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後,出岫啟程返回煙嵐城。臨走前隻有雲羨夫妻相送。前幾日見沈予時,他說過得空會來流雲山莊,可這幾日都沒看到人影,可見是被雲想容絆住了。


    出岫刻意不去打聽威遠侯府的動靜,悄然離開京州。來時帶了幾十車彩禮和數百護院,走時卻隻剩下四五輛馬車,因此一行人的腳程也快了許多。


    一路之上,出岫利用一切空暇時間來籌劃雲承的婚事,也大致有了成形的想法。如何操辦?什麽規模?宴請哪些賓客?算是心中有數。


    返回雲府之後,出岫顧不上歇息,徑直去了榮錦堂拜見太夫人,欲將京州發生的一切詳細稟報給她。其實以雲氏的情報而言,此刻太夫人必定已知曉了全部事情,可出岫還是想按照禮數,親自再說一遍。


    果然,出岫來到榮錦堂之後,還沒開口相告,太夫人已率先評判道:“用南熙漕運換回整個北宣的族人和生意,這筆賬劃得來,不錯。”


    出岫聞言有些意外,她一直以為太夫人從不低頭,也從不退讓,勢必要將雲氏的一切都掌握在手中。畢竟這事從表麵上看,是雲氏對天授帝的一種妥協,不明真相的人會認為雲氏節節敗退,將南熙漕運權拱手相讓。而太夫人,最看重麵子上的名望與榮耀。


    因此出岫未曾想到,太夫人對這件事不僅沒有斥責,反而還稱讚了一番:“母親,您不怪我丟了漕運生意?”


    太夫人端莊地靠在椅背上,緩緩笑道:“為何要怪你?若是我親自出馬,必要不費一兵一卒達成目的,哪怕惹惱天授帝也在所不惜……但你不同,終究手段太淺,也沒那個膽量公然與天授帝對抗,你現下能有這般能耐,已算難得。”


    太夫人也懂得體諒人了!這是好事!出岫心中竊喜,又順勢將雲承的婚事也提了提,包括規模、預算,都大致說了一遍。


    太夫人這一次卻並未即刻表態,隻從袖中取出一把拴著紅繩的鑰匙,轉而吩咐服侍在側的遲媽媽:“去將我的劄記拿過來。”


    遲媽媽麵上迅速劃過一絲訝然之色,然後才恭恭敬敬地接過鑰匙,領命穿堂而去。


    而此時出岫聽聞“劄記”二字,亦是微微一驚。事實上她對此物早有耳聞,聽說那是太夫人執掌庶務多年的心得與備忘。可出岫做當家主母也整整六年了,即便她最初對庶務和生意一竅不通時,太夫人也不曾將這本劄記拿出來過,顯然是寶貝得很。那眼下這意思是……


    出岫正暗自揣度太夫人的心思,但聽後者已再次開口道:“承兒的婚事你無須重新操辦,比照從前辭兒娶嫣然的規模即可。”


    長久未曾聽到夏嫣然的名字,出岫幾乎都要忘了,這個一屍兩命的女子才是雲辭明媒正娶的妻子。夏嫣然曾和雲辭拜過天地,也曾穿過大紅嫁衣……而自己,隻是繼室,且還是冥婚。


    再想到雲辭,出岫不禁心中黯然。太夫人卻好似沒瞧見一般,兀自繼續囑咐道:“不過賓客的名單你須得重新擬定。”


    這一點出岫自然明白。須知時局變遷、滄海桑田,這幾年南北朝堂風雲變幻,許多世家及達官顯貴都已沒落了。諸如明氏、赫連氏從前都是雲氏上賓,如今早已風光不再;而從前的文昌侯府以文曜仕,如今,也變成了威遠侯以武振興。


    出岫低眉思索起賓客名單,又聽太夫人說道:“這媒證之人也不必另請,既是聶七禦口賜婚,那便將婚書留著,回頭讓他蓋上金印即可。”


    說到“媒證”二字,太夫人又想起了雲辭和夏嫣然的婚事,隻覺世事絕妙入扣,不禁再歎:“當初辭兒與嫣然成婚時,是我親自去慕王府請聶七做的媒證。一轉眼七年過去了,承兒大婚還是找他。”


    從雲辭到雲承,從南熙慕王到天授皇帝,曆經七年光景,雲府依然是雲府,榮耀依舊。但內裏,滿是一門寡婦的滄桑血淚。


    “當初辭兒大婚時多熱鬧,府裏人丁旺盛;而如今……”太夫人沒有繼續說下去,出岫也陷入了傷感之中。二房、三房相繼出事,現在的雲府變得空空蕩蕩,早已沒了她初來時的熱鬧景象。


    怪誰?隻能怪人性的貪欲吧!


