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晚這頓宮宴,出岫自問沒有白來。除了得到四座牌坊和慕王的允諾之外,她還聽說一個消息——待過了這個年,慕王不會再回煙嵐城,而將以攝政王的身份開始監國理政,聶帝會退居幕後真正放權。


    想得到的消息都有了,出岫便借口回流雲山莊守歲,提前從宮宴上離席。她走後,宴上的氣氛驟然冷卻,聶帝無心再裝父慈子孝,也借口精神乏力而去;明後今夜頗為失意,便隨著聶帝離開;葉貴妃大獲全勝,本想叫兩個兒子陪她守歲,可見他二人似有話要說,隻得先行回宮;其餘兩位皇子也知趣離開。


    聶沛瀟坐在席上原處,薄唇緊抿,沉默不語,臉上是慕王從未見過的失意與冷冽。從未見過——就連那晚將他從慕王府地窖裏撈出來時,也不及現在。


    終究是有愧的,慕王沉吟片刻才道:“我隻想讓你看清楚事實……你該斷了這心思。”


    聶沛瀟仍舊不語不動,如同石化一般坐著。慕王想起,從前他們兄弟二人起爭執時,總喜歡打上一架,葉貴妃還曾戲言是“以武力解決問題”。此刻,他也希望聶沛瀟能有力氣出拳,無論要挨多少拳頭,他都會生生受下。


    慕王自問與這個九弟向來親厚非常,縱使上陣殺敵都是以命相托、以命相護,可如今,為了一個女人,手足之間也要產生隔閡。他以為,聶沛瀟如今不懂,但有朝一日應會明白他的良苦用心。


    沉默半晌,還是慕王率先開口勸道:“你同出岫夫人從前無緣,如今以你二人的身份地位,更無可能。”


    聞言,聶沛瀟如同石化的身形終於動了一動。他唇畔勾起諷刺的笑意,緩緩抬頭望向他最敬佩的七哥:“這麽說,你早就知道她是晗初,卻一直瞞著我?”


    慕王不語默認。


    “啪”的一聲,聶沛瀟生生將一雙筷子折斷在手中,憤而起身喝問:“你明知道我為她寫過《朱弦斷》,為什麽不告訴我?我前後去過煙嵐城多少次?你從沒提過!”


    “我也是在雲辭死後,才知道出岫夫人就是晗初……”慕王凝聲回道,“告訴你能改變什麽?你隻是喜歡她的美貌與才情,這女人太厲害,不適合你。”


    “我到底喜歡她什麽,七哥你不明白。她是什麽樣的人,我自己會看。”聶沛瀟冷聲反駁,“她厲害還是軟弱,都是被你們逼的!正如今晚,她若不反抗,早被你和明臻一人一刀捅死了!”


    “你想說什麽?”慕王蹙眉斥問,“你知道她有多能耐?連我也不止被算計過一次……上次她為了沈予……”


    “七哥還嫌給她扣的帽子不夠多?”聶沛瀟出聲打斷,“沈予是她的救命恩人!她知恩圖報不行嗎?即便她和沈予有什麽,你一座貞節牌坊壓下來,也什麽都沒了!”


    “你忘了在煙嵐城答應過我什麽?”慕王立刻沉聲反問,句句緊逼,“你將那管玉簫留下,還說該做什麽你心裏自有分寸。這些話你都忘了?”


    “此一時,彼一時。倘若七哥你早些對我說實話……我也不至於落到如此地步!”“哪個地步?”慕王忽然發現自己輕看了聶沛瀟的心思,如今瞧著,他竟是難以自拔了。


    可聶沛瀟沒有再回話,他額上青筋暴露,雙手緊握成拳,極力克製著一腔怒火。他從桌案裏頭走出來,一言不發就往門外走,走過慕王身邊時,沒有片刻停留。


    “除夕夜,你要去哪兒?”慕王使力拽住他,“你清醒一點,別胡鬧。”“我不清醒?我胡鬧?”聶沛瀟似聽到什麽好笑之事一般,赤紅著雙目與之對視,“她才十九歲!你讓她守一輩子寡,就不是胡鬧?就不殘忍?”聶沛瀟奮力甩開被拽住的衣袖,絕望而又諷刺地笑道:“為了權勢,你們都瘋了!”言罷,疾步而去。


