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晌大雨使得天色沉暗許多,路上泥濘難行,待出岫回到雲府時,已近午膳時分。


    灰蒙蒙的天穹依然暴雨如注,未有半分停歇之意。雲府門前幾片尚見青翠的葉子禁不住風吹雨打,落到出岫撐起的紅油傘上,遮住了工匠筆下精美的桃花,莫名地讓人意興闌珊。


    一路雖坐著馬車,又披著披風,可出岫的裙裾仍舊濕了一大片。下車回到知言軒,她連忙換了衣裳屏退左右,掏出沈予的書信來看。


    縱然仔細護在袖中,奈何這信還是沾濕了。出岫拆掉火漆打開信箋,但見上頭隻有寥寥數字:


    “休將牌坊做借口,冷硬死物爾,來日必坍……”最後還有一句話,但字跡已被雨水洇成一片烏黑墨團,出岫費了半天力氣,實在辨認不出寫的是什麽。


    出岫知道沈予是生氣了,氣自己沒將貞節牌坊的事告訴他。再想起方才聶沛瀟所言,沈予在刑部找赫連齊的晦氣……她心中竟是煩躁得要命,又心虛得要命。


    點亮一盞燭火,將沈予的書信燒幹淨,出岫忽然有一種不祥之感,覺得沈予在京州不會安寧。而且這感覺尚未持續多久,便為一個消息所證實。


    從慕王府回來的第二日,二姨太花舞英來訪,被竹影擋下。這次從京州城回雲府,出岫都快忘記這個人了,不想見也不想提,隻當花舞英不存在。她幾乎能想象出花舞英又該向自己哭訴什麽了,遂不耐煩地對竹影道:“晾她一會兒再說。”


    半盞茶後,竹影再來回稟:“二姨太人還沒走,在小客廳裏坐著。”“讓她進來吧。”出岫撐著下頜坐在主位上,見花舞英急匆匆進來,麵帶狼狽之色,她便客客氣氣地問一句:“二姨娘這是怎麽了?”


    “撲通”一聲,花舞英沒說話,直接下跪。這伎倆對方使過太多次,出岫早已看膩了,遂歎氣道:“二姨娘有事直說便是,不必次次下跪。您年紀大了,再跪出什麽毛病來怎麽辦?”花舞英卻隻做未聞,一副苦大仇深的模樣:“夫人!您要替我們母女做主啊!”


    母女?又關雲想容什麽事了?出岫心頭更覺厭煩:“竹影、淡心,將二姨太扶起來。”言罷她又看向花舞英:“您要是這麽喜歡下跪,不會好好說話,那以後都不用說了。”


    從前花舞英這一招屢試不爽,她竟不想這一次出岫如此抗拒。她也不敢鬧得太過,隻得收起眼淚從地上起身,亟亟道:“夫人,方才京州送話過來,說姑爺要與想容和離。”


    “和離?”出岫禁不住重複一句,“好端端的,為何要和離?”和離不比休妻,“休妻”是女方有錯,為夫家所棄;“和離”則是夫妻雙方都無過錯,按照“以和為貴”的原則自行離異,各自嫁娶再不相幹。在京州時,看著沈予和雲想容還好端端的,這又是怎麽了!“你聽誰說的?他們為何鬧和離?”出岫也有些擔心起來。花舞英低頭支吾片刻,才回話道:“聽說是今年除夕想容犯了件錯事,但姑爺一直不知道。後來姑爺不知聽誰亂嚼舌根……總之他聽說之後惱極了,與想容大吵幾次,要求和離……”


    雲想容除夕夜做了件錯事?必然是她將聶沛瀟錯認成沈予,在流雲山莊大鬧一場的事……想到此處,出岫心裏一沉,擺了擺手:“這事我會處理,二姨娘回去吧。”


