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伊人產後複出的第一部作品是許卿導演的《歌盡桃花》。


    在圈子裏幾十年,許卿是以嚴謹專業享譽影視圈的電影導演,拍《漢宮》時欽點聲名狼藉的劉依依做女主角,拍戲中對她頗為上心,在她死後,第一個站出來為她喊冤。


    許卿在徐伊人心中有著不可撼動的地位,她對他一直懷有濃重的傾慕敬仰之情,連帶著,她對這部作品都分外看重。


    《歌盡桃花》劇本是根據同名小說改編而成,為了更好地把握人物形象,在沒拿到劇本之前,原著成了徐伊人了解故事的唯一途徑。


    質地優良的硬皮封麵上,灼灼桃花晚霞一般燦爛開放,手繪的男人挺拔英俊、十分好看。


    除了男人,封麵圖畫裏還有兩個長相一模一樣的女孩。


    她們穿著不同的衣服,一個天真爛漫,歪頭笑著站在男人的正對麵;另一個孤零零地站在他們身後那一片桃花裏,側身回頭,眼角眉梢盡是憂傷。徐伊人怔怔地看著,這才發現,男人雖然正麵對著天真爛漫的女孩,身子卻微微側著。畫麵裏三個人之間拉開的距離十分微妙,讓人第一時間聯想到糾纏不清的三角戀。


    成片桃花的正上麵,是豎版的四個大字“歌盡桃花”,字體顏色略深,筆觸勾連著向下垂,飄逸流暢,卻無法將畫麵呈現的憂傷感驅除分毫。


    手繪的封麵在第一時間就抓人眼球。


    徐伊人好奇地翻開書,工整的一行黑體字映入眼簾:“你知道嗎?最美好絢爛的風景裏,往往埋藏著最深最深的罪惡。”


    看完故事的三分之一,徐伊人明白了這句話的意思。


    最美好絢爛的風景正是故事發生的地點——桃花穀,而最深最深的罪惡,說的正是故事主人公的遭遇。


    十八歲的女孩林綺夢喜歡唱歌和幻想,高中畢業後拉著自己考上美術學院的男朋友秦初去旅遊。


    兩個涉世未深的年輕人在長途客運站被桃花穀美麗的宣傳畫冊吸引,連同五六個男生女生一起被中年婦女哄騙上車。


    桃花穀地處偏遠,大巴車繞著連綿起伏的大山行駛了幾日,幾個年輕人又跟著中年婦女徒步行進了一天多,才到了所謂的古老村落。


    如畫冊裏美麗的風景一樣,桃花穀是一個被世人遺忘的世外桃源,所有的建築都用木頭和石塊建造,屋外有大片大片的桃花灼灼開放,村落裏純樸的居民們日出而作、日落而息。


    美麗夢幻的風景讓孩子們忘卻疲憊,興奮地遊玩了幾日。


    村落裏每一間屋子都被桃花環繞,風光太美,相愛的年輕情侶交付了彼此的第一次,夜裏糾纏間許下了一生一世的承諾。


    幾日之後,素來敏感的林綺夢漸漸覺得不安,開始有了回家的想法。


    每天相擁而眠,初嚐禁果,食髓知味的秦初相對遲鈍,一遍一遍地安撫著林綺夢,但一次意外的發現讓林綺夢大驚失色。


    秦初在屋子外麵的桃花林搭著畫板寫生的時候,林綺夢無意間踢開了腳下的土塊,桃花樹下胡亂地埋著幾塊骨頭。


    林綺夢第一時間想到了人骨,嚇得渾身發抖,正要和秦初說,中年婦女卻意外進來,笑著說村落裏的動物死後會隨意地埋在桃花樹下,說完話,她不動聲色地將骨頭重新埋了起來。


    林綺夢對上她的視線,中年婦女詭異的笑容讓她忐忑難安。


    第二天,在林綺夢的堅持下,秦初無奈地答應了她回家的請求,一眾人被一輛破爛的麵包車拉著出山。


    車裏所有人歡樂異常,林綺夢卻皺著眉緊張萬分。


    中年婦女不時回頭看她,古怪的笑容讓林綺夢毛骨悚然,車子開了一會兒,中年婦女湊到林綺夢跟前和她閑聊,臨走的時候安慰她:“別著急,馬上就到了。”


