刹那間,空氣僅剩的一點兒流動也遽然停止。周圍似乎被灌滿了透明的水泥,厚重得隨時會凝固一般。靜到讓人不安的時候,於謙和忽然笑出聲來。起先還是輕輕的,後來就有點兒忍不住似的,盡管牽扯到了傷口,他也沒有停下的打算。


    也不知是痛的,還是真覺得太好笑,眼睛都有點兒濕潤了。


    “連環殺手,”他又從喉嚨裏模糊地笑了兩聲,臉上的表情變得有點兒奇特,像是得到了某種滿足,又像是一種厭惡,他略略地低著頭,眼睛卻上挑起來,黑色沉靜的眼珠顯得有點兒邪惡,“憑雷警官的能力,不會隻是這種程度而已吧?”


    雷諾隱隱地蹙了一下眉頭。他從於謙和的眼神可以感覺得到,目前為止的進度,都還在於謙和的預料之中。如果不能讓於謙和覺得他足以成為對手,那麽以誠相待的約定就會形同虛設。於謙和依然不會說謊,因為他不屑,但是憑他的智慧想要避重就輕也是很容易的事。


    “三人中曹單是關鍵。她應該是你的第一個受害人。”雷諾說。


    “你在麵對麵地掐住她脖子的時候,很有可能被她抓傷了。於是你想到要把曹單的手指砍下來帶走。而那場雨,則完全是一個巧合。可是你發現,對屍體進行這樣的處理,的確能有效地湮滅證據。於是在以後的案子裏,就吸取了這種經驗。”


    於謙和微微地翹了一下嘴角。


    雷諾看在眼裏也不作聲,繼續有條不紊地說下去:“這是我一開始的想法。”


    “但是隨後,我又覺得不是這麽簡單。


    “從孫黎的屍體上,我們已經可以很肯定,你使用了鎖喉術。快速、有效,受害人根本來不及抵抗。她們的手指也被處理得相當專業。我們的法醫認為,隻有一流的外科醫生才辦得到。


    “但是,除此以外,其實還有一種可能。


    “從曹單到孫黎,十年過去了,你已經不再是十九歲的學生,你是一個冷靜沉著、思維縝密的成年男人,時間讓你的手法變得相當純熟。


    “然後我忽然發現了一個矛盾點。既然你的手段純熟到受害人根本來不及抵抗,又怎麽會在指甲裏留下證據?如果當初隻是因為怕留下證據才砍掉了受害人的手指,那麽現在都沒有留下證據了,為什麽還要砍下手指?僅僅是為了維持固有的模式嗎?


    “我始終認為你是一個完美主義者,對自身的要求高到病態,所以才會在細節上也一絲不苟。換言之,你也不會允許自己做一些無意義的事,把寶貴的時間和精力花費在不值得花費的地方。


    “你如此執著於這樣一個模式,一定有更深層次的原因。


    “也許從一開始,你就不止是為了湮滅證據才砍下她們的手指。曹單抓傷了你,讓你不想留下證據隻是一個導火索。在你心底深處一定早就潛伏著真正的原因,比曹單的死更早之前就存在了。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我不相信一個二十歲左右、還是學生的孩子,會在一夕之間就能犯下這樣的罪行。”


    於謙和殘酷而譏諷地笑了一下:“真的很難想象,像雷警官這樣和各色罪犯打慣交道的人還會有這麽單純的想法。難道你沒有聽過,天生殺人狂?”


    雷諾:“這種人的確存在,但是你不是。”


    於謙和眼睫一顫:“你怎麽知道我不是?”


    雷諾:“我下麵會說到的。”


    於謙和輕輕地摸了一下傷口,掌下可以清晰地感覺到包著一層厚厚的紗布,還有心口一些微弱的鼓動:“好吧,那就還是回到之前的話題。雷警官認為什麽才是我維持這種模式的真正原因?我也很想知道。”


    雷諾深深地呼吸了一次,開誠布公的說:“這一點我還沒有思考出來。”


    於謙和略略點了一下頭,神情卻有些失望似的:“請繼續。”


    “接著我又想起了遊菁菁。”雷諾低下頭,又看了一眼那張合成的、遊菁菁和於謙和的照片,照片是假的,但是女孩兒的笑容是真的,然後又抬起頭,重新麵對於謙和,“她被沉屍在因緣湖。她不像孫黎一個人住在別墅裏,不是和同學住宿舍,就是和父母在家裏。所以看起來,似乎是因為她家裏不方便動手。但是仔細一想,即便家裏不方便動手,也不必到因緣湖。城市、郊區,多的是符合條件的地方,為什麽一定要是那個情侶間的聖地呢?”


    “我們起初認為你在嘲諷。你不相信所謂的愛,你對她也沒有任何的感情可言。還有曹單和孫黎,她們無疑也是愛你的。你殺死了三個愛你的人。”


    “你,表麵上是一個完美溫柔的人,但裏麵,”指了指心口,“是一個冷酷無情的人。”


    於謙和嗬嗬一笑:“不錯的結論。殺了那麽多人,怎麽看都是一個冷酷無情的人。”


    雷諾看著他笑,第二次否定道:“我說了,你不是。”


    於謙和的笑容一滯,他的視線再度和雷諾的相接,那笑容便在不知不覺間消失了。連兩個旁觀者也同時愕然地望向雷諾,不知他何出此言。


    雷諾絲毫不在意他的敵意,沉聲道:“關鍵就在於水。”


    葉知遠忍不住出了聲:“水?”


