定楷看見他,先吐舌道:“哥哥前次還說我趙地的酒好,引得邯鄲遭圍。今日見了貴府門前的場麵,還隻當是你齊王又開諫了呢。”定棠撲哧一笑,道:“五弟你這貧嘴滑舌,卻是跟誰學來的?”又皺眉道,“朝中還是不曉事的人居多,這傳進宮裏,我又是個什麽名聲?”定楷笑道:“哥哥這是把我也罵進去了,既這樣,小弟也不敢攀龍附鳳,這便回去了。”定棠佯怒道:“五弟這是說什麽話?”定楷笑道:“哥哥息怒,小弟不過逞逞口舌之快罷了。隻是今天來,確是有些事情。”定棠道:“你坐下說。”定楷撩袍坐下,接過侍者奉上的茶盞,問道:“陛下今天一早,就讓大理寺戴職拘了張陸正和杜蘅,此事哥哥知曉否?”定棠點頭道:“我已經知道了。”定楷從懷中取出一隻封套,遞給定棠。定棠接過,隨口問道:“這是什麽?”定楷道:“這是張陸正家裏的人方才送至我府中的,說是張尚書親口托付,事關重大,叫我務必轉交給哥哥。”


    定棠不由皺眉,將封口拆去,從中取出一張信箋來,見上麵隻有“庚午,辛未,壬子,丙子”八個字,略一思忖,不由心中一笑,暗道了句:“小人。”定楷看了看他,道:“我也不知這其中有何事,便也沒有多問了。若是那姓張的唐突無禮,哥哥便隻當是我多事罷了。”定棠細細思忖,張陸正如今已岌岌可危,自然不會當真再求什麽兒女姻緣,不過是求自己保他平安而已。李柏舟一案,他所知內情不少,三司重審之時,定然還是用得到的,莫若此刻先穩住了他,其後再作打算。想明白了,才笑道:“五弟素來隻會替我分憂,又怎麽會多事?此事卻還要勞動五弟一趟,我附幾個字,煩請五弟再交回那人。”定楷忙拱手道:“舉手之勞,哥哥客氣太過了,小弟可承受不起。”定棠又問:“我這幾日沒出門,你在外頭聽見人家說他什麽了嗎?”定楷笑道:“還有何說?‘小人’二字爾。順帶把他皇初年的貪弊情事又翻了出來,說當時雖然盧世瑜替他極力壓了下去,他今日再行背主事,也是意料之外,情理之中。”


    他邊說,邊含笑看著定棠寫完後,又尋封套細細封好,這才接過來袖起,笑笑道:“哥哥,這次顧思林可就真病得厲害了,連太子都捎帶上了。宗正寺那種地方,我是想都不敢想的。”定棠微微一笑道:“這倒也未盡然,我倒是聽說他這牢坐得舒服,還帶了個美人過去。紅袖在側,珠玉傍身,換了是我,被關兩天也無妨。”見定楷臉色一滯,才又笑道,“今日已是廿九了,不知朝廷的旨意走到哪裏了?”定楷聽他轉口,亦賠笑道:“小弟隻想著顧逢恩接到聖旨,該是個什麽打算。”定棠輕哼一聲,道:“我早就有言,普天之下,莫非王土,長州又焉得例外?”定楷微微一愣,亦笑道:“正是,還是哥哥一早便看透了,小弟這癡人,卻還蒙在鼓中呢。”定棠看了他一眼,也笑了,道:“五弟先不忙著回去,吃過晌午飯再走吧。”定楷笑道:“那便要叨擾哥哥了,過了這幾日,恐怕就吃不到齊王府的飯菜了。”定棠奇怪道:“這話又是怎麽說的?”定楷道:“屆時小弟,便要到延祚宮吃筵席去了。”定棠斥道:“五弟胡說些什麽!”這是怒語,卻殊無怒意。定楷笑嘻嘻地拉起他一隻手,向廳中走去,道:“待小弟吃飽了,哥哥再罵。”


