躲開,但是根本來不及了,很容易就被男人抓著頭發,一把將絲帶勒在了她的脖子上,不斷地收緊,收緊……


    她用手抓住絲帶,拚命地喘氣,死亡的感覺前所未有地鮮明。她覺得這一次,廖明亮真會把她弄死了。


    可是她不想死。她才十八歲。她剛剛有了一個喜歡的人。他們才吵過架……


    她還不想死。


    可是男人卻還嫌她遲遲不肯咽氣,惡毒地在她身後低語:“你這個多餘的雜種,怎麽還不死!”


    廖小喬陡然睜大了眼睛。腦子裏似乎有什麽東西啪的一聲斷裂了。


    她一眼看到床頭櫃上放的另外一件東西。就是那件大鵬展翅的金屬裝飾品。她雖然不討人喜歡,可是成績一直不錯,不然也不會考上x大。初中的時候還代表學校參加過一個競賽,得了一個優秀獎。這就是那個獎品。


    廖小喬拚盡全力摸到它,轉手就砸在了廖明亮的頭上。


    砰!


    她定住了,廖明亮也定住了。很快就有紅色的血從他頭上流下來,一直淹過了他那雙還在不敢相信的眼睛。


    廖小喬連忙從地上爬起來,脖子上還套著那條絲帶,就兩手握緊了才剛剛砸過自己父親的凶器,跌跌撞撞地向外麵跑去。那染著父親的血的凶器,是她現在唯一能指望的東西。隻有握著它,她才能有少得可憐的安全感。


    跑到客廳裏時,又被廖明亮從後麵追上來。受傷顯然隻讓他安靜了一小會兒,轉瞬也激發出可怕的暴力。他一把拽住廖小喬還繞在脖子上的絲帶,廖小喬登時被迫停止了腳步。喉嚨上突如其來的力量,差點兒讓她直接斷氣。


    這一次她使出了吃奶的力氣,狠狠地將手裏的凶器往後一揮,砸上了廖明亮的頭側,幾乎是太陽穴的部分。廖明亮的身體一晃,就向一旁倒下了。他隻微微抽搐了一下,就閉上了眼睛,更多的鮮血湧下額頭,將他的眼皮都糊住了……


    毆打持續多久沒人知道,但最後的殺戮似乎隻有兩三分鍾。


    黃傑的心都冷了。可是又有一種難言的憤怒在身體的內部翻騰。就像冰河一樣,表麵上結了一層厚厚的、死寂的冰,可是冰層之下卻仍然是寒冷透骨卻川流不息的激流。


    他看著那個躺在地上一動不動的男人,就算已經滿麵鮮血,卻還是讓他忍不住捏緊拳頭,渾身發抖。


    這還是人嗎?


    所以當廖小喬哭著問他“伯伯,我該怎麽辦?我要去自首嗎”時,黃傑狠狠地打了一個冷戰。他看著女孩兒因為毆打而麵目全非的臉,因為差點兒被勒死而充血通紅的眼睛,幾乎沒有猶豫就做出了決定:不。


    去自首,最好的情況也不過是防衛過當致人死亡。弄得不好,也有可能是故意殺人罪。在旁人的眼裏,終究不能明白被常年毆打的人是什麽樣的一種滋味。


    人類的邏輯有時候太奇怪。路上的陌生人打一下也是不對的。可是做父母的打孩子卻天經地義。好像關係變得密切了,不是應該更加懂得去愛,而是可以去傷害了。不管廖小喬的父親怎麽打她,反正她沒有死。這就足夠世人原諒、同情那個父親了。


    一頂弑父的罪名扣下來,廖小喬就什麽都完了。就算僥幸沒有一命抵一命,以後也沒有人生可言了。


    這個時候正是要感謝那些鄰居們的司空見慣了。沒有一個人來多管閑事。才讓他有這個機會為這孩子想一回。


    他深吸了好幾口氣,覺得自己終於想好了。


    “小喬,你聽伯伯說。”黃傑小心地捧著廖小喬的臉,一定要讓她聽清楚。“這隻是意外。你家的煤氣泄漏了,半夜你突然醒來聞到了煤氣味,所以趕緊去喊你爸。你爸叫你先出去,他自己去關煤氣,卻不小心引發……”


    “伯伯你在說什麽啊?”廖小喬強睜著眼睛,惶惑地問。


    黃傑依然捧著她的臉,看著她的眼睛很堅定地往下說:“你要聽清楚伯伯說的每一個字。你半夜忽然醒來聞到了煤氣味,所以去喊醒你爸。你爸叫你先出去——這一點很重要,千萬不能記錯——他叫你先出去,再自己去關煤氣,結果不小心引發了明火……”


    廖小喬呆呆地看著他,終於明白了他的意思。


    黃傑繼續說完:“然後伯伯要先離開一下。”


    廖小喬的眼睛裏頓時又流露出恐懼。


    黃傑忙安撫道:“伯伯還會回來的。等這裏煤氣發生爆炸,一定會有人報警。報警後指揮中心就會通知轄區派出所,也就是伯伯上班的地方。然後伯伯就可以名正言順地再回來,明白了嗎?”


    廖小喬哭著,渾身發抖地點了點頭。


    黃傑在客廳裏找出一隻打火機,便轉身跑去廚房,擰開煤氣瓶的閥門。出來時廖小喬還站在客廳裏,眼神發直地看著她的父親。黃傑走上前一把拉住她的手,將她扭過身去就向大門走。走了幾步,廖小喬忽然又抽回自己的手,跑了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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