於謙和仔仔細細地看著他的臉,不知看出了什麽,忽然輕笑出聲:“你知道嗎?你現在的表情,真的很像我。看到你這個樣子,我才明白自己有多麽矛盾、可笑。明明是個惡魔,卻還自以為是個人,自以為在做正確的事。我不入地獄誰入地獄,啊?”說到最後,聲音裏不覺染上一絲恨意。


    “至少我們還是有一點不同的。”雷諾卻絲毫沒有惱怒,“我從來沒有殺過人。”


    於謙和猛然睜大眼睛,原本就已經蒼白的臉色竟然又蒼白了幾分。嘴唇顫抖了一下,再次緊緊地抿上了。


    隔壁的騷動也戛然停止。每一個人都驚訝地睜大眼睛,忘了說話。


    雷諾的反應,無疑等於變相地承認了於謙和對他的判斷。


    “一開始的時候,我以為你是一個惡魔。”雷諾淡淡地道,“孫黎、遊菁菁,曹單……她們都愛你,可是你殺了她們。我想不通一個人,怎麽能夠一而再、再而三地殺死那些愛他的人。如果你不是一個冷血無情的人,怎麽可能做得到?


    “然後我徹底調查了曹單,以為她就是那個源頭。這才明白,你殺她們竟然是因為你愛她們,你認為人隻有死了才能得到解脫,才能讓她們和你之間建立一種既純潔又牢不可破的聯係。於是,我又以為你是一個瘋子,雖然會愛,可是隻是一種扭曲的愛。


    “最後,當我知道你母親的事,我終於明白,與其說你是個惡魔,還不如說是一個可憐蟲。


    “但是我不同情你,一點兒也不。”


    於謙和的臉蒼白得透明起來,嘴唇又抿緊了幾分。放在桌上的手不知不覺地捏成拳頭,青色的筋脈猛地從白皙薄弱的皮膚下暴突出來。像是某種細小醜陋的蟲兒正努力地要從他的身體裏麵鑽出來。


    雷諾:“不如讓我們從頭說起。


    “在你可悲的人生中,有三個女人很重要。第一個就是你的母親。


    “我看過你母親自殺的所有報告。在你長大的那幢小洋房裏,一樓有一個雜物間,裏麵有一把生鏽的鍘刀。那把鍘刀上隻發現了你母親的部分指紋和大量的血液,還有一路滴落的血跡從鍘刀一直延伸到雜物間的門口。而你母親就是在門口的門鎖上,用一條絲巾把自己勒死了。”


    女人斷氣的模樣,冷不丁地,像一道閃電一樣劃過他的腦海。


    “本來她的死一直存在一個謎,那就是她的十根手指不見了。當年辦案的同行找遍小洋房的每一個角落,就是找不到那十根手指。所以,雖然現場找不到任何可疑的痕跡,他們還是一再地懷疑這是謀殺。這也是人之常情。一個女人先是把絲巾在門鎖上紮好,再自己用鍘刀鍘下十根手指,藏到一個誰也找不到的地方,然後一路滴著血回到門邊,把頭伸進紮好的絲巾裏;還是有一個凶手先鍘斷她的手指,再勒死她,並且消除了一切痕跡,然後出於某種目的帶著那十根手指離開了。


    “誰都會覺得真相是後一種。直到今天,還有一些退了休的警察堅持這是謀殺。”


    “你母親究竟把自己的手指藏在什麽地方,我不想知道。但是我知道,她一定在臨死前告訴過你。”雷諾淡然地望著於謙和,嗓音出奇地輕柔,“你還記得當時的情形嗎?”


    於謙和沉默地望著他。


    “她的臉是不是很蒼白?喘息是不是很痛苦?鮮血不停地流出來,流得滿身都是,滿地都是。”


    雷諾綿軟的語調就像一隻溫柔的手,將他深埋在記憶裏的那一天,又輕輕地、嫋娜地牽引出來。他不由得顫抖起來。明知道雷諾在故意引導自己,可剛剛平靜下來的心海已經被攪動起來,隻能無法控製地,跟隨著他一個一個的問句,將女人的臉,女人的身體,一筆一畫地在腦海裏複原出來,鮮活起來。


    女人的臉蒼白得沒有一絲血色,像冰雪刻出來的假人。絲巾勒得她的臉頰有點兒變形,時而喘上一口氣,時而從喉嚨裏發出模糊不清的氣流聲,時而……什麽聲音都沒有。手指斷處,血肉翻現、紅得發黑,但仍然可以看得到森白的骨茬。


    她就向他伸出了那麽可怕的手,嚇得他當場哇的一聲尖叫出來,想哭的,可是隻會幹號,流不出一滴眼淚。他戰戰兢兢地站在雜物間前的走廊裏,不敢往前走,也不敢往後退。兩條腿抖了不一會兒,腿襠裏就有一股熱流止也止不住地淌下來。


    想到這裏,於謙和好像又變成了那個無助、恐懼的小男孩兒。心髒緊緊地收縮起來,脊背一陣一陣地發麻,全身的血液都不知跑到哪裏去了,從頭到腳都是冰涼。


    可是雷諾顯然不會就這樣放過他,這僅僅是開始。


    雷諾:“她應該哭了吧?”


