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授帝仍舊不鬆口,又道:“下次再有這種比試,還是先綁上繩子吧。”聶沛瀟哈哈大笑:“不會再有下一次了,遇上子奉這等對手,估摸此生也就這一回了。臣弟遺憾自己方才身在樓頂,沒能看清他自救的全過程,反而不如皇兄和夫人有眼福。”


    “風涼話!”天授帝斥道,帶著幾分親近之意。聶沛瀟見沈予仍舊不言不語地跪著,再想起方才天授帝允諾過的事,遂小心翼翼地試探:“皇兄,那今晚的比試算不算子奉贏了?”天授帝鳳眼微眯,麵上閃過一絲戾氣。他轉而看向桌案上的香爐,那炷香早已在沈予墜樓自救時燃到了盡頭,隻剩下一爐子細細的香灰。天授帝淡淡說了一句:“時辰過了。”聶沛瀟麵上頓生失望神色,他沒料到會是這個結局。他本以為要麽自己贏,要麽沈予贏,總歸能有一人開口求情……沈予反倒顯得很坦然,依舊跪地等待發落,聲音沒有一絲起伏:“微臣驚擾聖駕,甘願領罪。”“是該領罪。”天授帝意有所指。


    四人之中,唯有出岫不知內情,不禁在心中詫異。領罪?沈予險些連性命都丟了,怎麽還要領罪?況且他是平亂有功的人!


    出岫隻覺得帝心莫測,想要開口替沈予討個饒,遂故作鎮定地從座上起身,笑道:“聖上,沈將軍好歹是我雲氏的姑爺,您不獎賞便算了,怎麽還要罰?”


    “哦?夫人還不知道嗎?”天授帝挑眉,重新坐定在椅子上,道,“沈予擅自……”


    “離京”二字尚未出口,眾人忽聽一個嬌俏的女聲嚷道:“咦?這炷香還沒燒完!”說話之人是淡心。


    若在平時,出岫必定要斥責淡心僭越,但此刻聽了這話,她是驚喜萬分,連忙朝那香爐看去。隻見淡心素手伸出,徐徐撥開香爐裏層層覆蓋的香灰,果然有一小截香倒在香爐裏頭,而且,真的還在冒著星火!


    這實在難得一見,竟連蒼天也在幫著沈予!天授帝自然看到了這一幕,薄唇緊抿不發一語。


    聶沛瀟連忙走到案前求證,喜道:“皇兄!這次算子奉贏了吧?”“君無戲言。”天授帝拈起一指香灰,在兩個指尖細細研磨,再看沈予道:


    “你先平身吧。”“謝聖上!”沈予終於從地上起身,繞步走到出岫麵前,將掌中握住的匕首緩緩遞過去:“物歸原主。”四個字,重逾千斤,是他用性命換來的完整。


    出岫方才在樓下觀戰,並不知道沈予為何會失足墜樓,更不懂他此刻平靜語氣中潛藏著的翻湧情緒。她皓腕伸出,接過那柄寒冷之物:“多謝將軍。”


    聶沛瀟將這一幕看在眼中,終於醒悟到了什麽事。別人不知沈予為何會失足墜樓,他卻看得一清二楚——因為那把匕首。他原本以為,沈予是太想贏,太想謀求這個免罪的機會,才會不顧性命去保下匕首。


    可眼前沈予和出岫之間的暗潮湧動如此明顯,尤其沈予,在經過方才的驚魂墜樓過後,他的平靜實在太過異常,顯然不是常人該有的反應。這意味著這把匕首有故事,而且出岫是這故事的主角。


    聶沛瀟腦中閃過幾道思緒,心底變得黯然起來。沈予此刻也已退回原位之上,等待天授帝開口示下。後者斂聲笑道:“朕知道你們所求為何……既然沈予奪了這把匕首,朕自然履行諾言。”


    天授帝沉吟片刻,繼續道:“沈予此次平亂有功,功過相抵,他擅自離京之事朕就不予追究了。”


    擅自離京?沈予何曾擅自離京了?出岫不明所以,一時忘記自己曾臥榻養病半年,錯過了許多事。她原本想要問個究竟,但轉念一想,既然天授帝已發話“不予追究”,自己再開口詢問也沒什麽意思了,總之事情過去,有驚無險。