    話音落地,她勾唇笑著在林綺夢嬌嫩的胸口掐了一下,調戲的舉止讓女孩更迫切地想回家。


    桃花穀非常大,過了半天一眾人才到另一個村落。司機臨時下車,一眾人在中年婦女和幾個村民的招呼下到了一戶農家用餐。


    林綺夢端著飯碗忐忑不安,一抬頭,卻發現中年婦女和村民不知何時離開了。


    大門虛掩著,門外傳來幾個人的說話聲,她心尖一顫,拉起邊上的秦初飛快地往門外跑。


    強烈的不祥感告訴她,他們闖進了一個吃人的魔窟裏。


    兩人剛一出門,迎麵而來的幾人大喊一聲,一個人伸手拉住了秦初的胳膊將他往回撕扯。就在那些人要抓住林綺夢的時候,秦初突然意識到不對,飛快地放開她,喊了一聲:“快跑。”


    林綺夢淚流滿麵,不敢回頭,沒命地奔跑起來。


    村落裏原本人煙稀少,屋外的幾個人顧及著屋裏的一群人,沒有追她。


    林綺夢跑了很久,直到太陽快要落山,如火的晚霞將桃花穀映照得宛若一個美麗的夢境。她流著淚恍惚回神,卻發現自己迷了路,絕望之際聽到身後遠遠傳來說話聲,她下意識呼救。


    林綺夢被抬眼看過來的幾個男人再一次嚇傻呆愣在原地。


    那些男人看著她的目光帶著驚喜,就好像看著一隻意外送到嘴邊的小羊羔,眼睛裏泛著淫邪的光,就好像她已經被他們吞食入腹。


    林綺夢被幾個男人直接扛走。


    秦初卻並不知情,被打了一頓之後隻是無比慶幸著,林綺夢好歹從這個可怕的地方逃了出去。


    從幾個居民毫不避諱的議論中,秦初知道桃花穀是一個黑暗組織的貨源地,所謂的貨物,就是年輕鮮活的人體器官。


    中年婦女就是人販子,將涉世未深的年輕人騙入穀中,每一個最終再無用處的人都會被直接丟在桃花樹下草草埋葬。


    桃花穀的桃花,因為由鮮血澆灌,所以才會有絢爛無比的生動顏色。


    秦初暫時順從地做起了奴隸,他心裏懷著希望,執著地相信林綺夢一定能逃出去,也許再過不久,就會帶著大批警察找到這個罪大惡極的地方。


    可故事的最後……


    他在桃花穀蹉跎了十九年,才帶著和當年的林綺夢長相一模一樣的,林綺夢的女兒思思回到了城市裏。


    當年二十歲的秦初如今已人到中年,頭發花白;而當年十八歲的林綺夢似乎沒變,卻已經完全換了一個人。


    故事的結尾,秦初到了警局,大批警察出動去了桃花穀,卻發現那不過是一個荒無人煙的荒棄村落,秦初所說的一切根本不存在。


    警察覺得秦初大抵是個精神病,也並未過多追究。


    而被秦初帶出桃花穀的思思雖然到了十八歲,心智卻簡單如孩童,除了癡戀著秦初,生活中再無一物。


    小說最後的一段,思思在秦初麵前脫光了衣服,男人愣神。


    故事戛然而止。


    一個看似未說完的故事,卻又好像交代了所有應該交代的事情。


    秦初和思思的關係,成了一個開放性的結局。


    一個充滿了濃重悲劇色彩的故事,裏麵雜糅了許多複雜的人性解說。


    秦初在桃花穀艱難地挨過了十九年,一開始是靠著林綺夢回來救他的希望,再後來是要將她的女兒思思帶出穀的決心。


    女主人公確切地說有兩位,林綺夢一開始性格陽光活潑,在桃花穀停留了幾日,卻變得纖柔憂傷。被幾個男人抓走後,她一開始並未屈服,也因為她年輕漂亮,村落的族長將她暫時囚禁了一個月。林綺夢月事遲遲未來,再加上精神恍惚脆弱,她以為自己懷孕了,懷了秦初的孩子。為了活命,也為了保住自己的孩子,林綺夢屈從了族長,也就是一開始將她扛回去的一個中年男人。