    花舞英走後,出岫強迫自己靜下心來分析。如今沈予在刑部當差,又即將對付明氏,本不該如此衝動才對。雲氏是他的後盾,倘若他此時與想容和離,沒了雲氏姑爺這層身份,文昌侯府又倒了台,明氏便會無所顧忌地拿他開刀。


    再者,沈予與赫連齊都公然鬧開了,這梁子早已結下,如今再要與想容撇清幹係,隻會陷他自己於危險的境地,有百害而無一利……聰明如沈予,必然也想到了這其中的利害關係。


    如此一分析,出岫再也按捺不住。為了沈予的前程和身家性命,即便雲想容再過分,她也不允許他們鬧和離!想必,雲想容也是抓住了這一關鍵,才會派人回來給花舞英報信,讓花舞英來求自己的。


    這世上最無奈的,不是被人強迫去做自己不喜歡的事,而是明知這事自己不喜歡,還得心甘情願去做。出岫如今便是後者。從這點來看,雲想容的手段確實高明。


    出岫獨自坐了一下午,待到晚間雨聲漸小,才喚來竹影問道:“從前姑爺長住煙嵐城時,在此買了棟宅子,如今可有靠得住的人留在此地?”


    竹影回想片刻,點頭回道:“有,從前有個叫‘清意’的小廝一直跟著姑爺辦事,前前後後來回跑腿。後來姑爺獨自逃出煙嵐城,他便一直替姑爺打理這宅子。”“清意”這名字出岫曾聽沈予提過,她記得還見過他——當時沈予長留煙嵐城,老文昌侯病重的消息,就是他來雲府告訴沈予的。想如今文昌侯府樹倒猢猻散,這小廝還肯留下來替沈予打理宅子,且一待就是兩年多,可見也是個靠得住的人。恰好如今沈予身邊正缺人手……出岫想了想,再對竹影道:“你問他還願不願意跟著姑爺,倘若他願意,讓他明早過來見我一趟。”翌日一大早,清意便誠惶誠恐地在雲府門前等著。待竹影知道這事時,他已在外頭等了近一個時辰,身上都涼透了。竹影將他帶進知言軒,熱茶熱水暖了半晌,清意才緩過勁來。


    “你在此等著,夫人立刻過來。”竹影隻交代了這一句,便去清心齋請出岫。一整個早上,出岫一直在此伏案疾書,寫了撕,撕了再寫,來來回回折騰了一個時辰,才言簡意賅寫出幾個字:“門楣事大,閑事事小,切莫衝動,戒驕戒躁。”原本長篇累牘寫了很多心裏話,但出岫自己撕了,她怕適得其反,再給沈予無謂的希望;若要挑明不讓他與雲想容和離,又怕沈予一怒之下會撂挑子,再生出什麽事端。想來想去,她唯有寫下這短短十六個字來暗示他。


    竹影進清心齋時,一眼便瞧見出岫在寫信,書案上到處都是寫廢的信箋,可見寫信之人的矛盾與糾結。


    “夫人,清意來了。”竹影在門外稟道。恰時,出岫將信封寫好,又將信裝入其內,招呼竹影進來:“你將這信用火漆封好。”她停頓片刻又問,“從前侯爺那兒有兩把鴛鴦匕首,一把鑲著紅寶石、一把鑲著綠寶石……這對匕首現在何處?”


    “收拾侯爺的遺物時,都擱起來了。夫人要找出來嗎?”竹影知道,那對匕首是沈予送給主子雲辭的大婚賀禮。


    這些年來出岫刻意不去想那對匕首,但如今,還是要用上了。她沉吟一瞬,道:“你吩咐淡心將匕首找出來,一會兒送去給我。”言罷起身往知言軒待客廳而去。


    兩年多不見,當初那個稚氣未脫的小廝,如今看著已穩重許多,出岫因見過清意,也不多做客氣,進門便笑著問他:“如今可有十七八了?”


