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授帝見狀冷笑一聲:“蠢笨不堪!”言罷拂袖而去,岑江趕忙邁步跟上。聶沛瀟眼見園子裏的人走得一幹二淨,而子涵還不明所以,亦是歎道:“真可惜了這張臉。”子涵下意識地抬手摸了摸臉頰,疑惑地問:“殿下在說民女嗎?”


    聶沛瀟不欲與她多做糾纏,隻道:“你先回去吧,這兒沒你的事了。”語畢也往摘星樓走去。


    樓內二層的小臥房裏,淡心正趴在床榻之上,已近昏迷。竹影避嫌站在門外,屋內唯有沈予和出岫兩人。出岫用剪子剪開了貼在淡心背上的衣衫,隻是輕輕揭開,已見到一片水泡,很是駭人。


    出岫不忍再看,捂著朱唇止不住地落淚。沈予卻一眼瞧見淡心腰部還有一塊淤青,應是方才被那藥盅砸的。再看出岫哭得傷心,他便勸道:“你別哭,誠王府內盡是奇藥,雲府也有,淡心不會有事。”


    沈予這麽一說,出岫也反應過來。誠王府裏有沒有奇藥她不知道,但雲府卻有不少珍藏的藥材!她立刻醒悟過來,對沈予道:“我派人回去取藥!”


    正說著,聶沛瀟的侍衛馮飛也帶著幾個下人走到門外,被竹影伸手攔下。馮飛立刻對著門內道:“沈將軍、出岫夫人,卑職奉誠王殿下之命,來給淡心姑娘送藥。”出岫連忙擦幹淚痕,又看了一眼淡心,道:“她這樣子沒法見人,我去把藥箱拿進來。”


    沈予“嗯”了一聲,出岫便徑直走出去。剛接過藥箱,一陣腳步聲也急促傳來,是聶沛瀟走上了二樓。


    “殿下。”出岫眼眶微紅地見禮。聶沛瀟微微頷首算是回應,隻問出岫:“方才你真沒燙著?”出岫搖頭:“我沒事。倒是淡心……”她忽然意識到有許多男子在場,不方便將女兒家的事情說出來,便半道住了口。聶沛瀟看到出岫的裙擺上沾了星星點點的藥汁,便瞥了馮飛一眼,命道:“想辦法給夫人找件衣裙過來。要新的。”馮飛立時領命,帶人退下。竹影仍舊杵在原地,不聞不動。聶沛瀟見外人都已撤了出去,也沒將竹影放在心上,繼續問道:“淡心情況如何?很嚴重?”出岫點頭:“還在診治,背上燙得全是水泡,怕是要留疤了。”“需要什麽藥材,隻管開口。”聶沛瀟再道。


    出岫道了聲謝,但顯然還是提不起精神:“我府裏也有幾味珍貴藥材,不知道淡心用不用得上。”


    聶沛瀟擺手道:“謝太夫人年事已高,少不得要用幾味好藥。我正值盛年,那些藥材擱在庫房長年無人問津,也怪寂寞。你先別來回折騰,看看情況再說。”


    原來高高在上的誠王也會替人著想了……出岫不禁鼻尖酸澀,頗有些動容:“我代淡心向您道謝。”


    聶沛瀟歎了口氣:“不管你信不信,我很感謝淡心。若不是她替你擋著,恐怕你會……”


    “毀容”二字他沒說出來,可出岫也能猜到。是啊,萬幸淡心傷的是背部,倘若方才她是正麵朝向子涵的話,那盅湯藥會盡數潑到她臉上,毀容是必然的。但她寧願自己毀容,也不願淡心替她遭罪。


    聶沛瀟也明白出岫心裏難受,不禁勸慰她:“我已派人去找精通燙傷的大夫了。你也要相信子奉的醫術。”


    “但願如此。”出岫隻能寄希望於沈予,眼淚再次簌簌而落。她平生最不願意欠別人的,可偏偏又虧欠良多。欠雲辭的命,欠沈予和聶沛瀟的情,如今又欠了淡心……一顆顆晶瑩剔透的淚珠順著臉頰滾滾而落,聶沛瀟眼見出岫流淚不止,心中亦是軟成了一泓水。他一時忘記竹影在場,上前作勢要為出岫拭淚,右手剛一抬起,隱在一旁的竹影倏然現身阻止道:“殿下。”