    與此同時,族長的兒子喜歡上了林綺夢,為了得到她,他設計害死了自己的父親,搖身一變成了村落的族長,順帶著繼承了父親的一切,包括女人。


    林綺夢生了一個隻有四斤多的女嬰,生產之後血崩而亡,她以為自己孩子的父親是她心心念念的秦初。


    事實上,因為太過年輕,她並不知曉懷孕的天數如何計算。


    孩子的滿月酒轟動村落。


    小說故事以秦初的回憶展開,在他的敘說中,孩子的滿月酒距離他們深陷桃花穀已過去了整整一年時間。


    林綺夢的女兒,是村落兩任族長之一的孩子。


    深愛著林綺夢的年輕族長給女嬰取名思思,思思從小在桃花穀長大,是桃花穀眾人的掌上明珠,天真爛漫、無憂無慮。


    桃花穀的居民麻木而愚昧,古舊村落裏的傳統隻有“服從”二字,殺人對他們來說就和栽花種樹一樣尋常。


    秦初用十九年的時間重獲自由。為了逃脫,讓穀中一眾人對他放鬆警惕,也為了有權利將思思帶出去,後來的日子裏他能笑著將和他當年同樣年輕的男孩騙進穀中,親手挖下他們的心髒。


    秦初是一個罪孽深重的人,原本他要在桃花穀覆亡的時候向警察自首,可因為桃花穀的古村落消失得無影無蹤,他一度陷入迷惑和困擾之中。


    最後,秦初精神恍惚地帶著思思離開警局。


    故事停留在思思脫衣服的一段。


    曆盡滄桑的秦初失神了,恍惚間他仿佛回到了桃花穀,那是他和林綺夢的第一次,半開的窗戶外是連綿成片的灼灼桃花,女孩光裸潔白的身子被月光裹了一層輕紗,美麗得好像一個夢。


    “綺夢。”


    秦初對著思思低低開口,喚了一聲她母親的名字,在思思懵懂的神色中,落下混濁的淚。


    整部小說在男人的淚水中結束,直逼心髒的沉悶情緒讓每一個看過小說的讀者都喟歎萬千。


    “在這個世界你所不知道的角落,總是隱藏著讓你難以想象的黑暗。”


    “傷心過後,恐懼過後,也讓每一個人打心眼裏珍惜現在正常生活在陽光下的日子,每一天看似平淡無奇的時光,其實已經是上天最美好的饋贈。”


    “桃花穀村落的可悲就在於,那些麻木而愚昧的居民並不知道他們在犯罪。”


    “年輕的族長為了得到林綺夢殺害自己的親生父親,對心愛的女孩卻真的寵到了骨子裏,也許世界上當真有這樣令人瘋狂的愛情。”


    “男主角為了帶思思出穀造孽太多,為什麽不能設身處地地為別人想一想?”


    “裏麵的中年婦女何花花太可惡了,真的想一刀戳死她。”


    徐伊人一頁一頁地翻看著貼吧裏的討論,情緒也跟著一眾讀者起起落落。


    小說封麵上灼灼其華的桃花每看一次都會讓她覺得悲傷,這樣的心靈震顫也好久沒有過了。最近的一次是在金麒麟獎的頒獎典禮上,看到鄧威飾演男主角拍攝的那部《零度以下》。


    好的作品就是這樣,無論看過多長時間,所帶來的情緒波動會永遠地停留在心中。


    想起《零度以下》,她就會情不自禁地想到北方山林的落雪青鬆,想到泥濘的山道間,男主人公蹣跚的背影。


    而眼下,她想到《歌盡桃花》,就會想到小說封麵那帶著濃重悲傷的圖畫,無論是悲劇還是喜劇,好的作品都可以滌蕩人的心靈,讓人從中得到頗多領悟。


    《零度以下》樹立起男主人公高大偉岸的形象,卻無形中影射了除他以外芸芸眾生的普遍選擇,社會責任太過沉重的時候,絕大多數人會選擇有效規避,畢竟,趨利避害是所有動物的本能,人也不例外。


    《歌盡桃花》在讀者群中引起了多方麵多角度的討論,說到底是因為麵對太多無力的現實,每個人設身處地思考的時候,都不能得出結論,自己會不會做出和男女主人公相同的選擇。


    向沉重的命運屈服,和愚昧的居民同流合汙,男女主人公如果不這樣,唯有死。


    為了活著,每個人心理承受的底線,都會超乎自己的想象。


    故事裏的男女主人公就好像一麵鏡子,看著他們,每個人將最大限度地接近最真實的自己。


    就連徐伊人,也許以前會相當肯定地反抗,可是當一個女人以為懷孕的時候,心境又會發生改變。


    母親能為孩子忍受的,許多時候遠遠超乎自己的心理預期。


    環亞將《歌盡桃花》的拍攝提上了日程,最終到手的《歌盡桃花》劇本,如徐伊人預料的那般,做了相當大的修改。


    華夏影片審批一向嚴格,邪不勝正幾乎是電影永恒不變的主題,無論過程怎樣曲折艱難,罪惡被光明所驅散,有情人終成眷屬,善惡到頭終有報,才是屏幕最終可以展現的結局。也隻有這樣,影片才會被觀眾普遍接受,觀看過程中觀眾們悲傷苦痛的心靈才能得到撫慰。