    雷諾:“問題再度回到曹單上。在曹單的鞋後外側,沾染了一些泥土和綠色的草汁。這不奇怪。凶手麵對麵掐住她脖子的時候,她一定掙紮反抗過,兩隻腳在草地上亂蹬,一定會留下這種痕跡。但是奇怪的是,她被發現的時候,雙手和雙腿都擺放得很自然,一點兒也看不出掙紮的痕跡。


    “這說明,凶手在殺死曹單以後,重新整理過她的姿勢。


    “之後的那場雨,則完全是一個巧合。當你混在圍觀的學生裏重新回到現場,你是不是發現,雖然你精心地整理過她的儀容,但是經受一場雨水的衝刷後,她看起來更整潔、更無瑕?


    “你光顧著看曹單,一點兒也沒發覺警方拍現場照的時候把很多圍觀者,包括你也拍了進去。這是你的一個疏漏。”


    雷諾一麵說,一麵又出示了那張現場照。


    “可是你不可能每次都等著下雨,所以你就用其他的水來代替。於是遊菁菁被沉屍湖底,不是一般的湖,是一個有著美麗傳說的湖;孫黎被浸泡在浴缸裏,安詳得就好像睡著了。


    “她們的屍體都不是被隨意丟棄的。


    “其實,你給她們進行了水葬。


    “我想來想去,最後確定是這一種可能。因為我從她們的死亡上感覺到了你對她們的尊重和珍惜。你希望讓她們結束得更美好。


    “你知道嗎?大多數情況下,隻有女性才會選擇實行水葬。因為女性天生就比男性更有感情。而且在很多文化裏,水被視為純淨美好的東西,具有淨化的力量。”他有意地停了一下,更進一步道,“這是一種仁慈。”


    於謙和冷冷地盯著雷諾。一邊臉頰微微動了一下,似乎咬了一下牙。


    雷諾默然地看著他臉上細微的變化,靜了一靜,繼續說下去:“於是,我忽然開始懷疑,我是不是從一開始就把你想得太複雜了?”


    “遊菁菁的死讓我以為你是一個極度冷酷又非常聰明的人,冷酷到可以一路陪伴著她從了因山下一直走到因緣湖邊,走了超過一個小時;聰明到明明想要殺死她、一直都在虛情假意,卻一點兒也沒有讓她發現不妥。


    “我不止一次地問自己,可能嗎?一個人如果能控製自己、控製他人到這種地步,他究竟是一個什麽樣的生物?


    “或者……”


    雷諾輕輕垂下眼睫,緩緩地、緩緩地,也有點兒憐憫地揚起嘴角:“答案根本就很簡單。”


    “你愛遊菁菁。你一路陪著她走向因緣湖,走向死亡的時候,一點兒也沒有虛情假意。所以她隻感覺到你的愛,卻沒有感覺到任何的不妥。


    “還有曹單和孫黎。以一般的邏輯,你真的沒有必要殺曹單。她的後腦受了重傷,你不掐死她,她也會因為失血過多,慢慢地、慢慢地死去。也許實際需要的時間也並不長,可是在你來說,會尤其難熬。你的出手讓她提前結束了死亡的痛苦。至於孫黎就更明顯了。鎖喉術隻需幾秒鍾就能讓她失去知覺,快得她幾乎感覺不到痛苦。


    “她們都是死後才被砍掉了手指。


    “你不希望她們遭受痛苦。


    “你不僅愛遊菁菁,你也愛曹單和孫黎。你愛她們每一個人。”


    於謙和紅著眼睛笑了起來:“雷警官,我是真的有點兒糊塗了。你一麵說我是凶手,一麵又說我愛她們。你到底是什麽邏輯?”


    雷諾並不介意他的諷刺:“沒錯,乍然一看是很矛盾。但是這個世界上懷著愛去殺人,你也不是第一個。其實這個問題,在上一次我們討論《了因山傳說新證》的時候,就已經深入地交流過了。也多虧那一次交流,使得我對你有了更深層的了解。如果我能查出來,為什麽你愛著她們還要殺死她們,真相就可以大白了。”


    雷諾說完了。窗外的日頭都在不知不覺間偏向了西方,有點兒喝醉似的,在雲層裏泛著橘紅。陽光從巨大的玻璃窗穿了進來,籠罩著房間裏的四個人,給每個人的臉都鍍上一層不正常的金紅色。


    良久,除了電子儀器機械的嘀嘀聲外,才再次有了人類的聲音。


    “真是不錯。分析得很細致,簡直就好像你目睹了整個過程,”於謙和笑著指了一下自己的傷口,“要不是我受傷了,還真想給你鼓個掌。可是雷警官,”於謙和眼睛裏卻忽然閃過一道犀利的冷光,“你是不是還漏了一個非常重要的東西?”


    雷諾:“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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