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花園素來是千雅閣的一道風景,但容客量太少,因而大家每每隻是駐足觀賞,並不在此設宴聚請。今夜這裏顯然是特意布置過,四周掛滿荷花形狀的粉色燈籠,各種不具名的鮮花將主桌環繞一圈,紅紅綠綠爭豔奪目,使人步入其中便如身臨花海,整個氛圍鮮豔而曖昧。


    原本能夠坐下四人的主桌,被人生生撤掉兩張石凳,餘下的兩張隔桌相對,凳子上還鋪著蓮花寶座形狀的軟墊,應是主人體貼客人所準備的。還有那主桌上的兩盞紅燭熠熠高聳,怎麽看都像是成親所用的龍鳳喜燭。


    隻是隨意掃了幾眼,聶沛瀟已更添惱火,冷下聲音對赫連齊笑道:“景越好興致,約了哪位佳人?”


    由於聶沛瀟背光而立,赫連齊看不到他的臉色,便也不知這位誠郡王醋意大發。他尷尬地輕咳一聲,回道:“殿下說笑了,不過是故人重聚,約來小酌一番。”


    “小酌一番?”聶沛瀟笑得諷刺,“這位故人應該是個女子吧?你也不怕尊夫人吃醋?”


    提起明瓔,赫連齊霎時變色,沉聲嗤道:“內子善妒之名,原來都傳到殿下耳朵裏了。”


    善妒?明瓔善妒可是出了名的。“當年明夫人火燒醉花樓,逼死晗初姑娘,那可是流傳甚廣的段子啊!”聶沛瀟有意刺激赫連齊,邊說邊側首看去,見他腳步踉蹌似受了打擊,口中還不清不楚說了句話。


    “你說什麽?”聶沛瀟傾身細聽,僅僅能分辨出“晗初”二字。聽到這個名字,再想起四五年前那曲絕妙佳音,聶沛瀟更覺惱怒,衝動之下再行諷刺,“景越好大的豔福,先有晗初姑娘做紅顏知己,如今又能與出岫夫人月下相約。本王真是羨慕。”


    聽聞此言,赫連齊立刻醒悟過來,看向聶沛瀟問道:“殿下都知道了?”聶沛瀟冷哼一聲,算是默認。赫連齊見狀搖頭苦笑:“下官差點兒忘了,當年晗初掛牌時,您也曾經前去相爭,必定是見過她的真容……如此說來,您早就知道出岫夫人的真實身份了?”聶沛瀟一時沒明白這話中深意,不禁愣怔原地反應片刻……晗初、出岫、真實身份?


    電光石火之間,醍醐灌頂!聶沛瀟猛然醒悟過來:絕美、擅琴、又與赫連齊是舊識……這天底下還有幾個如此絕色的女子?又有幾人能彈出那天上仙音?!


    吾自緣慳琴簫合,君赴九霄彈雲端。世間再無癡情事,休教仙音淚闌幹……這一切是如此匪夷所思!聶沛瀟不禁一把拽住赫連齊的衣襟,急切喝問:“你說什麽?出岫夫人是晗初?!”


    名動天下的雲氏主母,竟然就是當年的“南熙第一美人”晗初!聶沛瀟見赫連齊出神不語,情急之下再次問道:“出岫夫人真是晗初?!”


    而赫連齊猶自未覺,仿佛醉了一樣,失魂落魄地回話:“殿下何必明知故問……”隻這一句,已將聶沛瀟的猜想坐實。他難以抑製胸腔之中的激動,抓著赫連齊衣襟的手也開始陣陣顫抖,腦中忽然一片空白……良久良久,他的心緒才平複下來。恍然間,有些令他一直困惑著的事情,也終於有了答案!


    難怪離信侯曾對出岫寵愛有加,後來又棄如敝屣,必定是發現了她的真實身份是風塵女子,才會……那這其中,沈予又扮演了什麽角色?當年醉花樓一場大火,難道是他救了晗初?倘若真是沈予援手相救,又以文昌侯府的權勢給她庇護……那麽聶沛瀟也能理解,為何如今出岫要不遺餘力地救出沈予,還為了他的前程而苦苦奔走。救命之恩,回護之情,的確值得百般相報。


    難怪她要在自己麵前否認擅琴!難怪她會找自己相救沈予!原來她是晗初!她早就聽過那首《朱弦斷》!


    原來如此……“她不會來了是嗎?”此時赫連齊忽然幽幽開口,打斷了聶沛瀟的綿長思緒。


    聶沛瀟俊目看向赫連齊,抿唇不語。赫連齊見狀已是確認,表情忽然似哭似笑,口中發出嗚咽之聲,好像真的絕望到了極點。若非聶沛瀟親眼所見,他幾乎難以想象,這位平素沉穩冷靜的刑部侍郎、赫連氏未來的當家人,竟會有這等失態模樣。


    如同一隻陷入重重圍獵的野獸,沒有憤怒,沒有激動,隻有絕望。“她不僅不來,還將此事告訴了你……”赫連齊有些語無倫次,喃喃自語,“她不會原諒我了……”他說出這句話時,聶沛瀟離得近了,才聞到他身上的清淡酒氣。原來赫連齊喝酒了,聶沛瀟冷哼一聲:“幸而出岫夫人拒絕前來,否則看到你這鬼樣子,隻怕也沒什麽好心情。”