    在這之外,**、脫光、露點這些戲碼都是被再三審查的對象。


    作為圈子裏頗具威望的導演,許卿一貫不喜歡用粗暴的手法來拍攝這些鏡頭。


    相反,他更看重用環境、音樂來烘托感染人心,一切掌控在含而不露的尺度之內,才是最高境界。就像拍攝《漢宮》時,劉依依最大的尺度也就是在隱約的帷幕之中香肩半露,但她的一顰一笑,甚至走動間裙裾浮動的頻率都能牽動人心。


    《歌盡桃花》原本就是足夠沉重悲痛的故事,許卿自然不會一再踩踏觀眾的心理承受底線。劇本裏少男少女的親密止於觸碰,最惹人遐想的一幕,也不過是眾人初到桃花穀,秦初和林綺夢在一個被子裏露著肩膀,緊緊擁抱。


    與此同時,劇本裏改動最大的情節在於桃花穀兩任族長這兩個角色。


    為了一個見之鍾情的女孩設計殺父,小說裏桃花穀年輕的第二任族長隻有二十歲。


    考慮到這樣的劇情過於殘暴血腥、泯滅人性,劇本裏取消了第一任族長這樣一個人物形象,而是將桃花穀族長的角色直接設定在三十歲。剛剛從去世的父親那裏接手村落,三十歲的羽豐高大果敢、手段狠辣,在黃昏裏遠遠看見從灼灼桃花、逶迤晚霞中回過頭來的林綺夢,女孩因為倉皇奔跑長發淩亂,一張臉卻雪白玉潤,暈染了淺淺桃花色。


    從未有過女人的羽豐怦然心動,一眼萬年。


    狠辣果決的男人動了情,卻不懂得如何表達,將林綺夢直接扛了回去,把自認為最好的一切統統給她,含在口裏怕化了,捧在手心怕飛了。


    古舊村落的族長為了一個女人牽腸掛肚、食難下咽,譜寫了一曲動人的癡心戀歌。


    一個多月時間,林綺夢自以為懷孕,心情複雜地從了他,更是被羽豐寵愛九個月,生女,血崩而亡。


    至此,羽豐將他們唯一的女兒——思思,捧上了天,成為古村落裏榮寵至極的小公主。


    不同於小說的殘忍暴戾,這一段女孩與男人的複雜戀情,經由改編的劇本展現出來,成為《歌盡桃花》沉重氛圍中的最大亮點,殺戮都因為羽豐這樣炙熱的情感被驅散了一些。


    一個殺伐果決的反派形象,搖身一變,成了讓人又愛又恨的情癡。


    犯罪時的他,是人人殺之而後快的魔鬼;家庭裏的他,卻是最嗬護妻子的丈夫,最疼愛孩子的父親。


    改編的劇本裏,避免了兩任族長加諸林綺夢身上的痛苦。同樣的,在設計思思的人生軌跡時也稍微做了改動。


    不同於小說裏從小看著殺人玩,並且會自己動刀玩耍的思思,改編的劇本裏,愛女至深的羽豐不曾讓女兒看見這些殘忍的勾當,因為愛情和林綺夢留下的小寶貝,他泯滅的人性漸漸複蘇。


    思思是在父親建造的象牙塔中長大的公主。


    秦初為了活命出逃,與村落人同流合汙並且日漸“出類拔萃”,成了羽豐的左膀右臂。他進入村落的權力中心以後,以帶著思思去外麵見見世麵為借口,成功將她帶離了桃花穀。


    天真爛漫的思思到了外麵的世界,欣喜得如同幼小孩童,玩鬧了幾日卻惦記著回去。不承想,自己跟著秦初和警察,眼睜睜地見證了桃花穀的覆亡。


    黑暗的交易轟動社會,桃花穀所有人被依法處以槍決,包括與他們同流合汙的秦初。


    經此一事,十八歲的思思受了刺激嚇成了癡兒,精神病院裏,她唯一會說的兩個字是“爸爸”。


    改編的劇本裏,順理成章地縮減了思思對秦初的癡戀,加重了羽豐在她心中的分量。


    自然而然地,思思在秦初麵前脫衣服的一幕戲不複存在。


    暴虐愚昧的桃花穀因為羽豐這個複雜人物形象的設置,多了一些人性本真,留下了天真爛漫的思思。


    縱然傻掉,塵埃落定以後,她依舊預示著人性的複蘇。


    而秦初死亡的結局,正呼應了劇本最後警官陳述的那句話:“無論多麽沉重的命運,都不能成為一個人犯罪的理由。”