    她哭了嗎?淚水模糊了他的眼睛,他實在看不清楚。


    雷諾:“她就快要死了,而她唯一的兒子正在目睹她的死去。她一定哭了。”


    他用力地眨了眨眼睛,果然看到女人充血的如同紅寶石的眼睛裏,流下了清澈得如同小溪的淚水。


    雷諾:“她是叫你過去,讓她好好地再看看你?還是叫你走開,不想讓你看下去?”


    他不記得了,真的不記得了。他隻記得自己在尖聲厲號,沒有眼淚,可是冷汗怎麽也流不完。濕漉漉的褲子一開始還熱烘烘的,很快就冷下來,黏糊糊地膩在皮膚上。


    於謙和出了一身的冷汗,耳旁全是年幼時那場撕心裂肺的慘叫。很吵很吵,吵得他的腦仁兒都在隱隱作痛。一滴冷汗從額頭滑下,他本能地眨了眨眼睛,眼前雷諾的臉卻還是不可救藥地模糊起來。


    這種感覺很怪誕。


    腦子裏的幻象越來越清晰,眼前的真象卻越來越迷離。


    “不記得了嗎?”雷諾看著於謙和漸漸失神的臉,持續地讓他回憶過往,“你記得的。你隻是不敢麵對。”


    於謙和感覺到理智就快從身體裏抽離,一把撐住自己的額頭,五根手指用力地抓進頭皮:“夠了。”他錯了,不該在自己最脆弱的時候,還要和雷諾對峙。


    而雷諾自然不可能浪費大好機會。這樣的破綻,可遇不可求。苗童已經死了。正如於謙和自己說的,雖不是他動手,卻也是因他而死。都一樣。不能再讓無辜的人死去了。


    他進一步說了下去:“其實你母親的一舉一動,甚至每一個眼神你都記得清清楚楚。”略略加重語氣,再度重複,“你隻是不敢麵對。”


    “住口!”於謙和壓抑地低吼,閉著眼睛道,“別說得你好像什麽都知道。”


    “可是你就隻是那樣站著。”雷諾對他說的每一個字都置若罔聞,自顧自地說下去,“她掙紮了很久,很久,但死亡來得那麽緩慢,讓她隻想快點兒結束。到最後,她不得不向身邊唯一的人,也就是你,發出懇求。”刻意地停了一會兒,雷諾詛咒一樣地低吟出聲,“她有沒有向你伸出手?是不是這樣說:幫幫媽媽,媽媽很難受。”


    “好孩子,幫媽媽一把。”


    女人的話語被絲巾緊緊地勒在喉嚨裏,很艱難才能擠出來,破碎得讓他差點兒聽不清楚。見他還是隻顧呆站在原地大哭,便又吃力地伸出雙手,像要抓住他似的,可是沒有了一根手指。


    “媽媽,真的很難受……”


    眼淚和冷汗在她的臉上混合在一起,匯聚成道道水流,不停地流進絲巾。


    於謙和用上最後一點兒理智狠狠地搖了一下頭,想把那噩夢一樣的畫麵從腦子裏震蕩出去。但是女人的聲音還是不停地在他的耳邊環繞,隨著雷諾的引導,越來越清晰。


    “可是你還是不敢動,眼睜睜地看著她一點兒一點兒地咽下那口氣。她是一個可憐的女人。活著的時候飽嚐了絕望和痛苦,連死也不能……”


    砰!


    於謙和雙拳狠狠砸在桌上,霍然起立。椅子發出尖銳的摩擦聲,搖了兩三下勉強沒有倒掉。他低著頭,視線在兩拳之間的桌麵微微地來回晃動,不是他不想定下來,而是胸口起伏得太劇烈,不能定下來。他就像一頭負傷的野獸,被另一隻冷酷的野獸逼到了陷阱邊。


    整個房間都是他喘著粗氣的聲音,可是不管他怎麽喘息,始終沒有辦法驅散那種身體內部正在被抽空的感覺,而大腦卻恰恰相反,充塞了太多太多的東西,漲得太陽穴突突直跳,隨時會爆裂開來一樣。


    “雷警官,”螻蟻也會有求生的本能,他知道自己不能再待下去了,“既然你們已經證明我不是殺死苗童的凶手,那我也該走了。”


    此言一出,玻璃那一麵的人無不心驚。大半的人不約而同地往前一傾,甚至有人幹脆站了起來。沒有一個不睜大了眼睛。


    誰都看得出來,現在正是箭在弦上。是扣弦放箭,正中目標,還是就這樣放走目標,黯然收弓。但是他們也都知道,從法律上講,他們已經沒有理由再留住於謙和。


    所有人都不覺出了一手心的冷汗,一齊盯牢雷諾想:他會怎麽做呢?


    可惜雷諾背對著他們,誰也看不清他的臉。隻是從他的背影可以看出,他的坐姿一直都沒有變過,肩膀的線條還是那麽放鬆。


    “隨便你。”他說。


    於謙和抬起頭,看清雷諾並不是說笑。他又喘了兩口氣,好不容易積攢了一些力氣,便果斷地向門口走去。短短的幾步路,卻吸引了太多的目光,唯獨少了一個雷諾。


    劉軍著急道:“雷隊不會真的就這麽讓他走了吧?”


    李蘭也急,凶巴巴地道:“閉嘴!”


    眾人眼看著於謙和一手握住門把,就要擰開,心髒頓時提到了嗓子眼。


    “但是你真想走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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