忽然之間,出岫不敢再麵對沈予,連忙再次掙脫開他的懷抱,赧然垂眸:“你不是要去看想容嗎?別讓她等急了。”


    沈予這才收起心思,不再逗留:“那我去看看她,讓清意送你回去吧。這幾日我再去流雲山莊找你。”


    出岫沒同意也沒反對,沉默著和沈予一起離開這間書房。此時天色已晚,兩人一個向東去看雲想容,一個向西打算出府,明明是截然不同的兩個方向,出岫和沈予卻走得很有默契,仿佛他們此刻並非分道揚鑣,而是攜手共度風雨。


    走了一段路程之後,出岫終究忍不住停下腳步,轉身看去。隻見廊下的燈色影影斜斜,映照出那個湖藍身影,隻留給她一個步履匆匆的背影。


    八年時光,無數風雨,她終於被逼著麵對這個男人,全然地相信他,也相信自己。


    從威遠侯府出來之後,天色已晚,清意受沈予之命,執意要送出岫回流雲山莊。出岫無法,隻得由著他護送自己。


    剛回到流雲山莊門前,管家便笑眯眯地來報:“夫人,三爺和三夫人等您許久了。”


    雲羨和鸞卿來了?出岫連忙屏去那些紛擾思緒,斂神步入待客廳,果見他夫妻二人在內。近兩年雲羨在京州打點生意,一直沒有回過雲府,過年過節也隻是差人送些東西回去孝敬,並不曾現身。


    出岫知曉他與太夫人之間還有心結,更知這心結難解。好在雲羨夫妻對雲府足夠一心,如此也能維持著最基本的和睦。如今的雲府,已不能再散了。


    出岫強迫自己漾出笑意,迎了上去:“這麽晚了,你們怎麽來了?”


    雲羨和鸞卿立刻從座上起身,齊聲行禮:“嫂嫂。”


    前者就著燭火打量出岫,見她神色還算正常,才暗自長籲一口氣:“嫂嫂昨日抵達京州,怎不派人告訴我一聲?我早便聽說您要入京拜訪左相,這一直算著日子,今日才知道您已經到了。”


    出岫走到主位之上,款款入座回道:“此行本就匆忙,我急著去見左相,本想等到此件事了再知會你們,誰想你消息倒快!”


    雲羨仍舊一襲緋色長衫,磊落而又鄭重地道:“長嫂如母,該有的禮數還是得有。再說這幾年府裏全靠您支撐,我和鸞卿也很過意不去。”


    “並非我獨自支撐,其實最操勞的還是母親。”出岫順勢提了提太夫人,想要看看雲羨的反應。


    果然,雲羨緩緩沉下臉色,不僅減了笑意,就連聲音也低了三分:“我與母親的心結太深,恐怕這輩子也解不開了。”


    是啊!聞嫻、慕歌兩條性命橫亙其中,又有雲羨和鸞卿這樁違背人倫、“玷汙”血統的婚事,以太夫人的性子必定難以釋懷;雲羨也不會忘記他母親和妹子是如何死的。


    出岫輕輕歎了口氣,明白自己多說無益,也隻得轉移話題:“你們大可明早再來,何必趕得這麽急?天色已不早了。”


    雲羨聞言也轉了神色,擺手道:“您與我們還客氣什麽?”言罷他又小心翼翼地試探,“想容有身孕的事,嫂嫂可都聽說了?”


    出岫“嗯”了一聲,心情一時又跌落到極點:“我剛從威遠侯府出來……她今日臨盆。”


    “今日臨盆?”雲羨和鸞卿難掩訝異之色,後者開口問道:“她不是懷孕才八個多月?怎會今日臨盆?”


    看來這事沈予瞞得極嚴,就連雲羨夫婦也不知真相。這等有失名節的事,出岫也不便多說,隻得扯謊道:“她早產了。”


    殊不知鸞卿卻是沉吟片刻,再道:“聽說她有孕之後,我和三爺曾去看過她一次……那時她謊稱身孕五個月,但我覺得不止。”


    雲羨也適時附和道:“其實我今日前來,也是想跟您說說此事。我總覺得想容的孩子有異……”他很是嚴肅地道,“說起來她也是我妹子,我不該這麽懷疑她。可威遠侯對您癡心一片,又怎會……”


    說到此處,他又是長歎一聲:“況且威遠侯常年不在京州,不是我亂猜,想容的孩子……”


    任雲羨和鸞卿如何懷疑,出岫隻是一徑沉默。


    “威遠侯承認了?孩子是他的?”雲羨忍不住再問。


    出岫不想再提起這個話題,頗有幾分無奈地問:“你和鸞卿成親三年,也不見個動靜,還有心思關心想容?”