    大約是被這句話所刺激,赫連齊再也不顧什麽君臣之儀。他一腳將主桌旁的鮮花叢踢飛,當著聶沛瀟的麵將案上的酒壺一把撈起,仰頭灌入自己喉中。


    聶沛瀟在旁冷眼看著,見他將整整一壺酒倒入口中,又“咣當”一聲放下酒壺,大口大口喘著氣。赫連齊兩手支在桌案上,俯身盯著空空如也的酒壺,絕望地道:“我若不給自己灌些酒,怎麽敢請你過來……”


    你?赫連齊把自己當成出岫了?聶沛瀟嫌惡地說了一聲:“你喝醉了。”怎奈赫連齊如同聽不見一般,自顧自坐下,仍舊盯著酒壺,繼續道:“我明白你不願見我……可我當年有苦衷。”“和明瓔定親時,爺爺拿你威脅我,說要毀了你。一個‘毀’字,我不敢多想是什麽意思,隻能狠下心不去見你。聽說明瓔侮辱你,用簪子刺你……晗初,你不知道我有多難受……”


    赫連齊邊說邊攬起左袖,將手臂裸露在外,朝著聶沛瀟道:“你看,明瓔侮辱你,我也用匕首往自己手臂上紮,她用簪子刺過你多少下?我這些傷疤夠不夠?”他將左臂伸給聶沛瀟看,急急剖白道,“晗初,你知道嗎?她侮辱你,我也感同身受,我真是……”


    赫連齊沒再繼續說下去,忽然放聲痛哭起來:“是我的錯,我太懦弱了!”此時他已近乎神誌錯亂,抑或是飲酒過猛傷了心神。


    聶沛瀟蹙眉看著赫連齊,目光最終落在他左臂之上。滿園燈火下,隻見那條左臂布滿傷痕,深淺不一、縱橫交錯,一看就是陳年舊傷,密密麻麻很是駭人。


    赫連齊仍舊痛哭著,滿臉悔色:“後來我好不容易定下瞞天過海的計策,原本以為屍體燒得麵目全非,他們就會放過你,我也能趁亂把你帶走。豈料那晚你根本不在醉花樓,我找不到你……後來風媽媽告訴我,是沈予把你救走了!”


    赫連齊狠狠拽住聶沛瀟的衣袍,渴求般地看著他:“晗初,那晚你來了這裏對嗎?風媽媽說你跑來千雅閣,才會僥幸逃脫那場大火……你還記得,咱們就是在這兒相遇的……”


    說著說著,赫連齊又笑了,欣慰且迫切地道:“原來你也沒忘了我……我是你第一個男人,那時我們很要好……晗初,我……”


    “夠了!”聽到此處,聶沛瀟氣悶不已,尤其那句“我是你第一個男人”,簡直令他憋屈到了極點。他試圖甩開赫連齊的手,奈何對方拽得死緊,他唯有再道:“赫連齊!你看清楚,我不是晗初!”


    此時此刻,赫連齊又怎會聽得進去?他雙目茫茫沒有焦點,視線卻一直落在聶沛瀟身上,痛苦地長歎:“是啊,你不是晗初了,你是出岫夫人……你聽我解釋,沈予把你救走,那隻是暫時的,我當時羽翼未豐,不敢和爺爺叫板,也不敢得罪明瓔……我想著總有一日能把你要回來……”


    “可我沒想到,沈予把你送給了雲辭!”說到此處,赫連齊終於鬆開手,不再拽著聶沛瀟的衣袖,改為捂住自己的俊臉。汩汩的淚水從他指縫裏流出,直到濕潤了整隻手掌,“我拿什麽和雲氏爭!我隻能眼睜睜看你去了房州……你知道嗎?我聽說這個消息時,就明白你再也不會要我了!”


    最後一句話,赫連齊說得如此無望,那種情緒也深深感染了聶沛瀟。是啊,雲氏當家主母這個身份,便如一道難以逾越的鴻溝,將出岫夫人的所有愛慕者,隔絕在了遙不可及的另一端。


    “晗初,我真的錯了!我太懦弱了!”赫連齊此時已經神魂盡失,身形劇烈地顫抖起來。他腳下一個趔趄,忽然向後栽倒在地,卻沒有起身的意思,索性躺在地上號啕大哭。


    聶沛瀟深深歎了口氣,無比感慨、無比憐憫地望向赫連齊。後者還躺在地上痛哭流涕,毫無顧忌地懺悔著。今夜,他並不是什麽權貴子弟,而是一個痛失所愛、不被原諒的癡人罷了。


    誰說男兒有淚不輕彈?隻是未到傷心處。今夜之事太過匪夷所思,聶沛瀟一時也難以消化,更無心再去看赫連齊的失態,欲離開此地。剛走了兩步,他又駐足停步,冷聲問道:“本王記得,赫連大人有一雙兒女,如今幼女該有兩歲了吧?”


    一句話,令赫連齊忽然凝了嗓子,緊閉雙眼不願麵對現實。“懦夫!後悔有什麽用?你早已沒了資格。”聶沛瀟再度冷笑,言畢邁步而去……宿命是多麽神奇!兜兜轉轉,他還是回到了五年前,認識了本該在五年前就認識的人。恍惚間,聶沛瀟聽到自己急促的呼吸聲,還有什麽東西在心底隱隱碎裂的聲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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