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知遠從胡同裏走出來,站在路口又回頭看一眼胡同深處。暮色籠罩下的胡同狹長而深邃,像極了某種古老的容器,而那些夾道而居的住戶們就是它的內容物。落日透過晚霞灑下一片餘光,染得一道道木門磚牆也微微泛著紅光。


    真想不到,像青龍市這種頗具規模的城市,還能保留著這樣一條古舊蕭條的老巷。與其說是世外桃源,不如說是陷落在繁華中的一處寂靜。


    遲早還是會被吞噬。


    那些緊閉的,油漆剝落的木門裏,有一戶是他剛剛找過的人家。可惜的是,人家還在,要找的人卻不見了。鄰居說那人好幾年前就搬走跟兒子住了,好像就在青龍市,但具體地址就不知道了。一個青龍市有五個區,這可叫他上哪兒去找。更可惜的是,那個人還是調查名單上的最後一個希望,也是最重要的人——當年第一個趕到現場的警察。


    葉知遠從兜裏掏出筆記本,翻出那個名單,都是當年和爆炸案有關的人:廖家的鄰居、經手的警察……包括給廖小喬治療過的醫生。


    看著那些名字上一條一條令人失望的紅杠,葉知遠不由得漸漸抿緊了嘴唇。就算有再多的不願意,也隻好在最後的名字上也重重地畫下了一條紅杠。他啪的一下,用力地合上了筆記本。


    不敢相信,六天的時間就這麽毫無建樹地過去了。明天中午,就是廖小喬和於謙和的婚禮。


    還有十幾個小時,能幹什麽呢?


    葉知遠不覺有點兒泄氣。人沒有了精氣神,肚子也跟著不爭氣,嘰嘰咕咕地響了好長一串。這才想起來,上一次吃飯還是一大早天都沒亮的時候。對著筆記本的黑色封麵,又看了一會兒,終是無可奈何地長歎一口氣,依舊揣進口袋。算計著先找個地方墊墊肚子。


    小吃店都已經開張了,大排檔也整整齊齊地在道路兩旁拉好了帳篷。小吃店還好些,大排檔簡陋得一眼就能看個周全。兩口鐵鍋一台煤氣爐就成了露天廚房,一陣陣嘩嘩啦啦的爆炒聲,帶出一片片混合了各種香味的油煙。再加一桶清水就是所有的清潔措施。


    開這種小店或是大排檔的,通常都是夫唱婦隨。一個人帶著油膩膩、黃得發黑,其實原本是白色的護袖,滿臉油汗地炒菜,另一個人就在一旁招呼客人打些下手,看準一點兒空閑趕緊把幾隻碗盤洗刷幹淨。


    各家的菜肴大同小異,口味也都差不多,沒有人會去研究菜單,也沒有人關心衛生問題。客人們喜歡三五結群地一齊擠進帳篷,拖幾張塑料凳子肩並肩腿靠腿地湊在一起,吃得滿嘴是油,笑得一臉褶子。


    葉知遠隨便走進一家大排檔。


    剛坐穩,老板娘就拿著點菜單一陣風地走過來,打起十二分的熱情笑問:“跟朋友約好的,還是一個人?”


    葉知遠:“哦,一個人。”


    老板娘:“一個人就來個兩菜一湯,再加兩瓶啤酒吧。”


    “行。”葉知遠答得也幹脆,他現在餓得能吞下一頭牛,吃什麽不重要,趕緊填飽肚子是真,“你看著辦吧,快點兒上菜就行。”


    “那就一盤清炒空心菜,一盤紅燒肥腸,”聽到這裏,葉知遠不由得抬頭,老板娘便也一頓,賠著小心問,“您是不是不愛吃肥腸?”


    “哦不不不,”葉知遠連忙澄清,“挺愛吃的,”略微一想,又加了一句,“給我裏麵再擱兩根香菜。”


    “好咧。”


    老板娘便也應得爽脆,嘴皮子利利索索地一滾,報了一個什麽湯。葉知遠也沒認真聽,就隨她去了。從竹筒裏拿出一雙筷子,頭上還黏糊糊的,本桌上沒有餐巾紙,還是從隔壁桌支援幾張過來。


    自己給自己擦筷子的時候,忽然就想起廖小喬。


    以前上大學的時候,他經常帶她吃小店和大排檔,甚至於大排檔都還算不上,就是一個攤子。廖小喬總把他的筷子擦得幹幹淨淨,還會跟店家要一杯開水燙上一燙。即使重逢的那天,時間已經過去十年,她也仍然保留著這個習慣。


    而聶晶,好像沒有這個習慣。不過也有可能是因為,他從來沒有帶她上這種地方吃過飯。他都是帶她去真正的館子,有點兒舒緩的音樂,有點兒朦朧的燈光,服務生都穿著漂亮幹淨的製服。反正他就覺得,聶晶是不能隨隨便便打發的。


    想到這裏,葉知遠在心裏不由得長長歎了一口氣。


    其實,廖小喬也沒從他這裏得到過什麽。連一頓像樣的飯都沒有。


    也罷。四處奔波跑了這一趟,別當是上了於謙和的套兒,就當是欠了廖小喬的。他和她,總歸相識一場。


    正像模像樣地有點兒小憂鬱,便聽鏗的一聲,兩隻盤子沒輕沒重地放到了他麵前。才打了個激靈,老板娘早已腳不點地地給旁邊一桌送菜去了。葉知遠定睛一看,紅燒肥腸上的香菜果然隻擱了兩根,精確得叫人不由得搖頭一哂。好在口味是不錯的,腸裏的肥油都拿得罄盡,五香八角也放得正好。