    此話一出,雲羨和鸞卿皆是黯然不語。出岫心中“咯噔”一聲,明白自己觸及了什麽敏感之處。


    誠如她所料,鸞卿緩緩開口,再不是從前那位冷若冰霜的雲府四姨太,語調雖平,但到底帶了情緒:“我生不出孩子。”


    短短六個字,將一個女人的一生就此定性。出岫這才想起,鸞卿也該二十六七歲了,女人在這個年紀上,按理孩子都該有好幾個了……


    出岫正想著,但聽鸞卿又道:“我出身薑族,自幼與毒物為伴,這些年毒素早已浸入血脈,沒辦法生孩子。”


    出岫心中一揪,唯有安慰她道:“興許能治,不若找幾個婦科聖手來給你瞧瞧?”


    鸞卿幹脆地否認,黯然之餘又多了幾分冷淡:“我自己的身子我最清楚。別說我生不出孩子,即便生得出,這孩子多半也是胎中帶毒,養不活的。”


    胎中帶毒……那豈不是和雲辭一樣?出岫想起雲辭生來所受的苦楚,也明白了鸞卿話中之意。一時間,她竟不知該如何再勸,而且雲羨是老侯爺如今唯一的血脈,倘若鸞卿生不出孩子……


    出岫遲疑了半晌,才開口對鸞卿道:“我有些生意上的事想與三爺商量,你先去前堂歇著。至於孩子的事,你別多想,容我改天與三爺再議。”


    鸞卿也很知趣地起身,對出岫道:“我曾勸過三爺納妾,他不肯。”說完這句話,她利落地出了門。


    待鸞卿走遠,出岫才蹙起秀眉,鄭重問道:“鸞卿說的是真?”


    雲羨點頭承認:“她是勸過我,我不肯納妾。”


    “可你是否想過,你是老侯爺僅剩的血脈了!”出岫頓了頓,解釋道,“我不是要勸你納妾,但你不能後嗣無繼!”


    雲羨沉默片刻,才接話道:“其實今日前來,我也想單獨與嫂嫂說說此事。鸞卿她……活不長了。”


    “咣當”一聲,出岫失手碰翻茶盞,難以置信地抬眸看他:“你說什麽?”


    雲羨至此才表露出悲傷之色:“鸞卿後背和腰上,分別有一塊烏青的印記,開始我以為是胎記,但這兩年擴散得越來越大。今年二月初,我特意修書問過屈神醫,還私下查閱了不少典籍……鸞卿這是常年觸毒留下的後遺症,大約也就三五年壽命了。”


    他邊說邊握緊拳頭,似是極力克製著情緒:“這事鸞卿還不知道,她看不到自己後背……我明白我與鸞卿的結合令母親不滿,如今這結局,她老人家應該是滿意的。”


    雲羨邊說邊從座上起身,徐徐再道:“你們都別勸我納妾,讓我好好陪她走完剩下的路。待她過身之後,我會再娶一房門當戶對的繼室,為雲氏綿延香火。”


    出岫對此並無異議。她知道雲羨比鸞卿小好幾歲,再過三五年仍值壯年,屆時生育子嗣也的確不遲。


    “府裏這是怎麽了!想容出事,鸞卿也……”出岫撫著額頭,隻覺腦子如同針紮一般疼痛,“我原本以為今年承兒大婚,府裏該是喜事不斷,豈料……”


    雲羨卻很想得開,反過來勸慰出岫:“其實隻要嫡長房安好無恙,二房三房也沒什麽打緊……但我想讓您在母親麵前替鸞卿說項,鸞卿雖然嘴上不說,但心裏一定想得到母親的認可。”


    出岫明白這話的意思。當初雲羨和鸞卿私下在京州成婚,沒有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其實不合禮數。太夫人對這樁婚事耿耿於懷,而如今鸞卿既然命不久矣,也就不存在什麽心結了。


    “此事我會盡量說服母親。”出岫回過神來,勸慰雲羨,“隻要你自己別太難受就成了。”


    雲羨低頭苦笑不止:“這些年身邊死的人太多,我也習慣了,並不覺得太難受。”聞嫻、雲慕歌……這些都是他的血脈親人,一個個相繼死去,久而久之,他也能坦然麵對生死了。


    而此時,出岫亦想起了雲辭。其實她反倒羨慕雲羨和鸞卿,至少,對於鸞卿終將離世的事實,雲羨做足了心理準備,也下定決心陪她走到最後。反觀自己,連雲辭生前最後一麵也沒見到,而是突然承受這痛不欲生的打擊。


    “你能一直陪著鸞卿,也算是一種圓滿吧。”出岫有感而發,淡淡再歎。


    雲羨知道出岫所指,便有意再道:“大哥在天之靈,必定也想看您活得自在。其實威遠侯很好……隻是想容她……”


    雲羨斟酌片刻,終於忍不住再問:“嫂嫂,眼下隻有咱們兩人,你對我說句實話,想容的孩子到底是怎麽來的?”


