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這時,樓道裏忽然歪歪扭扭地走出來一個很邋遢的男人。頭發半長,渾身酒氣,一件很糟糕的夾克敞懷穿在身上,夾克皮掉了好幾片,像個禿子似的。


    廖小喬一看見那個男人就停住腳步,很害怕地往後微微退了一步,但是又沒跑開。隻這一會兒工夫,男人藏在亂頭發底下的眼睛就看到了她,忽然撲上來,一把揪住廖小喬的頭發,就拳打腳踢起來。


    廖小喬用手護著頭,既不反抗也不掙紮,眨眼之間就挨了好幾下響的,但是依然沒哭也沒喊,沉默得讓人心慌。


    黃傑受不了了,跑上去一把拖開那酒鬼,把他押到了一邊。酒鬼滿嘴酒氣地胡喊,借著一身瘋勁兒跟他對著幹。黃傑隻好將他一條胳膊迅速地反扭到背後,另一手從後麵一把抓住他的頭發。


    酒鬼這才發出一聲慘叫,被製伏了。同時也露出一張臭烘烘、胡子拉碴的臉。


    “廖明亮!”黃傑驚訝地叫出了男人的名字。


    他反複地看了看男人,這才發現,廖明亮身上的那件皮夾克,正是那年廖家請客時,穿的那一件。如今也和人一樣,麵目全非了。


    黃傑昏頭昏腦地回了家。老婆叫他吃飯他也沒理,在老婆的埋怨聲裏,一個人沒什麽力氣地坐在沙發上發呆。他最終也沒能進廖家。廖小喬扶著她爸爸回去了。黃傑本來要跟上去,正好所裏有事,派個同事把他找了回去。


    他亂糟糟地想了半天,最後隻得出一個結論:一定要查清楚廖家到底發生了什麽事。


    然而現實,總是事與願違。


    接下來的日子黃傑頭都忙昏了。好不容易在周末的時候擠出一些時間,在小區前等到廖小喬,也沒來得及說什麽,隻匆匆地把一個號碼塞給廖小喬。那時他剛買了一隻手機。就是第一代黑白屏,厚得像個小磚塊一樣的那種。


    “有什麽事兒就打電話給伯伯,啊?”黃傑有些心疼地看著廖小喬,下保證地說,“伯伯一定來。”


    說完就急匆匆地走了。回頭的時候,看見廖小喬還站在原地,手裏頭拿著他的號碼,怔怔地看著他。


    突然有一天接到電話時,黃傑才猛地想起來這一忙就忙了差不多一個月。但是打電話來的人並不是廖小喬。


    聽聲音對方是一個中年婦女,說話的時候語氣有些奇怪,帶著一種不屑和敵意:“喂,請問你是廖小喬的家長嗎?”


    黃傑本能就要說不是,可是話到嘴邊又突然收了回去。他說:“我是她的伯伯。”


    聽說是伯伯,中年婦女的語氣緩和了一些,但仍然還有一絲戒備:“那你知道怎麽聯係她的父母嗎?”


    黃傑說:“小喬怎麽啦?她媽媽已經去世了,她爸爸工作也很忙,你直接跟我說吧!”


    “這樣啊……說也說不清,你直接到醫院來吧。”


    黃傑急忙跟領導請假趕到醫院。原來廖小喬今年高考,今天正是高考體檢的日子。打電話給他的是個女醫生,將他領到了自己的辦公室。


    黃傑著急地問:“我侄女怎麽啦?”


    女醫生的神色始終有些古怪:“她已經回學校了。可能我這麽做也是多管閑事,不過……”低頭想了一下,還是說了,“你知不知道你侄女經常挨打?”


    黃傑怔了一下,想起那天親眼看到廖明亮那種打法,心裏不由自主地顫抖了一下:“經常?”


    女醫生凝重地歎一口氣:“也不是一天兩天了,很可能從她小時候就開始了。”


    黃傑頭皮一麻,猛地睜大眼睛:“什麽?”


    女醫生看著他苦笑一聲:“看來你是真不知道。她身上有很多傷,有的傷一看就很舊了。你是警察應該也懂吧,人會長,但是疤痕不會跟著長。有些舊傷一看就是小孩兒的時候落下的。雖然我沒給她拍片子,不過憑我做醫生的經驗,傷到這個地步,肯定也會有骨折。這孩子長不高,行動緩慢,說不定就是因為有傷的緣故。”


    黃傑聽了這一席話,整個人都呆住了。他想起廖小喬小時候,他也問過相似的問題,可是顧素蘭卻笑著說是因為她挑食。於是他就信了。從來沒有想過這麽多。


    女醫生低低地道:“雖說哪個孩子不挨父母的打,像咱們小時候也三天兩頭地挨打……可是,打成這樣……”女醫生很不忍心說下去了,隻長長地歎了一口氣。


    大概是事實來得太快太驚人,以至於他本能地想要去懷疑:“為什麽這麽多年沒有人發現呢?學校不是每年都有體檢嗎?”


    女醫生嗬嗬一笑:“學校的體驗不就是走個形式嗎?量個身高、體重什麽的……要不然就是學校也沒當回事兒。”


    聽到最後,黃傑不覺沉默了。是啊,這麽多年了,就算已經有種種的跡象擺在他麵前,他不也沒當回事兒嗎?他忽然想起廖小喬默默看著他的模樣……本來是那麽乖巧聽話的孩子啊!他現在終於明白了,那不是古怪,那是被掏空了,被封閉了。沒有人保護她,她隻能用這種最笨拙的方法讓自己不那麽難受。


    在她幼年的時候,曾經試圖向自己求救過,告訴他,爸爸打了她,還打了媽媽。可是他卻自以為是地理解成小孩子的不懂事。卻從來沒有想一想:如果挨打的孩子是不懂事的,那麽挨打的大人又該算什麽?


