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夫人將自己所知道的一切,毫無保留地告訴了聶沛瀟。包括雲辭與出岫的相識、相知、相愛過程,再到最後雲辭的死因,樁樁件件毫無遺漏,講了將近兩個時辰。待到她全盤相告之後,窗外天色已然黑透。


    在此過程中,聶沛瀟越聽越是震驚,越聽越是動容,直至最後,如遭雷擊,後悔不已!


    原來,真相竟如此殘忍,又如此動人!原來,雲辭竟肯為出岫舍棄性命!這與他原本的想象簡直南轅北轍!可笑他還一直以為,是雲辭負了出岫!他一直認為外頭的傳言是真——因為出岫意外懷上遺腹子,雲辭才在死前寫下婚書扶正她,但這孩子最後沒能保住……


    卻原來,這其中竟有一段如此淒美欲絕的愛情故事!這故事纏綿悱惻、淒愴動人,足以令聽者動容、聞者淚下。


    錯了!他真的錯了!他的的確確比不上雲辭!更不該奢望能超過雲辭!聶沛瀟了然之餘,再也沒有力氣從座椅上起來,唯有死死握住兩側扶手,自責而歎:“是我太自負了!”


    太夫人回憶往昔亦是眼眶微紅,但在聶沛瀟麵前,她很好地克製住了。後悔嗎?恐怕再也沒人比謝太夫人更加後悔了。歸根究底,她的夫君、她的獨子,都死在了她的虛榮、強勢和無情之中。


    壓抑與窒息充斥著這間屋子,一絲一縷的氣息仿佛寫滿了無盡悔意。這屋內一老一少兩個人,都注定要活在悔恨當中,一個為親情,一個為愛情。


    聶沛瀟不知自己如何離開了榮錦堂。他隻知道,他遲了一刻,晚知道一件事,便因此犯下致命的錯誤,再也無法挽回!


    而上蒼的殘忍就在於,他明知道最後是一場幻夢,卻偏偏給人以鏡花水月,笑看這世間的徒勞無功。


    聶沛瀟走後的當天夜裏,出岫睡得並不安穩,她總覺得有什麽旋律隱隱約約在耳畔縈繞,既陌生又熟悉。如此被擾了小半夜,不僅沒睡好,心裏也如同揣了隻兔子一般,“撲通撲通”跳得極快。


    於是她索性從榻上起身,朝著隔間輕喚玥菀:“玥菀?”


    出岫輕喚兩聲,玥菀醒來,連忙從隔間裏起身,持著燭台走到出岫榻前:“夫人有何吩咐?”


    “你有沒有聽到什麽聲音?”出岫想了想,補充道,“好像是……簫聲?”


    玥菀定了定神,仔細傾聽,確定並未聽到任何聲音,便緩緩搖頭:“什麽聲音也沒有啊。”


    出岫也有些疑惑,還道是自己幻聽,便哂笑一聲擺擺手道:“你繼續回去睡吧,許是我夜裏沒睡好,自個兒瞎想了。”


    玥菀稱是,又服侍出岫喝了些水,便重新返回隔間裏睡下。


    出岫也再次躺回榻上,試圖靜下心來入睡。可再一次的,她聽到簫聲在耳畔縈繞回響,這一次,竟比方才聽得更顯真切。


    隨著時間的推移,簫聲越發清明起來,出岫決定出去一探究竟,便再次起身輕喚玥菀:“我心裏總覺得不踏實,好像外頭有什麽動靜,你陪我出去瞧瞧。我許你半天假補眠。”


    玥菀掩麵打了個嗬欠,笑道:“瞧您說的,這原就是做奴婢的本分。”說著便服侍出岫穿衣綰髻,大致梳弄一番,隨她一起走出知言軒。


    外頭夜色正濃,應是剛過子時。玥菀提著一盞燈籠為出岫照明,又喚了兩個當值的護院隨侍,幾人都等著出岫的吩咐。


    出岫站在知言軒門口辨別半晌,更覺耳中簫聲越來越大:“你們都沒聽見什麽聲音?”


    幾個護院皆是搖頭:“回夫人,沒有。”


    出岫隻得依靠自己的判斷,往靜園方向走去。玥菀等人不敢多言多問,尾隨其後。這一路上,出岫更加確信有人在吹簫,直至走到靜園外頭,玥菀也隱隱約約聽到了:“好像真的有樂聲!夫人您耳朵真靈!”