    最深最真的情感可以喚回人性,知法犯法的惡行終歸難逃法律的製裁成了《歌盡桃花》的最終寓意。


    演員確定後,《歌盡桃花》的開機發布會在京郊影視城一家頗有名氣的酒店的宴會廳舉行。


    徐伊人和唐心下了保姆車,另一邊台階上,許卿為首的幾個導演也走了過來。


    裏麵穿著淺灰色的襯衫,六十多歲的許卿頭發花白稀疏,卻梳得十分整齊,就像他的為人一般,一絲不苟。


    他依舊是嚴謹規整的樣子,微微抿著的唇角帶著幾分古板,眼神卻犀利而深沉,那雙眼睛在討論劇本的時候會發光發亮。


    許久未見,高瘦的許卿眼窩深陷,顯出老態,身形卻筆直。


    《漢宮》之後再度合作,看著這對自己提攜愛護頗多的老人越走越近,徐伊人難免有些激動,挪不開腳步。


    “怎麽了?”唐心看著她問了一句。


    走過來的許卿朝著她們倆點頭笑了笑,一不小心,錢夾從他搭在臂彎裏的西裝口袋中掉出來,攤開扣在了地麵上。


    許卿愣了一下,彎腰去撿。


    徐伊人快走一步,幫他撿了起來,正要合上的時候,目光落在他錢夾裏的一張照片上,頓時呆愣在原地。


    照片裏女生生動的眉眼間笑意盈盈,紮著高高的馬尾,即便未施粉黛,麵容也精致瑩潤,微豐的唇角上翹,很年輕,散發著勃勃朝氣。


    那,是劉依依的照片。


    徐伊人愣神地看著,錢夾裏的照片有些發黃的邊角映入眼簾,又讓她反應過來,那並不是她的照片。


    可照片上的女孩和劉依依長相有九分相似,讓她自己都錯認了。


    “謝謝。”徐伊人愣神之際,許卿微笑著將錢夾從她手心裏抽了過去。


    客套有禮的兩個字落在耳邊,眼看著他和兩個副導演抬腳進了酒店的旋轉門,徐伊人依舊無法回神。


    她是孤兒,被父母丟棄在天使孤兒院門口的孤兒,除了一個抱被和一個冷掉的奶瓶,鄭媽媽發現她的時候,她身邊什麽東西都沒有。


    以前,她從來沒有放棄過尋找自己的親生父母,也無數次地想象過他們的模樣,可那樣的心思早在幾年前就已經沒有了。


    一張照片說明不了什麽。


    徐伊人努力地說服自己,可女生生動的笑容映入眼簾,讓她恍惚疑惑,根本無法集中精神。


    許卿導演對演員人品風評一向看重,當初《漢宮》選角,他力排眾議讓她出演女主角,她因此感恩戴德,可也不是沒有疑惑過。


    可如果他真的是因為她和某人一樣的長相而看重自己,又為何會等待整整十年之久?


    畢竟,她十六歲就進入娛樂圈了。


    徐伊人越發恍惚了。


    照片上生動明媚的笑容不時浮現在腦海中,整場開機發布會她都精神恍惚。


    結束後,人也是恍惚地離開的。


    回到公司,到了頂層,徐伊人敲門進去,看見端坐著處理工作的邵正澤,緊繃的神經才鬆懈下來。


    踢掉腳上七公分的高跟鞋,她拳著腿坐進了寬大的軟皮沙發裏,精巧的下巴抵上膝蓋,神色專注地看向邵正澤的方向。


    “怎麽了?”邵正澤早早注意到她,在手下的文件上簽了字,擱下筆問了一句,起身走到了她身邊。


    徐伊人抬眼看著他,低聲呢喃道:“阿澤,我覺得我可能看見我的媽媽了。”話音落地,不等邵正澤開口,她哽咽一聲,繼續道:“真的好像!我以為是我!我從來沒想到我會和她長得那麽像。當年京華的星探告訴我‘你會成為亞洲巨星,能站到這世界上最耀眼的地方,會被所有人看見’,就因為這樣,我義無反顧地進了這個圈子。”


    徐伊人唇角溢出苦澀的笑,看著邵正澤,一字一頓道:“我以為我站到最矚目最顯眼的地方他們就會看見我。我一直想問他們,為什麽不要我,連姓氏也沒有給我留下。我知道他們肯定從來都沒有想過回來找我,可縱然是這樣,我還是心心念念地想要見他們一麵,別的小孩都有爸爸媽媽,為什麽他們不要我?”