    臨走的時候,女醫生忽然又叫住了他:“你侄女不知道我找你。是我從她的衣兜裏發現了你的號碼,自己多事才……”


    “千萬別這麽說。”黃傑忽然有些激動地打斷了她,心裏說不出的難受,眼眶迅速地濕潤了。他捂著臉好不容易才讓自己稍微控製住,“您做得對。您是個好醫生。”


    黃傑又在小區前等到了廖小喬。還好這回廖小喬看到他停下了腳步。要是她還像以前那樣一點兒反應都沒有地走開,他真不知道該怎麽辦。


    見她低頭一眼不眨地看著自己的腳下,黃傑自己便也低頭看了一眼。十幾個煙頭七零八落地躺在地上,都是他抽的。他不是因為等得不耐煩才抽的,而是心裏麵一直像有滾燙的油在煎炸、有鋒利的刀子在切割。抽的煙稍微停一下,就會叫他受不了。


    “最近還好吧?”他問。


    廖小喬點了點頭。


    黃傑也不知道該怎麽問自己真正想問的話。他必須要承認,在當時,人們完全沒有虐童這麽“小資”的概念。父母打孩子是天經地義的事兒,幾個耳光算什麽,皮帶抽出血也不稀罕。至於罵一罵根本不值一提。也有些父母很會把溝通這種詞掛在嘴上。不過他們所謂的溝通就是父母說著,孩子聽著。單方麵的溝通。這些當年的他也不覺得有什麽大驚小怪,也是後來經過了廖小喬的事兒,才漸漸回味過來的。


    就像女醫生說的,哪個孩子沒被父母打過,他們自己也都這樣過。可是也許這才是最可怕的地方。因為自己遭受過這樣的對待,所以也理所當然地認為別人也應該被如此對待。集體地將這苦痛偽裝成正常,然後再投諸到孩子的身上,去尋求心底暗處那一絲可悲的平衡。


    他自己不也經常打兒子黃鬆濤嗎?不必騙自己比廖明亮好多了。動手了就是動手了,都一樣。


    想到這裏,黃傑幾乎連自己都痛恨起來。越發覺得沒有麵目再去問廖小喬。


    “就快高考了吧?”他隻好嘶啞著聲音顧左右而言他,“準備得怎麽樣啦?”


    廖小喬說:“還行。”


    停了一會兒,忽然又補了一句:我想考x大。


    黃傑微微一驚,倒不是因為x大還挺難考的,而是因為這是廖小喬第一次主動跟他說話。


    “哦,”他連忙點起頭來,很高興地說,“x大好啊,就是離你家有點兒遠,坐火車也得半天的工夫才能到。”


    廖小喬悶著頭嗯了一聲。


    黃傑忽然明白了,輕輕地歎息道:“離家遠點兒也好。將來畢業了在那邊找個好工作,說不定大學裏頭還能碰到不錯的小夥子。嗯,就在那邊成家立業。”


    廖小喬卻有點兒吃驚地抬起頭來:“我?算了吧。我爸爸……也許等我上了大學,難得見麵了,他也會對我好一些了。”


    黃傑沉默了一會兒,還是沒忍住:“小喬,以後你爸爸再打你,你就躲開。”


    廖小喬搖了搖頭:“能躲到哪裏呢?”


    黃傑脫口道:“到伯伯家。”


    廖小喬看著他,微微睜大了眼睛。很久,才淡淡地一笑:“沒關係了,反正也就這兩三個月了。我一定會考上的。”


    廖小喬不能久留,廖明亮就快下班了,她得趕緊回去做飯。黃傑也不能久留,他已經超出了和所裏請假的時間。兩個人隻好匆匆地分開,各回各路。


    黃傑在所裏又忙到天黑才回家。一開門,卻發現兒子回來了,正光著上半身坐在客廳裏,眼睛發亮地盯著電視打遊戲。一看見黃傑回來,嚇了一跳,一骨碌從地上爬起來,頭也不回地把手裏的遊戲柄扔到沙發上。


    “爸,這回我可真沒逃課啊。”黃鬆濤急急忙忙地解釋,“學校開運動會,反正也沒我什麽事兒,就回來了。”


    黃傑點了點頭:“難得回來,我去路頭的熟菜攤切兩個菜。”


    黃鬆濤一下子睜大了眼睛,好像見了鬼似的:“爸,你這是說的正話還是反話啊?”


    便見黃傑又從門口折回,向他伸出了手。大概兒子以為又要挨一腦瓜子,連忙條件反射地抬起胳膊擋在身前,但黃傑的手隻是輕輕地落在他的頭頂,又輕輕地揉了揉。


    黃傑說:“兒子,以前是爸爸錯了。爸以後再也不打你了。”


    絕不能因為自己受到了不公正的待遇,就將這不公正轉嫁到別人的頭上去。絕不能因為自己受到了苦痛,就將這苦痛延續到下一代。


    已經知道錯了還要做一樣的事,是可恥的。明明是錯的,卻不認為是錯、堂而皇之地做出來,不僅可恥,還很可悲。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謀殺的解析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鉛筆小說網隻為原作者葉莫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葉莫並收藏謀殺的解析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