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本,她沒有完全接受這個兒媳,明裏讓她做了當家主母,其實是想讓她當靶子,在前頭頂住世人的誤解與族人的壓力。出岫明明知道她的心思,卻默默承受了,為了能叫她一聲“母親”,在雲府勞心勞力。


    但她也看出來,出岫缺乏識人之明和馭人之術,於是便在幕後坐鎮,偶爾給以指點。許是她孤獨太久了,又或許是真的老了,如今,她竟對這個風塵出身的兒媳婦,不知不覺認可了。


    若是在這當口,出岫有了三長兩短……太夫人心思一黯,然而隻一瞬間,她又恢複如常,再次變作了殺伐決斷的謝太夫人,對竹影命道:“給我磨墨,我要親自寫信給聶七!”


    “……老身年邁逾大,常自感命不久矣,近年來越發思女心切,每每寢食難安……特請旨庶女雲想容及婿沈予返城省親,以慰安年。望聖上允準。”


    太夫人執起書信瞧了又瞧,最後才封緘起來。她自問一生驕傲好強,何曾用過這等卑微的口氣求人?也隻是為了出岫吧。


    寫下這封信的當日,雲氏暗衛飛鴿傳書,以最快的速度送進了南熙皇宮。然書信送走兩日之後,卻遲遲未見回複,這次連聶沛瀟都急了,命人速去打聽其中內情。


    而與此同時,沈予終於得知出岫病重的消息。他見宮中沒有任何動靜,便再也等不及了,竟在宮裏未下旨意之前擅自離開京州。


    多日不眠不休,沈予趕在正月裏抵達了煙嵐城。他未及休息片刻便來到雲府,與師傅屈方一同為出岫診治。這邊廂他拔腳剛走,那邊廂天授帝聶七震怒不已,下旨追緝。


    即便是為了治病救人,但沈予到底有違聖意,這乃是帶兵之人的大忌,也難怪會惹怒天顏。然而,這其中究竟出了什麽岔子,天授帝為何沒有及時看到謝太夫人的書信?經過聶沛瀟的一番查探,真相也終於水落石出——是因為葉太後出手幹預。葉太後與謝太夫人作對慣了,見是她的來信便私下擋著拆封來看。葉太後並不知道這封信與出岫的病情有什麽幹係,隻單純地以為是謝太夫人思女心切。於是葉太後私自按下書信,不想讓太夫人遂願。


    因為此事是葉太後理虧,聶沛瀟便積極斡旋,又將失誤都攬在自己身上,才算暫時平複了天授帝聶七的怒意。畢竟沈予如今在他麾下,部下有錯,他也難逃其責。再後來,天授帝也得知了真實內情,看在出岫夫人重病的麵子上,又是他最親厚的弟弟說情,便鬆口允了沈予暫時留在煙嵐城。但,對於沈予擅自離京之罪,他並非不予追究,而是容後處置。


    雖然沈予師承名門醫術高明,但他畢竟敵不過其師傅屈方。說來倒也奇怪得緊,多少神醫都對出岫的病情束手無策,可就在沈予接手診治的第三日,出岫竟漸漸有了起色,至少,她的麵容不再是一片慘白。


    “你是如何治的?”聶沛瀟眼見出岫有好轉的跡象,欣慰之餘,也忍不住似醋非醋地問道。


    沈予雙目赤紅充滿血絲,神色疲倦勉強一笑,未做答複。此後平平靜靜又過了三日,忽然有一封緊急軍報送至聶沛瀟手中——薑地再起叛亂!


    薑地是鸞卿的故土,曾經屢遭流離動蕩。當年還是聶沛瀟領軍前往一鼓作氣,收複了這個詭異而又神秘的民族。因而這一次,薑地再起叛亂,新帝第一個想到的還是他九弟聶沛瀟。


    這封軍報的意思再明顯不過——天授帝希望聶沛瀟能重新領兵平定叛亂。當然,沒有直接下旨而是采用軍報的形勢來暗示,便是帝王給足聶沛瀟時間去考慮,告訴他事情還有轉圜的餘地,不必勉強。


    “薑地叢林密布、瘴氣深重、毒物眾多,當年我領兵前去幾乎吃了大虧,若不是有熟諳地形和用毒的高手出謀劃策,隻怕那一仗我不會贏,至少不會贏得那麽快。”雖然旗開得勝,但聶沛瀟為此付出的代價也極為慘痛,他肩上被生生剜去一塊血肉,年紀輕輕每到風雨天氣便疼痛不已。


    貴胄如他,本不必親自去受這種折磨。當年為何執意要去軍中曆練,跟隨七哥上陣殺敵,那緣由聶沛瀟已想不起來了。也許是他覺得宮中生活一潭死水,想要追尋一些刺激,抑或是他急於擺脫富貴閑散的頭銜,想要證明自己的價值。


    但總歸,他做到了,也從不後悔。可正因他曾親身經曆,才對薑地的危險知之甚深,也知道這一趟他非去不可。


    一麵是心上人纏綿病榻,一麵是手足兄弟的宏圖大業,聶沛瀟選擇得很艱難。他捏著軍報憂心忡忡,對沈予交代道:“七哥暫時不會降罪於你,你好生留下為出岫診治。此次我領兵前去平亂,她的情況你務必及時告訴我。”