    振奮起精神,正要下筷子,卻忽然聽到外麵傳來一些異樣的吵鬧之聲。一抬頭,正見一個女孩慌慌張張地跑了進來,身上背著一個包,兩手抓緊了背帶,滿臉驚恐地看向帳篷外。不一會兒,便又有三個男人叫囂著追進來。前後兩撥人年紀都不大,男人挺多二十五六歲,女孩更小,還不到二十歲。


    其中個兒最高的男人,率先幾步上前,一把就扭住女孩兒的手。女孩子嚇得一聲驚叫,他們卻都哄笑起來。


    有一個高聲道:“不要裝嘛,都是年輕人,大家一起玩玩。”


    女孩兒先是掙紮著大喊放手,但是非但沒有掙脫,另兩個男人也快步上前幫忙抓住她一起往外拖。


    其他客人都被這一幕嚇住了,驚疑不定地看著他們,但也沒人敢出聲。


    葉知遠大約看出是什麽情況了,當即把筷子一丟,沉聲道:“你們幹什麽?”


    三個年輕人很囂張,看他隻有一個人,便半是威脅半是輕蔑地笑成一片。


    “喂!老子跟自己女朋友玩玩兒,關你屁事兒!”


    葉知遠看也不看他們,隻問女孩兒:“你們是朋友?”


    女孩兒臉色發白、連連搖頭,不覺哭出聲道:“我根本就不認識他們。”


    “現在不是認識了嗎?”高個子笑嘻嘻地,一麵抓牢女孩兒的兩隻手,一麵就把人往懷裏拉。


    “住手。”


    “什麽?”高個子回頭朝同伴笑笑,“這兒有個逞英雄的呢!”忽然臉色一變,惡狠狠地道,“哥兒幾個,給他點兒顏色瞧瞧!”


    其中一個人便遊遊蕩蕩,沒個正形地走過來。葉知遠見他抽了抽鼻頭,就知道是要掀桌子。果然那人兩手一伸就往桌底下去了,便搶先啪地一掌拍在桌麵上,牢牢摁定了。


    “我還沒吃飯呢!”


    這種小混混兒的招數,他見多了。無非就是掀桌子、砸酒瓶,胡亂地來上幾拳幾腳。根本不成氣候。


    果然桌子沒掀成,讓三個人大失顏麵,那兩個也都放開了女孩兒。女孩兒連忙躲到了一邊。三人見葉知遠桌上沒酒,便各自從其他桌上拿起啤酒瓶,哢的一聲一齊攔腰砸碎。客人們見事態不妙,當場就走了大半,隻剩下角落裏的一組,不知道是害怕得不敢動,還是勉強撐住且作壁上觀。


    帳篷外,老板夫婦攔住了幾個逃跑的客人要錢,有多給了,也有少給了,總算囫圇地結了賬。然後夫婦倆才硬著頭皮滿臉堆笑地走了進來,說了不少好聽話。中心思想就是實在要鬧,也別在他們這裏鬧。


    小市民的生活是談不起高尚的,求個安穩而已。看老板夫婦滿臉油汗、緊張得又是咽唾沫又是幹咂嘴,葉知遠也無意和他們計較。便起身道:“要打我奉陪,咱們去外麵。”


    最後一拳砰的一聲打在高個子的左臉頰上。三個好哥們兒捂肚子的捂肚子,抱腦袋的抱腦袋,渾身是灰地在地上蜷縮起來,哼哼唧唧地來回翻滾。臉上都似開了顏料鋪,不是鼻青臉腫就是皮開肉綻,紅的是血,黑的是土,全膩到了一起。拿來當凶器的破酒瓶破了一個徹底,深綠色的玻璃碎片濺落得滿地都是。


    有道是殺人一千,自損八百。


    葉知遠也不輕鬆,稍微動了動右手,便傳來一陣火燒般的疼痛,忍不住小聲地抽了一口氣。他本來也不想打到這個地步。實在是這三個小混混兒太不知死活,他幾次有心點到即止,偏偏挨打的人像瘋狗似的死咬住不放。


    高個子喘了幾口氣,眼中凶光不減。竟還掙紮著摸到一個酒瓶頸,跌跌撞撞地爬起來。


    葉知遠無可奈何地咬牙,暗罵道:還真是沒完沒了了。轉頭看了看四周的情形。不少人在遠遠地看著,隻是沒有人走上前來。正有點兒灰心地想,還得靠自己,忽聽有人大喊一聲。


    “警察就快來了,我打了110了!”


    回頭一看,不是別人,就是他救下的那個女孩兒。


    高個子遲疑一下,終是吐出一口血沫,將酒瓶頸砸在了地上。領著另外兩個傷兵殘勇,一起歪歪扭扭地走了。


    葉知遠也大鬆一口氣,雙手撐在自己的膝蓋上再多喘兩口氣。自由搏擊不是他的強項,那三個人鉚足了勁兒,也著實夠他喝一壺的。什麽飛簷走壁,動不動就能以一敵數十的俠客,畢竟是小說裏才有的幻想。


    女孩兒連忙跑到他跟前,滿眼擔憂:“你怎麽樣?”說著就不自覺地看他的手。


    葉知遠這才發現右手指關節處都破皮了,挺疼的。但他還是站直身子,語氣輕鬆地道:“沒事兒,小意思。”又問,“你什麽時候報的警?快來了吧?”


    女孩有點兒尷尬地抿了抿嘴唇,小聲道:“我沒報警。”


    “啊?”葉知遠一愣,“合著你剛才是……”又沒說下去,受不了地撐著腰歎一口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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