    夜涼如水,清冷嗚咽的簫聲緩緩越過靜園外牆,斥入出岫耳中,其聲如怨如慕,如泣如訴,餘音嫋嫋,不絕如縷。而此時此刻,出岫隻感到那簫聲之中的卑微與淒涼。這首曲子,她從前不曾聽過,但卻熟悉無比——正是聶沛瀟所作的《朱弦斷》曲譜。


    初始,曲調平淡,緩緩陳述美人香消玉殞的事實。


    繼而,轉入輕靈動人,正是“遙想妃瑟環鳴聲,迄今繞梁動婉轉。流水落花傳湘浦,芙蓉泣露笑香蘭”四句的寫照。


    漸漸,曲調變得壓抑低沉,清冷哀怨,淒美欲絕。


    最後,幽咽如泣,令人不禁想要大慟一場,聞者堪淚。


    聶沛瀟到底還是采納了出岫的建議,將最後那個悠揚的尾音,變成了悲傷的調子。原是“未完待續”給人以無限希望,而今終於劃上了絕望壓抑的句點。


    當最後一個淒涼哀婉的音調逐漸彌散時,玥菀已止不住地垂淚:“這是什麽曲子?聽著真教人難受。”


    幾個護院雖不通音律,但也覺得這曲子甚妙,遂點頭附和。


    唯有出岫,美眸輕闔似有所想,麵上不見半分動容與哀傷,仿佛這首曲子沒能打動她。


    玥菀見出岫表現得十分平靜,便抹了抹淚,道:“讓您見笑了,奴婢竟不知不覺落淚了。您極通音律,若是沒能打動您,可見這曲子算不得高明。”


    出岫沒有對此曲作出任何評價,惜字如金道:“走吧。”語氣依然十分清淡。


    “夫人不去瞧瞧那吹簫之人?”幾個護院小心翼翼地詢問。


    “不了。”出岫沉吟片刻,道,“他若明晚再來,你們便將他請回去吧。”


    玥菀和眾護院麵麵相覷,隻得聽命。


    主仆幾人返回知言軒的路上,出岫又忽然頓住腳步,道:“我想去祠堂看看侯爺。”


    說是“侯爺”,指的卻並非現任離信侯雲承,而是雲辭。


    一個護院先走一步前去安排,祠堂值守的奴仆連忙披衣起身,持著燭火出來相迎。出岫接過燭台獨自入內,在雲氏列祖列宗前緩緩下跪。


    沉香木製成的一排排牌位,供奉於金絲楠木的桌案之上,昏暗的祠堂內有一種異常深邃而孤獨的氛圍,令人感到肅然、悲傷、肝腸寸斷。


    上蒼將“生死無常”這四個字牢牢鐫刻在了出岫心中,用一個人的性命,一段絕世的感情。她望向其中一座小小的牌位,以及牌位上那個刻骨銘心的名字,清淚終於洶湧滑落。


    是你在懲罰我嗎?雲辭?懲罰我的動搖?背叛?涼薄?忘恩負義?因而,才會一而再再而三地讓我經曆那些磨難?也讓沈予和聶沛瀟輾轉此間,飽受煎熬?


    痛苦、愧疚、自責、思念……種種情緒在這一刻深切交織,最終隻化為一句話,從出岫口中哽咽而出。她用那雙被淚意盈滿的雙眸,模糊地看向那座牌位:“是我錯了,以後我隻守著你,誰都不要,哪兒都不去。”


    話音甫落,一陣夜風驟然破門而入,僅有的一盞燭火搖搖曳曳,險些熄滅。


    “啪嗒”一聲輕響傳來,原本沉穩供奉著的雲辭牌位被風吹落,掉在地磚之上應聲斷裂。出岫幾乎是顫抖著,緩緩伸手拾起斷成兩截的牌位,緊緊抱在懷中,忍不住失聲痛哭。


    最後一縷夜風吹過,帶著摧心斷腸的淒涼與悲傷。恰如方才的簫聲幽咽,終敵不過時光的無情,注定消散在夜風中。


    出岫抱著雲辭的牌位哭了許久,撕心裂肺無所顧忌,而門外一直沒人進來打擾。直至這一盞燭火熠熠燃盡,祠堂內突兀地陷入了一片黑暗,出岫才漸漸停止哭泣。


    無窮無盡的黯淡之中,隱隱又傳來陣陣幽咽,而這一次卻並非簫聲,仿佛是雲氏列祖列宗的冰冷亡魂,正在暗中旁觀這一段纏綿悱惻的愛情故事,還有眼前這位悲傷欲絕的傾城女子。


    驀地,一陣光亮從身後傳來,橘色的燈火亮起,竟有一種說不清的暖意,能令出岫冰冷的靈魂逐漸回暖。她拭幹淚水轉身看去,隻見太夫人手持拐杖披衣而立,身旁的遲媽媽舉著一盞燭火,兩人緩緩走到了祠堂門前。


