淡心聞言轉身,遠遠瞧見丹墀上的帝王麵帶諷刺笑意。頓時,她手上的明黃絹帛好像燃成了一團火焰,使她的掌心灼燙難忍。


    淡心死死咬唇,上前幾步跪地行禮:“奴婢見過聖上。”


    “起來吧。”天授帝的話語又變得很平淡,仿佛方才的諷刺隻是一場錯覺。


    淡心道謝起身,上前將絹帛徐徐展開,垂眸請道:“奴婢恭請聖上禦鑒。”


    天授帝鳳眸低垂,落在淡心的容顏之上,忽然笑道:“你氣色不錯,好像還圓潤了幾分……看來從前朕苛待你了。”


    “最近奴婢沒當差,天天吃了睡睡了吃,想不胖都不行。”淡心沒心沒肺地回道。


    天授帝碰了個軟釘子,沉默一瞬又換了話題:“聽說謝太夫人要收你為義女?入雲氏宗籍?”


    他居然這麽快就聽說了!淡心自己也是三天前才知道的!眼見瞞不下去,她隻得幹笑:“太夫人擔心奴婢出身低微,配不上誠王殿下,這才抬舉奴婢。”


    天授帝臉色頓沉,不再多說一句。


    淡心以為他是在顧慮什麽,便主動解釋道:“聖上放心,奴婢即便入了雲氏宗籍,照樣還是個出身低微的奴婢,太夫人不會將誠王殿下看作自己人……雲氏也會一直支持您。”


    她不說這番話還好,一說出來,天授帝麵上立刻風起雲湧,冷若寒霜:“你如今倒理解朕的想法了?”


    “奴婢隻是猜測而已。”淡心尷尬地笑笑,不欲在這個話題上多做糾結,遂再次請道,“聖上,蓋印吧。”


    天授帝“嗯”了一聲。


    淡心也不多做客氣,神色如常走上丹墀,將禦案上的小抽屜打開,取出禦印端在手中:“奴婢福薄,不敢動用天子之物,還請聖上親鑒。”


    天授帝沒再拒絕,執起禦印作勢要往旨意上蓋,卻在落印的最後一刻停手,倏然問她:“行囊都收拾好了?”


    淡心點頭:“一切都收拾妥當,隻等三日後出宮了。”


    她的回答很幹脆很決絕,令人無從挽留。天授帝鳳眸再睇淡心,見對方正盈盈淺笑、神態淡然。


    這笑可以偽裝,但氣色偽裝不了。自從葉太後薨逝之後,淡心日漸消瘦憔悴。可賜婚的旨意一下,她又立刻養了回來,膚色盈潤透紅,重新變得嬌俏起來。


    也許,出宮真的是她所願,也是對她最好的結局吧!淡心連葉太後之死都無法釋懷,留在這宮裏還能做什麽?那些血腥、那些肮髒,隻會玷汙她純潔的心靈。


    嫁給九弟聶沛瀟,總好過嫁去哪家公卿做續弦。至少,九弟會善待她。想到此處,天授帝不再猶豫,“啪”的一聲,起手落印,重重蓋在了旨意之上。


    黃得惹眼的絹帛,紅得刺目的印章,將這聖書房裏的兩年時光,就此封存。


    “你當差兩年,朕也沒賞過你什麽,明日朕讓皇後準備一份,算作你嫁人的賀禮吧。”


    賀禮……淡心發現,天授帝待她是真的寬厚。至此,她再也無法假裝平靜與滿足,喉頭湧起一陣哽咽,又不願當著天授帝的麵發作出來,唯有飛快地收起旨意,磕頭謝恩:“奴婢謝主隆恩。”


    天授帝的聲音略帶喑啞,亦是無力地擺了擺手:“下去吧……讓岑江進來。”


    淡心行禮稱是,無言起身出門,又傳話給岑江進去侍奉。


    明明是豔陽高照的清爽天氣,可聖書房內卻晦暗無光。幾扇窗戶都是大敞著,竟沒有一絲陽光能照到帝王心底深處。


    岑江感受到這壓抑的氣氛,一眼瞧見禦案上擱著的印鑒。如他所料,淡心是來請旨蓋印的。事到如今,他想勸慰一番,卻不知該如何說話。


    岑江正尋思著,豈料天授帝已率先開口:“她離開是對的,宮裏不適合她。”但為何會覺得苦澀?而那莫名的心痛又是從何而來?他隻得強迫自己收斂起一切情緒。


    “其實沒什麽適不適合……”岑江看在眼裏,直白說道,“淡心姑娘在宮裏兩年,不也好好的?隻要您想讓她留下,一切都不是問題。”


    天授帝聞言沉沉抬眸:“岑江,你逾距了。”


    “微臣知罪,請您聽臣一言。”岑江立刻走到殿前下跪,斟酌片刻,繼續道,“其實賜婚那日您獨自回了龍乾宮,淡心在這兒足足哭了半個時辰。”他指了指自己下跪的位置,“就跪在這兒,哭成了淚人。”


    天授帝果然鳳眸收緊,麵上溢出一絲心痛,但沒有說話。


    岑江見狀又道:“倘若淡心姑娘想離開,早就來蓋印了,為何拖到現在?也許……她在等您開口留人。”


    天授帝依然沉默。


    “聖上,論公論私,您都不該讓她離開。”岑江見主子無動於衷,終於狠下心道,“誠王殿下本就與出岫夫人交好,如今又要娶謝太夫人的侄孫女,倘若淡心再嫁了過去……整個雲氏便與誠王府走得太近了!您難道不擔心?”