    這邊廂出岫兀自轉念思量,那邊廂聶沛瀟亦是苦澀難當,再加上沈予心中翻湧起伏,這三人此刻竟沒有一個是正常的。


    天授帝自己是過來人,也知道三角關係最令人頭痛,眼見聶沛瀟沒有為雲承請旨賜婚,暗道九弟為他人做了嫁衣裳。


    至此,這頓夜宴也算到了盡頭,天授帝適時抬首望了望天色:“今夜不早了,都散了吧。”


    他邊說邊欲起身,豈料淡心嬌滴滴的脆聲卻再次響起:“聖上!您還沒獎賞沈將軍呢!”


    天授帝聞言不解,再看說話的是出岫的貼身婢女,也不好發怒,遂裝作沒有聽見。


    “淡心!”出岫見她忽然開口說話,也是嚇了一跳。聶沛瀟唯恐天授帝再惱起來,也顧不得身份地位,連忙放下身段對淡心解釋道:“你有所不知,子奉前些日子犯了件錯事,今晚他搶得彩頭,聖上便許他功過相抵了。”


    淡心聞言“咦”了一聲:“奴婢正是疑惑在此。方才聖上明明是說‘沈予此次平亂有功,功過相抵,他擅自離京之事朕就不予追究了’。聽這話的意思,不該是說沈將軍平亂有功,才功過相抵的嗎?那與他今晚搶得匕首有什麽幹係?這彩頭的賞賜還沒給呢!”淡心此話一出,聶沛瀟也被堵得無話可說。方才皇兄的確是說沈予“平亂有功、功過相抵”,與今晚奪得匕首的賞罰沒有一絲幹係……聶沛瀟與出岫皆大為無奈。天授帝反倒挑眉,神色莫測地看向出岫:“連夫人的婢女都如此伶牙俐齒……該不會是夫人事先設計好的吧?雲氏想為姑爺謀求高官厚祿?”


    出岫心中一驚,正待開口回話,隻見淡心“撲通”一聲跪在了地上:“奴婢鬥膽,還是有話要說。”


    天授帝轉而看她,冷冷吐出一個“說”字。淡心不愧是雲辭教導出來的大丫鬟,此刻麵對帝王迫人的氣勢竟沒有一絲畏懼,吐字清晰流暢:“聖上您方才說‘雲氏想為姑爺謀求高官厚祿’,這句話真是冤枉我家夫人了。”


    “哦?”天授帝不耐地蹙眉,以為這小小奴婢要為出岫開脫。豈料淡心神色沉穩盈盈回道:“方才沈將軍懸於半空中時,是您親口說的‘沈予若連這點自救的能力都沒有,朕為何用他?為何要許他高官厚祿?’這話難道不是您自己許諾他高官厚祿嗎?那又關雲氏什麽事兒?”


    淡心這番話說得著實大膽,出岫在旁聽了,立刻行禮請罪:“妾身的婢女出語無狀,還望聖上恕罪。”


    聶沛瀟也反應過來,開口幫腔:“皇兄,切莫和一個小小婢女一般計較。”天授帝並未回話,隻從座上起身,雙手背負走到淡心麵前。他的皂靴上繡著長盤金龍,威嚴凜然,淡心跪在地上瞥見那雙靴子,便咬了咬自己的舌頭。待口中傳來一陣刺痛,她才後知後覺地發現自己這麽大膽,給出岫添了麻煩!


    而天授帝依然不語不動,也不去看淡心,不知在想些什麽。半晌,他忽而轉身看向沈予,冷聲問道:“你認為這婢女說得有道理嗎?”