    出岫從宮中出來,趕回流雲山莊時已是亥時三刻。剛進莊裏,雲羨等人便急匆匆趕出來迎接,各個麵帶關切之色。


    出岫有些熱淚盈眶,目光緩緩從每個人麵上劃過:雲羨、鸞卿、淡心……還有想容和沈予?想容不是拒絕前來嗎?出岫刻意強迫自己不去看沈予,隻笑著打量雲想容:“不是說身子不適?怎麽又來了?”


    雲想容來時已備好說辭,便略微赧然地低下頭,道:“晌午是有些不舒服來著,心想大過年的,不能將病氣過給您……後來覺得好些了,便過來了。誰知來了之後聽三哥說,您去宮裏赴宴了。”


    “是啊,聶帝派人來請,不去不合適。”出岫笑回。顯然雲想容已經知道了雲羨和鸞卿成婚之事,便笑道:“還是這裏好,一家人守歲,熱熱鬧鬧。”“你說得對,所以我提前回來了。”出岫再笑。“嫂嫂如何?宮裏沒人為難你吧?”雲羨連忙逮著機會問道。出岫緩緩搖頭:“沒有,我很好。”“那聶帝讓你進宮做什麽?”雲羨再問。


    出岫瞥了沈予一眼,下意識地不想將今晚之事說出來,尤其是那座貞節牌坊,倘若沈予知道的話……出岫不敢想,便一句話帶過:“也沒什麽,隻是給了些賞賜,大約年後才會有旨意下來。”


    “就這麽簡單?”雲羨不大相信。“我這不是好好地回來了?你還擔心什麽?”出岫作勢掩唇而笑,“除夕宴上,聶帝總不會要了我的命。”“呸呸!夫人您說什麽喪氣話!”淡心立刻接道,“回來就好!咱們也都擔心得要死。”


    “不讓我說死,你自己又說!”出岫笑著斥責,又望了望天色,“子時快到了,都站著做什麽,回屋守歲去!”


    眾人又蜂擁著往廳裏進,出岫也找不到機會和沈予說話。她走在最前頭,一隻腳剛跨進屋,不禁身形一頓,在門前停步——屋裏擺著滿滿一桌宴席,碗碟擱放整齊,沒有絲毫動筷的跡象。


    雲羨見出岫怔在門口,便在她背後笑道:“嫂嫂是主心骨,您不回來,咱們都不敢動筷子。”


    至此,今夜出岫終於掉落了一滴真心的眼淚。不同於在宮裏的虛偽做戲,這是真心實意的感動。她想起自己剛被扶正時,雲羨眼中的輕蔑、鸞卿眼中的漠然……這紛紛擾擾的誤解和流言,時至今日,終於成就了她的一番成績。她帶著雲氏走對了路,選對了人,不僅得到太夫人的認可,也得到了這些人的尊重……雲羨口中的“主心骨”三個字,堪比千言萬語的嘉獎讚譽。


    刹那間,出岫覺得,她從前受過的所有委屈和非議都不算什麽,今晚的驚魂宮宴也能一笑而過了。於是她深吸一口氣,忍了忍眼淚回首笑道:“你們倒是心疼我,知道我在宮裏沒吃飽。”


    淡心是個有眼色的,見狀連忙吩咐下人熱菜,又新添了幾個菜肴,還急火火地去下餃子。待一盤盤餃子端上來,她還不忘介紹道:“這玉冰蝦仁餡兒的,是我包的;這素餡兒的,是三夫人包的……”