    既然京中議論的不過是此等情事,詹事府自然亦不例外。太子既被禁,府衙中一時也無事務好辦,何道然去職,少詹傅光時又終日在本部禮部廝混,對衙門內事睜隻眼閉隻眼,偶爾道兩句再有失喏者必要依朝紀嚴懲,便也泥牛沉海沒了下文。此日衙喏已經唱過了小半個時辰,許昌平方匆匆入班,他是詹府主簿,地位雖卑,卻掌管衙內所有檔案文移,他不在時,眾人益發無事可做。是以他才進衙廳,便聽見幾人的閑話:“漫說旨意還沒下來,便是下來了,又跟你我何幹?我等是詹事府的屬官,又不是太子妃,還能隨著一道就給廢了?”另一人歎息道:“話雖如此,隻是一朝天子一朝臣,今後的事情,也難說得很了……”許昌平聽到此處,不由略皺了皺眉,上前見禮道:“傅大人,呂大人。”二人抬頭瞥了他一眼,無聊笑道:“許主簿怎麽這個時辰才來?辰時的唱點早已經過了。”許昌平躬身道:“卑職今日入班遲了,甘願領罰。”他在禮部時,傅光時便是他的老上司,遇事多有回護,此刻對少詹笑道:“且記下來吧,待過了這幾日,積攢得也多了,一並再罰過。我說爾等年紀輕輕,怎麽終日不是遲來便是早退?”許昌平道:“卑職昨夜未曾睡好,不想今日就起得晚了些,請上憲見諒。”二人互看了一眼,笑道:“原來如此,隻是你又多費什麽心?衙門的天就塌了,也砸不著你這個七品主簿的。”許昌平笑了笑,道:“呂大人取笑了。二位大人若無事,卑職便先過去了。”傅光時看他遠去,又道:“如今像他這樣倒好了,半兩的幹係也擔不著。呂大人,聽說您素來和二殿下……”少詹事忙皺眉道:“傅大人聽誰在背後亂談?哪有這等事情。”傅光時道:“呂大人,你我在禮部共事多年,於公於私上,也都算是情誼甚篤,未來的事情,還要靠呂大人多多提攜呢。”


    正如吳龐德所言,外麵便是造了反,宗正寺的這個小院子裏,也不會吹進半絲風,定權也不免向阿寶感歎,言此處還真有兩分“不知有漢,無論魏晉”的意味。此日午睡醒來,看阿寶不在,便趿了鞋出門,見她正半蹲在門外的階上,拿了晌午留下的米粒喂麻雀。即將入冬的麻雀,與春夏時不同,一個個吃得滾圓,偏著頭在地上蹦來跳去,頗為可愛。阿寶聽見聲響,回頭見他正倚門而立,含笑站起道:“殿下醒了。”幾隻麻雀一驚,撲剌剌一下子就飛聚在一旁枯枝上,半晌見相安無事,又慢慢跳回來。定權笑著點了點頭,道:“不如捉兩隻留著玩耍,怎麽樣?”阿寶道:“妾可沒有這個本事。”定權道:“我表兄從前教過我,你去取隻笸籮來。”阿寶道:“這種地方哪預備著那些東西?”定權笑道:“那你讓那個吳寺卿去取隻笸籮來。”


    二人正在商議,那些麻雀突然再度受驚,一轉眼便飛入了草叢,不見蹤影。阿寶抬頭看看,攤手道:“吳寺卿來了,殿下親自問他要吧。”說罷轉身進了屋。驚飛鳥雀的腳步聲果然是寺卿吳龐德的,王慎也和他一道前來。二人向他行禮,定權勉強抬抬手,道:“王翁免禮吧。”吳龐德被甩在一邊,一臉悻悻,便自己站直了身子,定權亦懶得理會他。


    王慎笑問道:“殿下住得可還好?”定權哼道:“不壞。”王慎道:“殿下還缺些什麽,或是覺得飯菜不適口,就跟臣說。”定權看了他一眼,道:“本宮想換個枕頭。”王慎還沒開口,便聞吳龐德插嘴道:“殿下恕罪,不是臣不肯給殿下換枕頭,這實在是……”定權的一腔怒氣,對著這疲頑人物也發作不出來,截斷他道:“實在是陛下有過特旨,不許本宮睡瓷枕,是不是?”吳龐德笑答:“陛下並沒有這樣的旨意,陛下隻是說,殿下住在這裏,要是出了一星半點差池,臣的九族,就保不住了。殿下一向寬仁,還請體諒臣的難處,委屈了殿下的地方,臣向殿下請罪。”定權被他氣得無法,暗暗疑心,進士科居然也會拔出這種人物,索性緘口。王慎看了吳龐德一眼,笑道:“吳大人辦事還是盡心盡職的。”又道,“殿下叫臣多搬張床過來,臣已經派人去辦了,說話就送到了。”


    果然院門外又有幾人抬了張幾榻進來,吳龐德忙過去調度安排。王慎道:“殿下這邊請,仔細碰著了殿下玉體。”一麵將他引至簷廊之下。定權見吳龐德轉眼,忙問道:“阿公,外頭怎麽樣了?”王慎歎了口氣,隻道:“殿下現在這樣子,便是多知道了也無益,還是不問的好。”定權追問道:“阿公,顧將軍他在做什麽?”王慎道:“還能做什麽?隻是居府養病而已。殿下不必憂心,陛下已派了太醫院的幾個院判,輪番過去伺候了。”定權默默點頭,再問道:“陛下近日來還有什麽旨意?”王慎道:“殿下,不是臣不肯說給你聽,其實是殿下聽了又能如何呢?陛下給臣的旨意,隻是萬萬要看護好了殿下,其餘的,臣也一概不知。”定權向前走了兩步,坐在欄杆上,想了半晌道:“陛下已經叫小顧回京來了,是不是?”王慎麵上一白,方要說話,見吳龐德已經出來,笑對定權道:“已經安置好了,殿下可看看滿不滿意。”


    定權笑了笑,道:“你們手腳這麽利索,事情辦得這麽周密,我還能有什麽不滿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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