    許是這句話說到了點子上,帝王的表情忽然起了變化,似猶豫,似疑惑,又似拿捏斟酌。岑江知道自己戳中了他的心事,不禁在心中笑歎。


    帝王就是如此,什麽事都逃不開權謀的考量。明明舍不得淡心,卻偏偏不願開口挽留,非得別人給他足夠的理由與麵子,他才能最終做出決定。


    “聖上明鑒,淡心姑娘絕不能嫁給誠王。”岑江再提醒道,“您聖旨已下,禦印已蓋,一旦這旨意昭告天下,便沒有轉圜的餘地了!”


    他話音剛落,天授帝倏然起身:“你說得沒錯,她不能嫁。”


    的確不能嫁。岑江任由他繼續自欺欺人,連連再道:“這會兒她應該剛回平梨宮……”


    一句話還沒說完,岑江身邊驀地掃起一陣冷風,帶著淡淡的龍涎香氣。他定睛再看,丹墀上哪裏還有帝王的影子?


    這邊廂岑江勸動了天授帝,那邊廂淡心則剛回到平梨宮。衣物早已收拾好了,如今隻差將旨意交給誠王,一切便可塵埃落定。


    明黃的絹帛早被她攥得皺皺巴巴,兩滴淚痕不意掉落其上,好在這旨意上的墨跡幹涸已久,並未暈染開來。


    自己終究是自作多情了呢!即便帝王待她有幾分不同,但也僅僅止於“不同”而已。


    這青天白日裏,淡心隻想無所顧忌地大哭一場。可眼淚還沒掉下兩滴,耳邊突然傳來一聲巨響——她的房門被人踹開了!


    淡心大駭,憋在心中的火氣頓時升起:“誰這麽放肆?”


    “朕。”一個字,幹脆利落。


    淡心睜大眼睛不能置信,連忙走到外頭一看,果然是天授帝!兩年了,這是他頭一次來平梨宮,而且是……


    獨自一人。


    淡心顧不得拭去淚痕,連忙下跪請罪:“奴婢不知聖上親臨,有所怠慢……外頭沒人吱聲……”


    “聲”字剛出口,淡心立刻感到右臂一緊,有人將她從地上一把拽起。她尚未反應過來,天授帝已半抱半拽地將她推進了內室之中。


    淡心踉蹌幾步險要摔倒,帝王順勢扶了她一把,雙手恰好攬在她腰肢之上。


    這人的呼吸就在自己耳邊,迫切、急促、灼熱,沒得讓淡心耳根紅透。如此親密的姿勢從未有過,她連忙後退幾步,重新站定,手足無措地忘記說話。


    見她這般閃躲,天授帝又逼近兩步:“捏痛你了?”


    淡心摸了摸自己的手臂,緩緩搖頭:“沒有……聖上怎麽來了?”


    “來告訴你不能嫁人。”帝王毫不掩飾來意。


    “啊?”淡心愣怔,懷疑是自己幻聽,“您說……什麽?”


    天授帝薄唇緊抿,索性收緊雙臂讓彼此緊貼,以下頜抵在她額頭之上:“你不是永遠隻有十八歲?那你還不到出宮的年紀。”


    永遠隻有十八歲……這的確是她自己說過的,甚至是她的口頭禪。可她隻是說說而已,哪有人能永遠十八歲?這豈不是一輩子沒法出宮了?


    淡心一下子蒙了,竟忘了反抗,這一刻,她仿佛變成了一個死人,沒了聽覺,沒了觸覺,更不知如何反駁。她任由帝王攬著抱著,整個人瞠目結舌。


    而天授帝更是不管不顧,死死將淡心圈在懷中。他貪婪地嗅著她的發香,體味著那柔軟溫熱的觸感,心頭一時萬千滋味。


    在鸞夙離開之後,在他手握江山之後,他曾以為自己已然無欲無求。而今赫然發現,事實並非如此。


    有一種難以言說的衝動,他想要告訴淡心很多事情。他的信仰、他的籌謀、他的得到與失去,他被人拋棄和拋棄別人的經曆……


    可真正話到口邊,卻是一句也說不出來。他唯恐那些複雜的過往會玷汙了她,擾了她的純良與清淨。


    千言萬語,終歸化作一絲渴望與祈求。而隻是這一絲一縷的情愫,已足夠撕開他的驕傲和偽裝。他曾想努力克製的某種情感,在這一刻轟然倒塌!