    她泣不成聲,嘴唇哆嗦著說不下去,眼淚洶湧而出,抱著膝蓋嗚嗚痛哭起來。


    邵正澤被她話語裏的信息驚了一下,微微一愣,下一瞬,緊緊地將她摟在了懷裏。


    淚水流了她滿臉,徐伊人整個人都劇烈地顫抖起來。


    “乖,依依乖。”邵正澤柔聲哄著她,被她的哭聲攪得心痛不已,抱著她,一隻手捧著她的臉和她對視,“怎麽了?發生什麽事了?別傷心,你慢慢說,我在呢。”


    “許卿導演的錢夾裏,有一個女人的照片。”徐伊人哽咽著說,“我在許卿導演的錢夾裏,看到了她的照片,和我長得那麽像,照片都泛黃了。我覺得她肯定是我媽媽,肯定是……肯定是……”


    她的眼淚洶湧而出,邵正澤修長白皙的手指被她滾燙的淚水沾染得濕漉漉的。


    一隻手扣著她的後腦勺將她摟緊在懷裏,徐伊人溫熱的臉頰緊貼著他的脖頸,淚水蹭在他的衣領上,邵正澤更緊地擁抱她,遲疑道:“你媽媽?你是說許導的錢夾裏有一張照片,照片上的女人和你長得很像,是這個意思嗎?”


    “嗯。”徐伊人帶著鼻音重重地應了一聲,情緒慢慢平複了一些,從他懷裏探出腦袋來,聲音低低道,“紙。”


    “嗯?”


    “我擦鼻涕。”小人兒委屈地吸著鼻子說了一句。


    邵正澤神色一愣,忍不住低笑出聲,探身在茶幾上的紙盒裏抽了兩張,捂在她小巧通紅的鼻子上捏了兩下。


    “我自己來。”徐伊人拿過紙巾,低著頭默默地擦了鼻涕眼淚,再抬起頭來,她滾燙溫熱的小臉泛著紅,一雙眼睛也通紅微腫,可憐巴巴地看著他,像一隻沒有被照顧好的小白兔。


    “都是做媽媽的人了,還哭鼻子。”邵正澤伸手在她鼻尖捏了兩下,將有些羞窘難堪的她重新摟到懷裏,若有所思道,“這件事你先別著急,也不要貿然地去問許導。不過他既然能將照片放在錢夾裏,總歸是關係匪淺,我先讓王俊從許導這裏入手查一下,看能不能查出些線索。”


    “嗯。”他心裏的顧慮徐伊人自然明白,她依偎在他懷裏輕輕地點頭。


    邵正澤抿著唇暗自思索著,慢慢回神,眼看她情緒平複了一些,才起身在桌上撥了電話。


    “boss?”進門的王俊習慣性地喚了他一聲,又側頭朝著徐伊人問了好。


    邵正澤看著他,語調沉穩道:“查一下許導的事情。”


    王俊:“?”


    “私事方麵,家庭子女之類的,要不然,紅顏知己也行。”想著最可能出現的一些情況,邵正澤微頓道,“三年前劉依依出事的時候,許卿導演出言維護,想必兩人關係匪淺,順帶著特別留意一下。”


    “私事?”王俊有些詫異地挑眉道,“許導是圈子裏出了名的工作狂,家庭子女都沒有!”


    邵正澤抬眸看了他一眼。


    王俊愣了愣,聲音沉穩地應了一聲“是”,開門離去。


    目送王俊出門,徐伊人回想著邵正澤剛才的話,一時間心裏更有些緊張了。


    家庭子女,紅粉知己?


    徐伊人目光深深地看著邵正澤,慢慢道:“你是覺得,許卿導演他,可能是我父親嗎?”


    許卿一生都沒有娶妻,兢兢業業幾十年,將所有的熱忱奉獻給了電影事業,處事嚴謹、為人古板剛正,是娛樂圈出了名的工作狂。


    這樣的他,錢夾裏卻存放著那樣老舊的照片,如果照片上是自己的母親,那麽她也定然是他生命中極為重要甚至是唯一的女人。


    所以,他是父親嗎?