    經竹影一提醒,聶沛瀟也意識到了自己的失態,於是隻得收回了手。被這麽一幕鬧了一下,樓裏的三人俱是沉默,氣氛漸漸尷尬起來。好在此時,下人們將冰塊運了進來,算是適時解了圍。聶沛瀟知道淡心傷在背部,男子不宜入內,便吩咐幾個婢女將冰塊運了進去。出岫欲向他道謝,朱唇微啟話還未出口,聶沛瀟已擺手道:“不必謝我,我也是為了你。”


    他如此一說,出岫反倒不好說什麽,隻道:“我也進去看看淡心。”說完便隨婢女們入內。


    放輕腳步繞過屏風,出岫一眼瞧見沈予正坐在榻邊,為後背光裸的淡心挑著水泡。而淡心依然陷於昏迷之中,秀眉緊緊蹙起,似在表達她的痛苦。


    沈予極為認真,棱角分明的側臉凝成了一道山川,在燭火的映照下顯出一種難見的靜謐與柔和,仿佛是被雨後雲霧繚繞一般,很不真實。他右手執針,左手執著一個藥瓶,每每挑破一個水泡,便會就勢撒藥上去,動作既熟練又謹慎。


    聽到屏風後頭響起陣陣腳步聲,沈予頭也不抬地命道:“冰塊擱下,留一個人在此伺候,其他人先出去。”


    他說話的聲音不大不小,正好能讓屏風外頭的一眾婢女聽到。大家一並行禮稱“是”,隻留下一個人幫忙。至此,沈予才意識到屋內還多了一個人,不禁抬目看去,便看到出岫正站在屏風處。


    沈予心中一抽,招呼僅剩的那個婢女:“用汗巾裹著冰塊,將她背上的黃水擦幹,切記不要碰到傷口,也不要把傷藥擦掉。別蓋被子,讓傷口晾著。”


    婢女連連點頭,沈予便從榻上起身,將手上的藥粉擦掉,走到出岫麵前問她:“又哭了?”


    出岫連忙垂眸否認:“沒有。”“那怎麽眼睛紅得跟兔子眼似的?”沈予低沉著嗓音關切地問,又道,“別擔心,至多是留下一身疤,沒有比這更糟的了。”出岫聞言哽咽了一瞬,又想起淡心腰椎上那一塊淤青,連忙再問:“她腰上的傷勢如何了?”“沒傷到骨頭,並無大礙。”沈予見她一副著急神色,安慰道,“你放心,我認識淡心比你更早,我也將她看成妹子,必當盡心而治。”出岫還是忍不住往屏風裏看:“那淡心怎麽還不醒?她昏迷很久了。”“我給她用了點兒麻沸散。”沈予解釋,“方才挑水泡時,她已經疼醒了,我怕她疼得咬舌頭,便給她用了點藥。讓她趴著睡一覺,明日一早就會醒了。”出岫點頭,想了想才道:“還沒來得及恭喜你,得償所願重振門楣。”沈予輕笑:“隻能算是‘重振門楣’,算不上‘得償所願’。除非……”他刻意沒將話說完,清朗眉目看向出岫。這句話出岫也接不下去,隻得默然。她忽然發現此刻的沈予是鮮少的溫潤,至少自他們彼此相識以來,她見過沈予跋扈、放浪、深情、肅殺、傷心、失望,甚至是消沉……她自問見過他的種種模樣,卻從沒見過他的溫潤。


    她以為自己看見了雲辭……出岫狠狠閉上雙眸,定神半晌才又重新睜眼,奈何被沈予身上的藥香激得頭暈目眩。她身形一晃險些站立不穩,沈予伸手扶她的同時,突然有一道劇烈的閃光掠過兩人之間,也將彼此的表情照得分外清晰。


    沈予開口說了句什麽,卻消散在了樓外的電閃雷鳴之中。瓢潑大雨忽然傾盆落下,“嘩嘩”的聲響令人心驚,出岫不由自主望向窗外,發現下雨了。


    這是今年夏季煙嵐城的第一場雨,恰好選在天授帝抵達的當日來臨。不僅來得毫無征兆,也將方才沈予和出岫醞釀的情愫淋得散盡。


    雨聲漸隆,閃電漸烈,出岫更加擔心起來。此時門外又傳來聶沛瀟的敲門聲:“出岫。”


    出岫連忙回神,前去開門,瞧見聶沛瀟和竹影一並出現在門外。聶沛瀟看了一眼屋內,才道:“外頭雨大,淡心又傷得不輕,不若你今晚留宿在此?”