    “母親。”出岫本已止住淚意,在看到太夫人的身影時,又忍不住洶湧淚下。她想要將懷中斷成兩截的牌位取出來,可雙手竟是顫抖得把控不穩,唯有抱緊雙臂,再緊一些,生怕懷中的牌位再次掉落。


    “大半夜來回折騰,你不累嗎?”太夫人的語氣清冷沉抑,帶著一絲斥責。


    出岫垂眸搖頭,不知該如何回話。


    “出岫,是否我平日太慣著你了,這等驚擾列祖列宗的事,你也做得出來?”太夫人重重將拐杖往地上一戳,立刻在這四下安靜的祠堂內,產生一陣空闊的回響,悶撞入心。


    出岫渾身都顫抖著,心中疼痛到無以複加,她張了張口,仍舊說不出一句話來,那跪在蒲團上的身軀已是搖搖欲墜。


    太夫人在祠堂門口緩緩抬目,就著微弱燭光將所有的牌位注視一遍,目光最終落定在出岫懷中,那斷裂的牌位之上。


    “辭兒為你受盡苦痛,不惜祭出性命,你卻讓他在死後也不得安息!”太夫人厲聲出口,拄著拐杖腳步沉穩地往祠堂裏走。遲媽媽手持燭台尾隨其後。


    太夫人平日鮮少用這拐杖,唯有精神不濟還要強撐時,才會輔以此物。而今夜靜園裏發生的一切自然也瞞不過她,於是她覺得,該適時給出岫一番點撥了。


    太夫人走到出岫麵前,居高臨下看著對方,猶如上蒼在憐憫人間疾苦,緩緩歎道:“誠王被你拒了,對沈予你也反複……我隻問你一句,你是否決定餘生都守著辭兒?”


    這一次,出岫終於能夠開口,深深點頭的同時,亦是哽咽著答話:“是。”


    “你既要守著他,竟連他的牌位都護不住?”太夫人刻意拔高聲調,出口質問。


    出岫啞口無言,唯有重重地磕頭謝罪。


    太夫人的眼角亦有些晶瑩淚意,她長歎一聲,又道:“既然如此,你現下就給沈予修書一封,告訴他你的決定。長痛不如短痛,你讓他徹底死心吧。”


    事實上,自從沈予前往北宣整編軍隊之後,迄今已過去七月有餘。而這七個月裏,他從沒有隻字片語寄回來。出岫能理解他的用心,畢竟北宣剛剛歸附,他又身負重任手握北宣軍權,身邊自然不乏敵對者虎視眈眈,等著在暗中拿捏他的短處。


    越是這時候,沈予越是要萬分謹慎,更不能對她表達什麽,否則不僅自己鑽入敵人的圈套,也會連累雲府的名望,以及她身為出岫夫人的名節。


    因此,出岫也隻是派人暗中關注沈予的動向,了解他一切順利,在軍中頗受擁戴,身體也安康無恙,如此足矣。


    她知道,沈予必定也是如此,獨自在北地默默地發酵思念之情。任天涯海角艱難險阻,他們彼此之間的一切,已無需隻字片語。


    而今,太夫人竟要她主動修書給他,告訴他這個無情的事實!出岫幾乎能想象出來,沈予看到這封書信時會是如何憤怒,如何傷心……距離他們的三年之約已整整過去兩年,她卻在此刻反悔了,食言了,她答應他的,做不到了。


    出岫咬著下唇掙紮良久,試圖延緩事情的發生:“他在北宣不宜分心,能否等他回來之後……”


    “等他回來?那你豈不是還要繼續耽誤他?”太夫人冷冷道,“你早些讓他死心吧,興許他在北宣遇到更合適的女子,也能盡快開枝散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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