    徐伊人雙手捂著臉,深深地低下頭去。


    影視劇開拍,圈子裏有敬神明的傳統。


    劇組的工作人員在一塊空地上擺了高桌,上麵擺著香爐、水果以及新鮮的豬頭肉,一眾演職人員到齊,正兒八經地開始了儀式。


    許卿點燃了三炷香祈願幾句,神色鄭重地將燃香插進了香爐,他身後的副導演、演員按順序上前,笑著說了幾句“票房大賣”之類的吉祥話。


    專程前來的媒體記者們在邊上拍了幾張照片,又第一時間將幾位主演圍到了正中間。


    徐伊人是女主角,一人分飾林綺夢、思思兩個角色。


    男主角秦初則由許卿頗為賞識的徐堯飾演,而最開始的少年秦初則由傳媒大學表演係在校生顧凡飾演,正是徐伊人三十七中粉絲團的團長。


    至於飾演桃花穀族長羽豐一角的,是讓徐伊人頗覺意外的鄭秋。


    此刻,徐伊人的目光在幾個老熟人的麵容上轉了一圈,圍聚的記者已經開始提問了。


    “第一次在大銀幕上露臉,就是和偶像出演情侶,顧凡你有沒有很激動?說兩句吧!”


    “哇,你們穿的衣服有點像情侶裝啊!是劇中的打扮吧?”


    “鄭老師穿成這樣好man啊!平時都看不出來你身材這麽好!劇中有秀肌肉的鏡頭嗎?!”


    “怎麽感覺徐堯一下老了好些歲啊!不過底子好,扮大叔也好酷的!你和顧凡在劇中誰的鏡頭更多一些?”


    記者們五花八門的問題讓一眾人應接不暇,徐堯抬手做了一個暫停的動作,無奈笑道:“一個一個來好嗎?你們熱情成這樣會嚇壞小朋友的,瞧顧凡臉都紅了!”


    “少年秦初和中年秦初,伊人你更喜歡哪一個?”目光落到顧凡微微泛紅的俊臉上,一個女記者忍不住朝向徐伊人發問道。


    徐伊人微笑著看了一眼左邊滄桑頹廢的徐堯,又側頭看了一眼俊俏清新的顧凡,微微彎唇,忍俊不禁道:“我對大叔無感啊!太老了!”


    “呃,你喜新厭舊啊!”徐堯神色哀怨地看了她一眼,惹得一眾媒體記者倏然哄笑。


    徐伊人也有些臉紅,朝他翻一個白眼,一臉無奈道:“男神你別演了行不?”


    “哈哈。”一個女記者忍不住開口道,“男神別傷心,伊人不要你我要你啊!能把你打包回去暖床嗎?!”


    “噗……”被要求打包的新晉徐男神忍不住噴笑一聲,伸手擋了一下臉,悶悶道,“這個恐怕有難度,我要為‘幺蛾子’們守身如玉!”


    他話音落地,邊上圍聚的一眾人齊齊噴笑。


    《赫連王妃》之後徐堯爆紅,他的粉絲們也不知道怎麽想的,竟然自封“幺蛾子”,粉絲團則自稱為“妖精洞府”……


    古怪的稱謂讓徐伊人每每想起,都忍俊不禁。開機儀式原本就求個大吉大利,請來的媒體都是素日交好的,並沒有特別八卦好事的狗仔。


    一眾人笑鬧著采訪完,工作人員忙碌著準備起開機的第一個鏡頭了。


    徐伊人和徐堯搭檔拍攝第一個鏡頭,是片中十九年後秦初帶著思思,逃離桃花穀重返城市,在旅店裏的一幕戲。


    小說原著用的是倒敘寫法,中年的秦初帶著思思出現在城市街頭,殺手氣質的冷銳男人,天真懵懂的美麗女孩,一個沉默寡言、一個歡呼雀躍,吃飯、理發、買衣服、住店,女孩思思在男人麵前脫掉衣服,男人目光深深地注視著她,思緒翻飛到十九年前……


    故事倒回到陽光明亮的長途客運站,開始講述。


    改編的劇本沿用了原著這樣的敘述手法,隻是將思思在秦初麵前脫衣服的一幕戲做了改動,換成了她對著鏡子欣賞新衣服。


    影片一開始,兩人出現在城市街頭的片段需要用一個長鏡頭來體現,為著求個吉利,保證開機鏡頭不ng,幾個導演商議後,越過了長鏡頭戲份,定下了秦初和思思在旅店裏的室內戲。