    既說起雲府的人丁,出岫也適時想起了雲羨和鸞卿,以及雲羨的那番請求。於是,她小心翼翼地提道:“雖然如今府裏人丁不旺,但好歹還有三爺,他……”


    出岫話剛出口,太夫人的臉色已陰沉下來。


    出岫抿唇想了想,還是壯著膽子繼續說下去:“母親您先聽我說完,其實鸞卿不能生育,也命不久矣……”她將個中內情一五一十複述一遍,最後再道,“三爺的意思是,待鸞卿過身之後,他會娶一房門當戶對的繼室,為老侯爺傳遞香火。”


    聽聞鸞卿無法生育,太夫人已很是詫異;再聽到她將不久於人世,更加震驚。這種震驚裏並無半分幸災樂禍,相反倒有幾分憐憫與感同身受。


    出岫見狀情知有戲,連忙再道:“母親,好歹鸞卿曾為您解過毒,也曾真心實意幫過我和侯爺……既然她無法與三爺白頭到老,您就承認她吧!也能讓她死而瞑目。”


    聞言,太夫人良久沒有回應。就在出岫等得忐忑之際,才聽她幽幽開口反問:“你自己的事都顧不過來,還要操心別人?”


    一句話,出岫已明白了她的意思——太夫人是鐵了心不肯認下鸞卿,也不肯承認這樁婚事了。


    說不清是失望還是怎的,但出岫能理解太夫人的選擇。若是站在大局考慮,雲羨和鸞卿的婚事確然過於魯莽、弊大於利,太夫人不予認可也是理所應當。


    原本出岫還想再勸,但恰在此刻,遲媽媽去而複返,將一本用紅綢包裹著的劄記連同鑰匙一並奉給太夫人,也令關於雲羨和鸞卿的話題戛然而止。


    太夫人解開其上覆蓋的紅綢,施手摩挲著劄記封麵,良久才道:“這是我主持雲氏多年的心得,有些未必適用於你,挑著看吧。”說罷,她伸手將劄記遞了出去。


    出岫立刻上前接過,耳中聽聞太夫人再道:“當年辭兒成婚時的置備,我花費了不少心血,自認還算考慮周全。這本劄記裏一一羅列了明細,有些製式能用則用,也省得你再費心思了。”


    “多謝母親體恤。”出岫垂目看著這本劄記,封麵上筆走龍蛇的“紅劄錄”三個大字遒勁有力、剛正闊利,看起來更像男子筆跡,有異於太夫人慣寫的簪花小楷。


    刹那間,出岫明白了太夫人為何會珍藏此物,並不僅僅因為這本劄記是她一輩子的心血,更因為這封麵上的字跡……


    出岫大感受寵若驚,好似手上這本子有千斤重,她忙道:“母親,這是您畢生的心血,我……”


    太夫人擺手阻止她繼續說下去,隻笑道:“我這不算給你的,等到承兒與莊怡然成婚之後,你就傳給她吧,也好讓她早日接手中饋。”


    出岫聞言鼻尖一酸,連忙俯身鄭重行禮,沉默謝過。


    太夫人見她神色黯然,又是一笑:“做什麽哭喪著臉?你也是要有兒媳婦的人了!與其在這兒傷春悲秋,不若祈禱莊怡然盡快上手,如此你也能早日和沈予離開。”


    “母親!”聽聞這一席話,出岫終於明白了太夫人的用意。原來她老人家將這本珍藏多年的劄記拿出來,是為了傳給雲承的妻子莊怡然,用以成全自己和沈予遠走高飛!


    出岫明白了,倘若太夫人越過自己,直接將這本劄記傳給莊怡然,不僅不合禮數,也會讓莊怡然多想,更是對自己這個當家主母的否定。因此,她才先將劄記給了自己,再囑咐自己傳給莊怡然。


    她老人家果然思慮周全,竟如此細致體貼!想到這一層緣故,出岫終於忍不住了,跪地對太夫人重重磕了個頭,哽咽說道:“您的大恩大德,我……”


    “行了,別掉眼淚了。”太夫人起身,虛扶出岫一把,緩緩歎道,“選了你,我到底是沒看錯人……隻是辭兒要怨我了,白白耽誤你六年時光。”


    人非草木,孰能無情?出岫將最好的六年韶華獻給了雲府,花了多少心思流了多少血淚,太夫人自問一清二楚。


    “是我對不起侯爺,對不起您,害他丟了性命,還沒能為他守節……”出岫說著說著已是難以啟齒,內心更是煎熬如焚,掙紮於雲辭和沈予之間。她原本下定決心要為雲辭守貞,也決定畢生守護雲氏,而如今……恐怕是要食言了。


    “你同沈予好好的,辭兒才能瞑目。”太夫人重重笑歎,目中竟泛起了點點淚花。而這也令出岫真正意識到,她留在雲府的日子不長了。


    多麽流連這裏,一草一木皆沾染著雲辭的靈氣。即便如今接受了沈予的情,但出岫依然覺得,沒有一個人能取代雲辭在她心裏的位置。關於雲辭、關於雲府的一切,都將是她最珍貴的回憶,無可替代。


    “母親,倘若您不願意,我可以……”出岫沒再繼續說下去,她想太夫人必定明白她話中之意。


    “可以什麽?”太夫人反問,麵上流露幾分欣慰之色,“你能有這句話,我也算老懷安慰了。但若讓沈予聽見,他必定傷心。”