    清意立刻從座上起身,恭恭敬敬地道:“回夫人,馬上十八了。”出岫點頭,開門見山道:“文昌侯府的事兒你也聽說了,當年姑爺離開煙嵐城時危險重重,這兩年難為你還替他守著宅子,也算忠心耿耿。”


    出岫頓了頓,在清意老實巴交的麵上打量一番,又道:“從前聽姑爺提起,你年紀雖小但很有分寸……你若不想再跟著他,我可以給你一筆錢自謀生路,或者給你安排個前程;你若還願意跟他,我送你去京州。”


    清意顯然沒想得這麽長遠,一時躊躇起來:“奴才隻想替小侯爺看好宅子,其他的,沒想那麽多。”


    “這已很不容易了。文昌侯一倒台,多少人與之撇清幹係,你還能守著他的宅子,也算忠仆。”出岫輕歎,“你想清楚,如今姑爺他出仕刑部,即將做出一番事業,身邊兒也正是缺人的時候。你若跟了他,這個患難情分是別人不能比的。”


    出岫話說到這份兒上,清意也明白過來,立刻跪地表態:“若不是小侯爺,奴才當年早就餓死了……這份恩情,奴才做牛做馬都要報答。”


    清意激動得有些語無倫次,不過出岫聽懂了,遂點頭道:“很好。但你需得記住,他如今已經不是沈小侯爺,你不能再這麽稱呼他。京州不比煙嵐城,一句話不慎就會招來殺身之禍。”


    “奴才記下了。”清意慎重地回道,“奴才隻當他是主子,不是沈小侯爺。”出岫對清意的表現很滿意,最後又是一番恩威並施:“今日你既然答應了我,往後就要好生伺候姑爺。但凡敢有二心……你可知道我雲氏的厲害?”清意連忙磕頭:“請夫人放心。”“你回去吧,姑爺的宅子自會有人接手打理。我給你一日時間收拾行李,明日派人送你去京州。”出岫最後命道。清意千恩萬謝離開雲府。待他走後,竹影才執著一方錦盒入內,對出岫稟道:


    “您要找的兩把匕首都找著了。信也封好了。”出岫接過錦盒打開一看,兩把匕首靜靜躺在其中,匕身光華耀眼,寶石璀璨奪目,未出鞘已能感到隱隱寒光。一個“情”字,一個“深”字分別鐫刻於兩把匕首之上,好似這世間最強大的魔咒,死死困住了一個男人的心。


    出岫素手輕輕撫過“情深”二字,又將那封信放入錦盒之內,對竹影囑咐道:“明日你安排人手送清意赴京,讓他務必將這盒子交給沈予。”


    出岫邊說邊從袖中取出印鑒,撂給竹影:“拿我的印信去賬房支一千兩銀票給清意,讓他以後好生伺候他主子。”


    竹影領命,接過錦盒轉身退下。一直到他走出房門口,身後忽然又響起一聲:“回來。”


    竹影轉身折返,重新走回出岫身邊:“夫人還有何吩咐?”他問出這話,半晌再沒聽到任何動靜。良久,才見出岫把錦盒要了回去,從中取出那柄鑲嵌紅寶石的匕首,又把錦盒再次遞給他:“下去吧。”


    不知為何,竹影竟從這短短三個字裏,聽出雲氏當家主母的懦弱與哽咽。他終究沒有多話,執著錦盒再次告退。盒蓋仍舊保持著翻開的樣子,竹影低頭看去,方才的兩柄匕首隻剩下一柄,雖然孤孤獨獨,但異常璀璨奪目。出岫的親筆書信放在其上,所蓋住的地方,恰好是匕首柄身上的那個“情”字。


    送走清意又過了半月,聶沛瀟也返回京州。二小姐雲慕歌的婚事在即,累得出岫一陣手忙腳亂。九月底,雲慕歌正式嫁去曲州葉家,雲氏的陪嫁足有二百抬,金絲楠木的箱籠上統一蓋著冰絲紅綢,浩浩蕩蕩抬去夫家,一時在房州、曲州兩地傳為美談。