    這明顯將難題扔給沈予了。倘若沈予回答淡心在理,便是間接斥責天授帝沒有踐約;倘若他回答淡心不在理,隻怕天授帝會順手推舟給淡心治罪。


    沈予與淡心相識多年,自問這話實在難以開口,更何況淡心話中句句維護他,他又如何能反咬一口、恩將仇報?沈予唯有保持緘默,不予回答。


    天授帝見狀長歎一聲,自行替他答話:“看來你也覺得朕說話不算數。”“微臣不敢。”沈予跪地回道。天授帝沒再多說,也沒有發怒的跡象,抬首望著天際那輪新月,良久長歎:


    “朕貴為一國之君,怎能在一個婢女麵前失言?沈予你說,你要什麽賞賜?”“聖上!微臣惶恐!”沈予很是訝然。


    天授帝卻臉色更沉,一副不耐煩的模樣:“既然朕方才都說了,要許你高官厚祿,而如今你也安然無恙,那朕自然是要踐言……否則,朕豈不是失信於出岫夫人和她的婢女?”


    天授帝說到最後一句時,還帶著些似笑非笑的意思。他邊說邊瞟向出岫,陰測地再道:“沈予不說,不如夫人來說,朕該賞賜什麽高官厚祿給他?”


    出岫垂眸:“妾身一介婦人,不懂朝政大事。”氣氛忽然變得凝滯起來,無人敢再多說一句。半晌,還是聶沛瀟遲疑著道:


    “臣弟鬥膽有個提議。”“你說。”天授帝的語氣稍有緩和。


    “您登基時曾大赦天下,文昌侯闔府也在大赦名單之內……既然沈將軍該賞,臣弟請求恢複文昌侯的爵位,由次子沈予承襲。”聶沛瀟頓了頓,重點是在最後一句,“同時,撤銷沈予的從三品將軍職。”


    此話無異於平地驚雷,這下子不僅沈予和出岫難以置信,就連天授帝本人也沒想到,聶沛瀟竟會說出如此請求。天授帝看向聶沛瀟,見他麵上坦坦蕩蕩毫無遮掩,便也想到了他話中之意——侯爵之位有無實權,全由皇帝說了算,倘若隻是恢複文昌侯的爵位,卻讓沈予卸下威遠將軍一職,其實是明升暗貶,將沈予的兵權剝奪去了。


    與此同時,出岫也想到了其中關竅。聶沛瀟的這個提議,不僅能夠消除天授帝對沈予的疑心,也是保下沈予的一個方法。沒有皇帝會抓著手無實權的侯爵不放,皇帝隻會忌憚手握兵權的臣子……顯然,如今的沈予在天授帝心中,是後者。不得不說這法子極好,皆大歡喜,但天授帝也有自己的思量。如今南北統一在即,雖說計劃和平統一,可難保不會再起什麽事端。如今南熙朝內文臣眾多,武將卻後繼無人……如若此時架空沈予,剝奪了他的兵權,其實並非明智之舉,更何況沈予的確有帶兵之才,不用也很可惜。天授帝在心中暗自思忖,忽然心生一計——閑時可以免了沈予的兵權,等到戰時再起用他。


    想到此處,天授帝便對聶沛瀟道:“你這個提議不錯,但有欠考慮。抄斬文昌侯府是朕攝政時親自下的旨意,倘若再恢複這爵位,豈非是朕自食己言?”


    聶沛瀟一聽這話,以為自己的提議沒戲了,便道:“是臣弟考慮不周。”


    天授帝卻沒說完,轉而看向沈予:“當年你父文采出眾,才會獲封‘文昌侯’,如今你是武將,再承襲這個爵位也不妥當。朕免去你的從三品將軍職,冊封你為‘威遠侯’,將原來的文昌侯府改為威遠侯府,也算變相遂了你的心願。”


    從威遠將軍擢升為威遠侯,看似都在武職一行,日後若有戰事,再重新加封沈予為“威遠將軍”也是光明正大。天授帝沒等沈予本人反應,又開口補充:“這爵位不世襲。”


    至此,眾人才反應過來,天授帝金口玉言,賜沈予封侯了!不世襲的爵位隻冊封本人,不蔭及子孫,雖然比別的侯爵矮了半頭,可到底是封侯了!況且沈予還是罪臣之後!