    出岫看著幾盤子歪七扭八的餃子,哭笑不得:“這不會有毒吧?”鸞卿尷尬地低頭道:“應該……不會。吃是可以吃的。”眾人聞言,圍著桌子笑成一團,一頓除夕宴吃得也算極為熱鬧。宴過之後,子時也快過去,眾人又在園子裏閑逛起來。雲想容不知為何很沒精神,逛園子時不停地揉眼睛。出岫見她如此,柔聲關切:“累了吧?要不去屋裏打個盹兒,左右子時也過了。”“不用。我撐得住。”雲想容強打精神。可不消片刻,她實在忍不住了,隻得被丫鬟扶著進屋子裏休息。又過不久,雲羨與鸞卿也相繼喊困,出岫卻覺得自己神采奕奕,再看沈予也是一樣精神。她心中有些異樣的猜想,將雲羨夫妻送走之後,便招來淡心低聲問話:“你在飯食裏做了手腳?”


    淡心連忙喊冤:“您可別冤枉奴婢,此事與奴婢無關!”她順勢打了個嗬欠,“唔,奴婢也困了,要去打個盹兒。”說著她一把拉走竹揚,還不忘朝竹影眨了眨眼,又瞥了一眼雲羨夫妻離去的方向。


    竹影立刻會意,隨之而去。出岫這才明白過來,是鸞卿!她必定在幾人的酒水裏下藥了!這又是什麽意思?給自己和沈予製造機會嗎?出岫低眉苦笑,忽然覺得有些拘束無措。


    不過片刻工夫,園子裏真的隻剩下他們兩人了!出岫這才敢大大方方打量沈予。


    十餘日不見,他已不是那副醉生夢死的頹廢模樣,俊顏清爽、眉峰疏朗、身姿依舊挺拔軒昂,又變成了那個風流倜儻的沈小侯爺。隻是,若仔細打量便會發現,沈予眉宇之間有藏不住的淡淡憂鬱,還有……思念。


    與此同時,沈予也在看著出岫。事實上從她進門開始,他便一直在看她,也發現她刻意不看自己。幾日未見,她好似神采更盛,雙眸猶如兩痕秋水,柔光瀲灩。顧盼飛揚之間,整個人也明快許多。


    看到對方過得不錯,兩人心底都覺得欣慰。四目相對,相顧無言,對彼此的掛念與關懷都映在眼中,心照不宣。隻是,當出岫想起那晚與沈予有過的親密,她還是會覺得羞赧、尷尬,甚至是……愧疚。


    雖然是迫於形勢,也是為了讓沈予振作起來,但不得不說,那晚是她對雲辭的一種背叛。想著想著,出岫的眸光也不禁黯淡起來,自責與內疚再次襲上心頭。


    沈予倒顯得很坦然:“我見竹揚來找想容,猜到必然是你讓她來傳話……我知道想容回絕了,但還是忍不住攛掇她過來……我想看看你,哪怕共桌吃頓飯也行。”


    明明是想忍著,也自覺無顏再見她。然而,隻要想起她與自己同處一城,想起那晚她的淚、她的吻、她的柔軟肌膚和豐盈青絲,他便忍耐不住刻骨的相思。沈予心裏清楚,晗初是多麽矜持的一個人,那夜又怎會突然允許自己與她擁吻癡纏、為她綰係青絲?他隱隱明白她是在犧牲色相幫他振作,可偏生,心底還是存了那麽一線希望,隻盼著自己精誠所至,她能金石為開。


    說是自欺欺人也罷,怎樣都好,至少現在,他心中滿滿全是動力,不想去恨,隻想做一個配得上她的男人,如雲辭一樣為她遮風擋雨。即便不能長相廝守,退一萬步講,他還能以妹婿的身份幫襯她,守護她。