    出岫是生是死、病情是好轉還是惡化,他必須要知道。縱然不想在此刻離開,也難免記掛出岫,但平叛薑地他有經驗,的確是不二人選。


    豈料沈予聽了這話,沉默良久後卻回道:“豈有讓堂堂親王親自領兵平亂的道理,末將如今在您麾下,甘願擔當急先鋒。”聶沛瀟聞言驚詫萬分:“子奉,你這話的意思是……”“此次末將擅自離京,全仰仗您從中斡旋。聖上震怒不已,這罪名早晚要受處置。不若這一次讓末將帶兵前去平亂,若能得勝歸來,也可以將功折罪。”沈予說得十分平淡泰然,那神情好似隻是去遊山玩水一般。


    然而聶沛瀟卻意識到他這話的嚴峻,立刻蹙眉:“不行。出岫這裏需要你,而且薑地太危險……”


    “末將自己就是醫者,自保還是沒問題的。”沈予打斷聶沛瀟的話,目光悠長望向出岫的屋子,“她如今已度過最危險的時候,有我師傅在此看顧,必當無恙。”


    “子奉……”聶沛瀟躊躇斟酌,再勸道,“你不要衝動。”“不是衝動。”沈予自嘲地笑歎一聲,卸下官場上的稱謂,剖白道,“我辛苦經營兩年,一朝擅自離京,幾乎就要前功盡棄。我曾對晗初立下保證,此生若不出人頭地,絕不再見她……”


    沈予布滿血絲的雙眼泛起陣陣猩紅,疲倦之中又帶著戾氣,停頓片刻再道:“倘若我失去一切甚至因此下獄,即便晗初醒了,我又有什麽臉麵再見她?難道還要讓她再去麵聖求情嗎?堂堂男兒,怎能躲在女人的庇護之下?”


    雖說沈予算是聶沛瀟半個“情敵”,但也是他的好友兼部下,此時此刻,聶沛瀟是真的擔心不已:“薑地凶險萬分,這一仗你可有把握?”


    “沒有把握也得有。”沈予看似笑得輕鬆,“當年收複薑地何其凶險,您十幾歲的年紀便能旗開得勝。如今不過小小叛亂而已,末將已二十有四,難道還滅不了幾個薑人?”


    聽聞此言,聶沛瀟更難放心,遂再次勸道:“你若想將功折罪重振門楣,咱們可以再想其他法子,未必非要去薑地平亂……”


    “錯過這機會,也不知要再等多久。殿下放心,這一仗我有把握,隻會勝不會敗。”沈予收起玩笑,麵色轉為冷凝鄭重,大有義無反顧之決心,“在此期間,煩請您照顧晗初。”


    他揉了揉眉心,勉強撐著精神又道:“如今這話要換作末將來說了,此後她病情如何,還請您及時告訴我。”


    聶沛瀟說不上自己心中究竟是什麽滋味兒,沒有答話。“殿下別再猶豫了,這一仗,不是我去便是您去。”沈予幹脆地再道,麵上是一種濃烈的視死如歸之意。聶沛瀟抬目仔細打量沈予,赫然發現他這位認識多年的酒肉朋友,說來也算半個手足的嬉笑玩伴,早已不是當年風流放浪的模樣了。


    在經曆過家破人亡、沙場征戰、愛斷情傷之後,時光早已將沈予打磨成為一個真正的男子漢,讓他能夠肩負重任。從沈予擅自離開京州算起,迄今不過一月餘,卻是他不眠不休換來的,為了出岫,他幾乎葬送了所有努力,甚至是性命。


    聶沛瀟終於發現,自己對出岫的喜歡還遠遠不夠,至少比起眼前這人,沈予,他還差得很遠。但他既然自請來到房州,便不會輕言放棄。


    情場是情場,沙場是沙場,情敵歸情敵,朋友歸朋友。“你要去薑地這事我做不得主,還是請聖上定奪吧。”聶沛瀟唯有如此說,也不知是該送該留。沈予說得對,他若不去,便是自己去,總要有一人留下看顧出岫,而另一個去平定叛亂。若是沈予能把握這次機會,也許真的可以將功折罪。


    “隻要是您舉薦末將去薑地平亂,聖上必定會同意。”沈予又看了看出岫寢閨的方向,歎道,“此生若是一敗塗地,我寧願不再見她。”


    沈予目光中的深情與不舍如此強烈,惹得聶沛瀟也忍不住一並看去,幽幽一歎:“她若醒來知道此事,定會怪我。”


    “那就不要告訴她我來過這裏。”沈予搖頭苦笑,“我曾說過,若不功成名就絕不見她,倘若讓她知道我回來,那便是我破誓了。”他頓了頓,又道,“而且這一走,我怕回不來。”


    聶沛瀟默然,終是上書他的皇兄天授帝,舉薦沈予出兵薑地平複叛亂,借此機會將功折罪。


    未幾,天授帝應允。聶沛瀟與沈予徹夜相商,製定作戰方案,並將自己親臨薑地的經驗、教訓一一傳授。


    沈予帶兵離開的那天,出岫麵色忽然紅潤起來,病情也有了好轉的跡象,仿佛是教離人安心出征一般。最後在榻前看了出岫一眼,沈予身著銀光鎧甲毅然南下,聶沛瀟親自送他出城。


    紅塵喧囂,舊夢已去,義無反顧想要贏得身前功名,也不過是為了一個女人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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