    “淡心,留下陪朕。”


    留下?淡心卻是心頭一涼:“聖上是覺得寂寞了嗎?要奴婢在您身邊逗樂?”她奮力掙紮,試圖掙脫帝王的懷抱,奈何蜉蝣撼樹,天授帝抱得極緊,身軀紋絲不動。


    霎時,一陣心酸湧上心頭。淡心覺得委屈,覺得難受,便再也顧不得眼前這人的身份,一拳一拳捶在他胸膛之上,涕淚交織地質問對方:“你為何要來?你不如不來!”


    對於天授帝而言,這點手勁根本不算什麽,他任由淡心粉拳敲打,隻低聲道:“你知道朕不善言辭。”他施手摩挲著她的青絲,“淡心,朕喜歡你,舍不得你走。”


    他說他喜歡自己!他說他舍不得!電光石火間,似有一物重重擊在淡心心頭。四目相對,一個鳳眸魅惑,目光堅定;一個淚意盈眶,猶疑不定。


    天授帝見狀心疼更甚,沉吟片刻,鬆開攬在她腰間的手:“朕不能騙你,朕給不了你‘一生一世一雙人’。”


    他頓了頓,凝聲再道:“我很喜歡鸞夙,現在也喜歡;皇後也值得敬重……我隻能許諾你一世寵愛……倘若你不願意,賜婚的旨意還有效。”


    這一次,他用了一個“我”字,而不是“朕”。


    聽聞此言,淡心良久沒有說話。


    天授帝知道自己這番剖白太過突然,對方需要時間來考慮。他等著,一直等著她的回話,終於,等到了一句:“您是將奴婢當成替身了嗎?”


    淡心的一雙清眸又開始溢出淚水,其實在她問出口的那一瞬,她自己已給出了答案。曾幾何時,帝王在摘星樓下初見她時,便曾說她肖似鸞夙……是她奢望了吧!


    可倘若不能親耳聽到他的承認,她怕自己再也無法死心了!


    時光靜靜地流逝,帝王陷入無盡的沉默。淡心的心卻死死揪起,扯得生疼。


    也不知到底過了多久,天授帝的聲音才再次響起,很慎重、很肅然、很坦誠:“你不是鸞夙的替身。她是她,你是你。”


    她是她,你是你……多麽動人的情話!淡心心中澎湃萬千,一股前所未有的衝動勃然生出,竟是止不住地要去尋找那個溫暖的懷抱。這一次,她主動撞入天授帝懷中,緊緊抱著他:“奴婢不嫁了……”


    “不是不嫁,是嫁另一個人。”天授帝反手攬緊淡心,如同珍藏一件失而複得的心愛之物。他任由她的淚水沾濕自己的衣襟,將一片溫熱的濕意留在他的胸膛。


    卻是,如此地溫暖。


    “你要嫁給朕。”他抬手撫弄她的青絲,低聲笑道,“朕說了要給你一世寵愛,必定不讓你受半分委屈……朕要給你名分。”


    “名分……”淡心抬起一雙清眸,還不忘在天授帝的肩頭蹭一蹭淚水,“您是說,讓奴婢做您的妃子?”


    “嗯。做朕名正言順的女人。”帝王的話語很堅定。


    “可是……這太突然了!”淡心更加難以置信。她原以為,能留在帝王身邊就好了,即便是做執筆女官也無妨。至於入宮為妃,她真的沒想過!


    天授帝見她這副模樣,亦是自嘲地笑了笑:“別說你不信,從前朕也不信。”


    不信又如何?一切都還是發生了。在鸞夙之後,另有一個女子用兩年光景,走了進來。他一直沉溺在過去不可自拔,想過要抗拒到底,更曾想過,“執筆女官”是他留下淡心的底線。


    而如今,還是想給她一個名分,不願她受半分委屈。


    也許這輩子,他注定要和雲氏扯上關係:他龍潛時的封邑在房州,起勢時的軍費靠雲氏支持,鸞夙的母親出身雲氏,如今淡心也是雲府的人……


    天意弄人,造化弄人,逃不開,躲不掉。


    思緒有片刻遊離,天授帝感到懷中的嬌人兒又微微顫抖起來。他見狀蹙了蹙眉:“怎麽?還在怕朕?”


    淡心死命搖了搖頭:“不……不是……”


    “那為何顫得這麽厲害?”天授帝稍稍鬆了手勁,見她已再次溢出淚痕,晶瑩剔透滴滴墜落。


    “奴婢是雲府家奴出身,怎能入宮為妃?”淡心感到受寵若驚,然更多的是怯懦。她總覺得後妃的生活並不單純,倒不如她做一個執筆女官來得快活。


    做女官,她隻需聽憑帝王的吩咐;可做了後妃,隻要是比她位分高的妃子,她都不得不聽從……這樣的生活,她不習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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