    守著守著,要麽他死去,要麽她接受。一時間,兩人都沉浸在各自的思緒中,靜默著,黯然著。沈予努力想找一個安全的話題,找了半晌,才問出岫:“聶帝讓你進宮做什麽?真沒什麽事兒?”出岫心中一驚,又想起那座貞節牌坊,連忙笑道:“怎麽一個兩個都來問?看我沒有斷手斷腳,你們反倒不樂意了?”大約是她做戲做得太好,沈予仿佛信了,深沉廣袤的眸光裏流露出些許安慰,便如高絕孤獨的險峰金光普開,霎時令出岫安下心來。是的,如今隻要他好好的,比什麽都強。


    兩人又是一陣相顧無言,園中輕淡的燈色照在彼此身上,隻剩下一片溫熱。沈予望向出岫,見她唇邊帶著清淺的笑,但不知為何,他覺得那笑容到不了她心底。


    沈予已無法揣測出岫在想些什麽,她讓他想起深湖之中遙遠的青峰,倒影明澈清淨,看似近在眼前,實則雲深不知處。


    也許,這一段故事當真該結束了。往後他們是否還能再續前緣,就要看他振作與否,能取得多大的成就。而在此之前,他終於發現,多見一次隻是多添一分尷尬,也是在慢慢消磨彼此從前的情分。


    相見爭如不見,這才能令他置之死地而後生。想到此處,沈予也歎笑一聲:“今日你進宮一趟必定累了,早些回去歇著吧。我……先回去了。”


    “你不等想容了?”出岫脫口而道。沈予眸色沉了一沉,隱隱透露出三分失意:“不了,有你們在,她必能平安無事地回去……晗初,我沈予在此發誓,今生若不出人頭地、重振門楣,絕不再見你。”這話一出口,出岫已明白,他們將有很長一段日子見不到了。但越是如此,她才越相信他的決心。出岫既覺得難受,又為沈予歡喜,不禁凝著嗓子道:“我送你吧。”


    “好。”離別在即,沈予也分外珍惜這最後的點滴。他說不準自己能撐多久,一年?兩年?五年?十年?但總歸,屬於沈小侯爺和晗初的故事,今夜真的到頭了。


    正門緩緩被推開,出岫與沈予並步走下台階,一句惜別之語尚未出口,卻瞧見一襲貴氣紫衣正立在階下,身影朦朧。


    “誠郡王?”出岫有些疑惑,還以為看錯了人。這個時辰他不在應元宮裏守歲,怎會跑來流雲山莊?出岫與沈予對望一眼,顯然後者亦做此感,目中閃過不解之意。


    可人既然來了,出岫也不能怠慢,連忙款步輕移來到聶沛瀟身邊,就著簷下燈火定睛看去:“殿下怎麽這個時辰過來了?”


    她清淺笑著,卸下在宮宴上的防備。眼前這位誠郡王,曾在明後麵前替她解圍,單是這份仗義便足以令她對其改觀。更何況,她還有求於他,為了沈予。


    然對於出岫的問話,聶沛瀟卻恍若未聞,一雙星眸閃著莫辨光色,似悲似怒,似寒似惱。他將目光從出岫麵上移開,緩緩看向她身後之人,隻一眼,臉色又是一沉。


    出岫方想起沈予在此,霎時又記起自己剛得了一座貞節牌坊,不禁幹笑一聲解釋道:“今夜除夕,我家大小姐和姑爺同來守歲。”


    很有默契地,沈予也順勢來到出岫身邊,客氣笑道:“如今再見殿下,予該自稱‘罪臣’了。”


    沈予見聶沛瀟好似有些疲倦,看樣子也無意多做客套,便揣測他此時過來必定有要事相商,隻得再道:“不耽誤殿下與夫人說正事,予先行告辭。”


    他說著,又深深看了出岫一眼,隻盼這最後一眼能夠直到永久。他沒有想到,彼此直至臨別也是如此匆忙,想讓她送一程,再說幾句話,這樣簡單的要求也難遂心願。


    不是不遺憾,但在外人麵前,她還是貞靜嫻婉的出岫夫人,他不願給她增添任何負擔。沈予靜默著欲上馬車,想了想,又回首對出岫道上一句:“煩請您代為照看想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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