    此刻,檢查好妝容的徐伊人和徐堯到了搭建的旅店房間中。


    牆壁微微泛黃,木架床由兩條長凳固定而成,床頭櫃並不配套,是簡單的木框結構,漆成綠色,經過做舊處理,看起來挺有年代感。牆壁上用釘子固定了一塊長方形鏡子,鏡子底端還缺了兩小塊。牆邊擺放著眼下已經很少見的洗臉架子,上麵放著盛了水的洗臉盆,半塊肥皂扔在水裏,白毛巾就搭在臉盆邊,滴答滴答往地麵滴著水。置身於房間之中,一眾人好像回到了十幾年前某座城市的路邊旅店。


    副導演柳兆文環視一周,將地麵上掉落的一片口香糖直接踢出去,朝著邊上道具組的助手喊話道:“香煙準備好了沒有?火柴、思思買的衣服、熱水瓶、搪瓷杯、裝著幾個蘋果的塑料袋,趕緊都拿來!”


    “來了來了!”工作人員將東西一股腦抱了過來。


    香煙和火柴遞給徐堯,幾件衣服搭在床邊,條紋的水果塑料袋和杯子放在床邊的桌子上,最後將綠色的熱水瓶放在門邊。


    許卿進了房間,左右看了看,目光落在熱水瓶上:“熱水呢?去,給壺裏接滿熱水,要順著壺嘴壺身流下來,流到地麵上才好。還有這屋裏,有些太幹淨了,眼下是夏天,給地上灑些水!”


    “是、是。”工作人員連聲應了,又急忙去準備。


    許卿按亮了從房頂垂落在半空的三十瓦電燈泡,昏黃的燈光籠罩著,攝影師移了機器進來。


    畢竟是開機鏡頭,許卿自然慎重,將房間清場隻留下了工作人員,好奇激動的一眾人又齊齊圍到了監視器邊上。


    一聲沉穩低緩的“action”過後,拍攝正式開始。


    畫麵裏,徐堯穿著簡單的黑色t恤,舊舊的牛仔褲,深黑的頭發理成平頭,微微低垂著幽深的眸子。


    他薄而銳利的唇角叼著一根煙,修長的手指劃亮火柴,湊過去,就著火苗吸了一口。


    落寞、陰冷、深不可測,一個有故事的男人躍然於畫麵之中。


    “哇,好帥啊!徐哥真的太迷人了!”看著畫麵,劇組的年輕女孩忍不住輕呼出聲。


    分明還不到三十歲,可他簡直演活了一個英俊的中年男人,不,一個英俊、幽冷又神秘的中年殺人犯。


    “這件衣服好漂亮啊!”一道清亮雀躍的女聲從畫麵裏傳了出來,徐伊人入畫,到了徐堯近前,將自己的裙擺提起來,像展示寶物一樣,笑嘻嘻地轉了一個圈。


    活潑的、開心的、快樂無憂的、初入城市的女孩眼眸天真透亮,眉眼彎彎的樣子將徐堯幽冷的氣息驅散了不少。


    思思像一抹亮光一樣,躍入每個人的視線,驅散了剛才秦初帶來的陰霾。


    鏡頭慢慢拉遠,徐伊人雀躍歡欣的小臉一閃而過,她轉過身,翹著唇角麵對著男人。


    徐堯的唇角勾了一抹笑,帶著些寵溺之色,目光卻依舊幽深,他沒有說話。


    女孩嬉笑著撿起床邊另外一條裙子,歡快道:“我覺得這件也好看,秦初你快看,我先穿哪一件好呢?”


    她歪著頭看他,依舊背對鏡頭,腳下卻忍不住蹦跳移動。


    男人目光深深地看著她,漸漸恍惚了,兩指夾著煙,一隻手搭在腿上,他的目光徹底定格在女孩的臉上,依舊沒說話。


    鏡頭推近給徐堯麵部特寫,那一雙深邃的眼眸好像會說話一般,訴說著久遠的故事。


    “卡。”一聲低喊讓眾人如夢初醒,許卿導演看著鏡頭直起身來,神色溫和的一聲“過”,圍聚在門口的工作人員齊齊歡呼起來。


    “真棒!”副導演毫不吝嗇地對著兩人誇讚一聲。


    徐堯掐滅了煙頭,抬眼看向徐伊人,兩個人相視而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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