    此後,雲羨寄來家書,信中提及沈予與雲想容已經和好,沒有再提和離之事。待入了冬,管家雲忠突染重病,臨終前舉薦親侄兒雲逢接替他的位置:“老奴為雲府鞠躬盡瘁一輩子,如今也可以去九泉之下繼續侍奉兩位侯爺了。既然竹影不願接這個位子,老奴想讓侄兒雲逢接手……”


    雲忠纏綿病榻、老淚縱橫:“我這侄兒能力是沒得說,自小跟在老奴身邊看著學著,也懂得不少。不敢評說他能力如何,但他對夫人癡心一片,單憑這一點夫人便可用他,他不會背叛您的。”


    若是雲忠不提,出岫險些要忘了,雲逢以前曾兩次向雲辭求娶自己。說來雲忠為雲府盡職一生,始終功大於過,無論他是出於私心還是出於忠心,出岫都不忍拒絕他的請求,隻道:“雲府管家一職非同小可,這事我會與太夫人商量的。”


    雲忠仿佛已料到太夫人會答應似的,抹了眼淚笑道:“好,好!她老人家必會讚同。我那侄兒今年春上喪妻,如今一直鰥居。若是夫人不嫌棄,就給他再配一個續弦,也好斷了他對您的念頭,從今往後為您所用。”


    “好。”出岫見不慣生死離別的場麵,心中一軟答應下來。第二日,雲忠便病逝了。出岫提了提舉薦雲逢的意思,太夫人果然沒有反對。


    雲府的又一個新年,因為沒了老管家雲忠,出岫總覺得缺少點兒什麽。待過了正月十五,雲逢正式走馬上任,接管雲府內務。


    又過了一月,京州傳來消息,皇後明臻以“失德”之罪被剝去後位,貶為庶人;緊接著,右相明程挪用國庫、買賣官吏、謀害朝廷要員等秘事被逐一揭發,數罪並罰處以極刑。


    明氏動用了大量人力物力,終於令攝政王聶沛涵妥協,保下了其他族人的性命,右相僅剩的嫡長子明璋、嫡女明瓔沒被誅連。但明氏地位一落千丈,從後族變成罪臣之門,姻親赫連氏也受到牽連,聲望大不如前。


    與此同時,刑部尚書留職察看,刑部侍郎赫連齊稱病在家,沈予以刑部主事的身份,奉命暫代刑部侍郎一職,會同大理寺一並審理徹查明氏此案。京州變天,風雲密布,朝堂清洗一觸即發。事到如今,出岫不得不感歎,慕王這一步棋走得極妙,時間也剛剛好。用沈予來打擊明氏,於公於私沈予都不會輕易罷手。顯然慕王也是捏住了這層心思,不僅用他去當這個出頭鳥,且還讓他被使喚得心甘情願。


    但出岫還是為沈予這樁差事擔心不已。即便有慕王撐腰又如何?明氏百年公卿世家,接連出了兩位皇後,即便明後被廢、右相被斬,也並非一時半刻就能扳倒。除非慕王還有後招……聽說,沈予去抄家時,從右相府裏搜出的古玩玉器、奇珍異寶更勝南熙國庫;聽說,右相嫡長子明璋好賭,欠下的巨額債資利滾利,已及得上南熙舉國七年賦稅;


    聽說,當朝幾位老臣近年來病的病、退的退、死的死,都與右相脫不了幹係;聽說,右相還與亡國的北熙餘黨有勾結,妄圖襄助他們複辟……一時間,關於明氏的醜聞接連不斷,甚至連明瓔善妒之事都被人拿來大做文章,牽扯出了六年前醉花樓的那一場大火。更有甚者,就連當年晗初的死狀都描繪得有模有樣,如同親見一般。


    牆倒眾人推,那些紛紛揚揚的小道消息幫了沈予不少忙,虛虛實實倒也有不少線索可用,令他以意想不到的速度結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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