    事到如今,出岫眼看瞞不下去了,也唯有將想容的遭遇如實相告。


    “果然如我所料。”雲羨自言自語一句,然後陷入長久的沉默之中。


    窗外的天色至此終於黑透,待客廳裏隻點了三五盞燭火。方才沒覺得光色偏黯,這會子卻覺得無比壓抑。出岫見雲羨不再說話,便起身道:“時辰已晚,你們別來回奔波了,今夜就在流雲山莊歇下,明日咱們商量商量北宣的生意。”


    “嫂嫂!”就在此時,雲羨倏然起身,亟亟道,“我有個想法,不知當行不當行。”


    出岫以為他指的是生意之事,遂點頭道:“你說吧。”


    但見雲羨在屋子裏來回踱了兩步,低聲道:“威遠侯不喜歡想容,如今想容又失貞,他兩人是沒什麽前程了。而我與鸞卿又沒孩子,不若我收養了想容的女兒,您看如何?”


    他怕出岫不明白他的意思,連忙再解釋道:“如此一來,鸞卿離世前有個女兒陪伴,她能走得安心一些;而想容沒了孩子,也容易改嫁……大不了給她換個身份,難道以咱們雲府的勢力,還給她找不到一個好婆家?這樣也不耽誤你和威遠侯的事……一舉三得!”


    “一舉三得?”出岫不禁重複著最後四個字,抬眸迎上雲羨別樣的目光。


    “我以為這法子甚好。”雲羨見出岫猶疑不定,再問,“嫂嫂覺得如何?”


    出岫卻是一陣沉默,這問題她無法回答。不可否認,這看似是個一舉三得的好法子,能將眼下的困難一一化解。可,想容會願意嗎?雖然這孩子來得不受歡迎,但到底是她身上掉下的一塊肉,她怎能容忍別人帶走她的孩子?


    即便是雲羨,雲想容名義上的哥哥,恐怕也無法輕易勸動她。


    “說來說去,咱們還得先考慮想容的意願。如今她身心俱傷,又剛剛臨盆,不適合聽這些。”出岫淡淡下了結論。


    聽聞此言,雲羨也發覺自己的提議太過魯莽,於是神色再度黯淡下來。想了想,他又道:“我打算去看看想容。”


    “你去可以,我不行。”出岫對雲羨囑咐道,“想容的事你務必保密,最好連鸞卿都不要說。關乎女孩子家的名節,自然是越少人知道越好。”


    “我省得。”雲羨鄭重地點頭,“我這幾日就去看她,順帶瞧瞧她精神如何,對那孩子又如何。”


    如今出岫聽到雲想容的名字便感到難受,不禁歎道:“我心裏頭亂得很,這次來京州,原本想進宮去見天授帝,商量商量咱們丟在北宣的生意……可想容出了這樣的事,我也沒主意了!”


    “嫂嫂打算收回北宣的生意?”雲羨立刻打起精神。


    出岫點頭:“確有此意,不知天授帝肯不肯。”


    雲羨沒有往下接話,隻是眉頭深深蹙起,那模樣似在告訴出岫,情況不容樂觀。


    兩人長久都沒有再說話,出岫也知道一時片刻理不出什麽頭緒,便道:“我去吩咐管家留宿你們,有事明日再議吧。”


    說著她便從座上起身朝外走去,可人還沒走到門口,又聽身後傳來雲羨一聲招呼:“其實我有一計,能收回咱們在北宣的生意。”


    “怎麽講?”出岫連忙轉身問道。


    雲羨略有遲疑,緩緩道來:“這法子若是讓母親知道,她必定不會同意。可我覺得,有舍才有得……”


    “別賣關子了,先說來聽聽。”經過這一日的風波,出岫正是六神無主,此刻聽了雲羨一番話,自然迫不及待。


    “我的主意是……”


    五月的夜風微微吹拂,似也帶著幾分耳語。屋內,出岫和雲羨這叔嫂二人,所商談之事才剛剛開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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