    出岫最先明白過來,幾乎要喜極而泣。她情不自禁看向沈予,見他胸前起伏不定,兩手在身側緊握成拳,一副匪夷所思的表情。


    出岫立刻提醒他:“還不快謝恩!”沈予這才回過神來,心中五味雜陳、喜不自勝,連忙下跪拜謝道:“微臣,謝主隆恩。願吾皇萬歲!”說出這句話時,沈予的聲音還隱帶顫抖,難以遏製的複雜情感從他心中噴湧而出。他終於等到了!等到了重振門楣的這一刻!從文到武,從文昌侯到威遠侯,他終於為沈氏一族洗清了罪臣之名!縱然要交出兵權,他也認了!何況他從不稀罕這兵權,他之所以帶兵打仗,也不過是因為擅長此道,別無出路。如今能夠輕裝卸任,他求之不得!


    疏朗清輝的月色之下,出岫分明看到沈予目中隱隱泛起水光。是的,她明白,她懂得,兵權對於沈予而言絕不重要,他更看重“威遠侯”三個字。


    從文昌侯府獲罪迄今,他隻用了短短三年半就完成了蛻變,重振了門楣!沈予、出岫、聶沛瀟此刻都處於狂喜之中,隻覺今晚所發生的一切猶如夢境一場。而天授帝卻萬分清醒,淡淡垂目瞥著一直跪地的淡心,冷哼一聲:“你還要替你家姑爺說話嗎?”


    淡心嬌脆一笑,深深行了一個叩拜大禮:“聖上英明神武、金口踐諾,奴婢無話可說,唯願吾皇福壽永享、壽與天齊,萬歲萬歲萬萬歲。”


    天授帝鳳眼微眯看著淡心,也不命她起身,不知在想些什麽,良久忽而對她道:“你倒是牙尖嘴利,很像一個人。”


    淡心不解,抬眸望去,脫口反問:“像誰?”


    天授帝轉而看向出岫,話卻是對著淡心說的:“怎麽,你家夫人沒對你提起過?”


    聽到此處,出岫和聶沛瀟同時反應過來天授帝所指何人——鸞夙。的確,鸞夙便是個伶牙俐齒的女子,性子直爽、膽子也夠大,不可否認在這點上,淡心的性子與鸞夙極為相似。


    出岫心中忽然閃過一個想法,唯恐天授帝情殤至極,會將淡心看作鸞夙的替身,再讓她進宮侍奉。她越想越覺得大有可能,已是驚得背脊發涼,更加覺得此地不能久留。於是出岫靈機一動,撫著額頭佯作腳步踉蹌,順勢往後栽倒。


    “夫人!”淡心、竹影、聶沛瀟、沈予齊齊開口,唯恐她有什麽閃失。聶沛瀟離出岫最近,眼疾手快扶她一把,任其靠在懷中,關切問道:“你怎麽了?”


    出岫秀眉微蹙,不動聲色與聶沛瀟拉開距離,一手仍舊撫著額頭,一手支著座椅靠背:“妾身忽然覺得頭痛……許是吹風受了涼。”


    聶沛瀟想起出岫今年三月才病愈,心中焦急,連忙招呼沈予:“你來替出岫把把脈。”


    出岫緩緩坐回椅子上,擺手輕道:“不必,妾身還是早些回府歇息吧。”她想用這個借口光明正大地回府,如此一來淡心也就跟著回去了。


    豈料天授帝並不鬆口,也對沈予命道:“你醫術不錯,去給夫人瞧瞧是什麽毛病。”


    沈予亦是擔心不已,連忙為出岫把脈,診了半晌卻沒發現異樣,不禁抬目看著她無聲詢問。


    出岫虛弱地蹙著秀眉,仿佛真的頭痛一樣,咬著下唇回看他一眼。沈予立刻會意,再聽出岫氣息沉穩不似有恙,心中也清明過來,忙對天授帝稟道:“聖上,夫人是舊疾複發,須得盡快吃藥安神。”天授帝聞言將信將疑,反道:“此處距雲府得半個多時辰路程,不如你就地開方熬藥,誠王府裏長年備有藥材。”言罷他又看向跪地的淡心,似戲謔似鄭重地命道:“你平身吧,好生照看你家夫人,若有什麽差池,即便朕饒了你,誠王也會治你的罪。”此話甫畢,天授帝竟是親自上前,躬身虛扶了淡心一把。這一幕落在出岫眼中,她覺得自己真的要頭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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