    出岫聞言深深垂首,頭一次對太夫人說起心中的真實感受:“我心裏亂極了,走也不是,留也不是,覺得怎樣都是錯的。”


    “聽從辭兒的遺願,總不會錯。”太夫人語重心長地道,“你們切莫再耽誤了,難道真要熬到鶴發雞皮,才知道珍惜眼前人?出岫,不是每個女人都能這麽幸運,沒了辭兒,還能找到一個沈予。”


    聽聞此言,出岫感慨不已,原本不甚堅定的心也少了一絲猶疑。沈予,的確是她的另一條路吧。雲辭的光風霽月猶如夢幻泡影,她沉酣一夢情殤醒來,在這滾滾紅塵裏與沈予再度重逢……不得不說,這的確是種莫大的幸運。


    可太夫人對自己都能解除成見、真心接納,那為何對雲羨不能?難道單單是因為三姨太生前做下的惡事?還有因為雲羨和鸞卿這樁名不正言不順、有違血統人倫的婚事?


    出岫揣測著太夫人的想法,還試圖為雲羨夫妻再爭取一次,於是再勸:“母親,三爺畢竟是老侯爺的子嗣,也是您看著長大的……您為何不能對他……”


    “不能!”太夫人沒等出岫說完,已明了她話中之意,立刻沉下臉色喝止,“你不必多言,我不會承認鸞卿,也不會讓他二人回來礙眼。”


    “母親……”出岫秀眉微蹙,欲言又止。


    太夫人深深看了她一眼,不禁拍了拍桌案,語中不乏說教之意:“你啊!還是太過心軟,不知人心險惡。承兒如今羽翼未豐,又即將大婚,婚後他還要承襲爵位。這個時候你讓老三回來,豈不是要給承兒添阻?”


    原來太夫人是擔心雲羨奪權……出岫恍然大悟。可她聽了這個理由,反倒長舒一口氣,笑著回道:“母親您多慮了,三爺不是這種人。倘若他有心奪權,早就出手了,也不會等到現在。”


    “早就出手?他從前有機會嗎?”太夫人一徑搖頭,冷冷再歎,“從前辭兒在世時,老三隻有靠邊的份兒;後來聞嫻做出這等惡事,他也沒顏麵再留在府中;如今是咱們一門寡婦支撐著,他才有機會接管京州的生意,可承兒執掌雲氏之後,哪裏還有他的立足之地?他必是要籌謀一番了。”


    說到此處,太夫人又對出岫擺了擺手:“就讓老三在京州好生待著吧,他回來還不知要生出什麽事端!畢竟聞嫻母女算是因我而死,倘若他有心為母妹報仇,咱們府裏還能太平嗎?豈不是引狼入室?”


    不可否認,太夫人的顧慮有一定道理。但出岫始終不願相信,正直、磊落、驕傲的三爺雲羨,會在背地裏做出什麽不軌之舉;她更加不願相信,雲羨會意圖為三姨太報仇。


    太夫人見出岫一副不信服的模樣,遂耐著性子無奈再道:“我並不是說,他一定會算計承兒,但防人之心不可無。承兒大婚在即,你也即將和沈予遠走高飛,難道這關頭你還想看雲氏再生風波嗎?我寧願這府裏冷冷清清,也不願故作母慈子孝,還要夜夜提防著他。”


    寧願這府裏冷冷清清,也不願故作母慈子孝……


    不知為何,聽到太夫人這番論調,出岫竟生出一陣憐憫之情,但這一次憐憫的對象是她的婆婆謝描丹。這位高高在上的謝太夫人一生強勢,為雲氏殫精竭慮,卻免不了要孤獨終老。而如今,出岫隻能盼望雲承和莊怡然能夠盡快成婚誕育子嗣,承歡她老人家膝下。


    一陣無力感驀然生出,出岫越想越是心酸難受。為太夫人,為雲羨,也為鸞卿。然而太夫人話已至此,出岫也知道無法勸動她改變心意,於是隻得就此作罷,尋思著另找機會再議。


    出岫這副失望、琢磨的神色被太夫人看在眼裏,後者輕輕搖頭:“你還是太心軟了!”


    出岫沒有回話,算是默認。


    “對他們心軟,便是對你自己心狠。”太夫人抬手示意遲媽媽退下。待到屋子裏隻剩下婆媳二人,她才沉聲開口:“我問你,如今雲想容出了這麽一兜子事,你和沈予打算怎麽處置?”


    想容的事……出岫原本還在為雲羨夫妻操心,此刻經太夫人一提,隻覺得六神無主:“我,我不知道。想容她……太慘了。”


    “慘?這事保不準另有蹊蹺。”太夫人麵上浮起一陣疑惑神色,半晌,又似自言自語,“可誰敢拿自己的貞節來耍手段?那雲想容未免也太可怕了。”


    出岫亦是不信,接話道:“女子將貞節看得尤為重要,何況想容出身高門,又是真心喜歡沈予……聽說她已數次自尋短見,幸虧被下人及時發現,沈予又施救得當,才屢屢挽回她的性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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