    留宿在此?出岫不假沉吟地拒絕:“不行,我必須要回去。我一個寡婦,又是雲氏主母,夜宿在此於禮不合。”


    這個回答也在聶沛瀟意料之內,他並未流露出太多失望。出岫轉而看向身後的屏風,再歎:“不過淡心恐怕不宜移動,還要在府上叨擾您幾日。我會每日過來看她的。”聶沛瀟點頭:“這個好說,你放心,我定會派人照顧好她。”說是這樣說,可出岫依然不放心將淡心留在這裏,還有沈予……天授帝是出了名的喜怒無常,萬一這幾天又想起什麽事兒,再治沈予的罪又該如何是好?出岫想將竹影留下,這樣一來,無論誠王府裏有什麽動靜,竹影也好想法子通知雲府。


    出岫萬萬沒想到的是,沈予和她想到一塊去了:“出岫夜宿誠王府的確不合適,外頭雨大,不知能否勞煩殿下親自送她回去?微臣與竹影會留下照看淡心姑娘。”親自?出岫有些詫異地轉身去看沈予,恰好與他的目光撞在一起,後者很是慎重地解釋:“別人送你,我不放心。”沈予就站在屏風前,屋內影影綽綽的燭火映在他麵上,灑下一片濃重的陰影,沉如山峰,深如瀚海。忽明忽暗中,出岫感到心思安穩了下來,已不是方才那種焦慮和傷心。


    “子奉說得對,別人送你我也不放心,還是我親自送你回去。”聶沛瀟立刻附和,又問出岫,“外頭雨大,咱們等到雨小些再走?”


    出岫望了望窗外勢頭不止的大雨,這樣大的雨,恐怕再好的馬車也跑不動。她隻得無奈點頭:“好。”言罷再對沈予道:“我把淡心交給你了。”


    沈予鄭重點頭,並未多言,轉回屏風後繼續為淡心醫治。出岫見狀也對聶沛瀟和竹影道:“男子不便留在此地,咱們出去吧,別擾著淡心治傷。”


    三人一並走到廊台之前,雨聲瀟瀟颯颯,未有半分停歇之意。夜風時不時地吹過,將絲絲雨水帶入廊台之內,空中也浮動著一股潮濕而又清新的雨味,煞是好聞。三人說是看雨,其實不然,隻是無處可去罷了。有竹影在旁,聶沛瀟也不知該安慰出岫什麽,便道:“今晚你受驚了,先去歇會兒,等雨勢小些我再送你回去。”“嗯,有勞殿下。”出岫俯身行禮。豈料話音剛落,外頭的雨聲忽而小了起來,聶沛瀟朝外望了望,笑歎:“夏天的雨真如女人的性子。”“怎麽講?”


    “說陰就陰,說晴就晴,沒有絲毫預兆。”語畢,兩人齊齊笑出聲。聶沛瀟見雨勢已轉為淅淅瀝瀝,也不再耽擱,道:


    “我吩咐下人套車,這就送你回去。”


    辭別竹影,兩把油紙傘在雨中緩緩撐起,聶沛瀟與出岫並肩朝誠王府門外走,一路難免沾濕鞋尖。為了出岫的名譽著想,又有上次共乘一騎的教訓,聶沛瀟也懂得了分寸,特意備下兩輛馬車,他和出岫分開乘車,一前一後朝雲府駛去。


    雨中路上打滑,馬車行得並不快,待平安抵達雲府,子時已過。雨還在下,但已沒了閃電雷鳴,雨勢也不如方才那樣氣勢磅礴。


    聶沛瀟率先跳下馬車,很有風度地走到另一輛馬車跟前,親自扶著出岫下來。車夫立刻為兩人撐傘,出岫順手接過一柄,對聶沛瀟道謝:“今晚真是多謝殿下,時辰太晚,您快回府歇著吧。”


    雖有車夫撐傘,但聶沛瀟的右肩還是被雨水淋得濕透,他卻渾然未覺,俊目泛著清光:“但願有一日,你能光明正大夜宿誠王府,不必我再送你回來。”說罷不等出岫答話,已轉身回到馬車內。


    淅淅瀝瀝的雨聲中,誠王府的兩輛馬車漸漸消失,出岫才猛然想起來一件事——兩年前,就在誠王府裏,曾有個侍妾在雨天給聶沛瀟送過披風。她依稀記得那侍妾說過,聶沛瀟的右肩在戰鬥中受過重傷,每到刮風下雨便會疼得錐心刺骨……可他卻神色如常地,陪她度過了一整個晚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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