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岫一幹人等都在門外等著,她見雲想容咬唇不語,便看了看淡心等人,道:“你們先下去,我與大小姐有話要說。”


    淡心、竹影、竹揚、玥菀很是識趣,全部退到院子外頭候命。出岫這才對雲想容斥道:“你既然嫁給他,便該盡到妻子的責任。他買醉,他傷心,你難道放任不管?”雲想容低頭,蒼白著臉色道:“我根本說不上話……成親到如今,我們甚至沒有圓房……”


    還沒有圓房?出岫心中一驚,不知怎的更為煩躁。雲想容依舊不服氣地抱怨:“他連正眼都不看我……就算他不喜歡我,我好歹也算他的救命恩人……”她說著已是一番哽咽,“都說‘精誠所至,金石為開’。我陪他經曆抄家下獄,從沒說過一句怨言……可他又是怎麽對我的?嫂嫂,我不服!”


    出岫聞言隻得沉默,她是最沒資格勸慰雲想容的人。雲想容見狀沉吟一瞬,索性一股腦兒說出來:“其實嫂嫂不該來這一趟……他心裏難受,要喝酒,我都能陪著,至少他不會再想你……可如今你來了,我的努力都白費了!”


    出岫沒有想到,雲想容能撕破臉皮說出這番話,而她自己竟然無從辯解。一個寡婦記掛妹婿,的確惹人閑話。有一瞬間的衝動,出岫幾乎要轉身離開,可再想到沈予如今這個樣子……曾幾何時,雲辭剛去世時,自己是多難受,險些就要殉情而去。當時沈予的關切曆曆在目,他的支持與付出,曾是她活下去的動力之一。從某種程度上說,若沒有沈予,就沒有如今的出岫夫人。


    世事如棋、宿命無常,現在換成他家破人亡,她又如何能不聞不問?若隻是救下他的人,卻不能救了他的心,又有什麽用!想到此處,出岫也是一陣哽咽,垂眸克製了半晌,才凝聲對雲想容回道:“隻這一次,讓我勸醒他,從今往後再不相見。”


    不相見,不代表不關心。她可以在暗中默默支持他,幫助他重新振作起來。雲想容張了張口,還沒來得及拒絕,碰巧屈方從屋子裏走出來,歎了口氣:


    “他還醉著,隻怕是自己不願醒過來。”自己不願醒過來?失去至親的痛楚出岫也曾體會過,那種不願麵對事實的心情,她怎會不理解?遂二話不說舉步走上台階,轉身又對屈方和雲想容道:“無論屋子裏發生什麽,你們都別進來。”


    天色已晚,燭火搖曳,屋子裏的酒氣比方才淡了些許。出岫先將窗戶全部打開通氣,才繞過屏風,去看斜倚在榻上的男子。自從沈予逃出煙嵐城迄今,已經整整十七個月了,這麽久未見,出岫幾乎認不出他來!


    消瘦、憔悴、頹廢、眼底烏青、下頜之上也滿是胡茬兒。這哪裏還是從前玉樹臨風的沈小侯爺?!這簡直是隻鬼魅!尤其,他還蹙眉合目,顯然是不願見她!


    就在片刻之前,出岫還曾斥責雲想容不該喚他為“小侯爺”,可眼下,她自己也險些這麽開口了。習慣當真是可怕的,就如她已習慣了沈予的守護,如今彼此的角色顛倒過來,她一時之間還難以適應。


    出岫站在榻前緩了緩心神,改了稱呼低聲喚他:“沈予。”一聲落下,對方沒有任何反應,隻有那眉峰的隱動表明他是清醒的,也知道來人是誰。


    出岫深吸一口氣,垂眸再道:“你睜開眼看看我,行麽?”沈予依然閉著眼,索性翻身背對她躺下。出岫看著他僵硬的背影,終於汩汩地落下淚珠。而沈予隻是無言地躺著,如同一具屍體,對周遭的一切不聞不問。也不知這般過了多久,出岫終於惱了。她擦幹眼淚繞過屏風,拎起桌案上的一壺冷茶,二話不說返回榻前,扳過沈予的肩膀兜頭澆下!沈予猝不及防被澆得一個激靈,但依然沒有睜眼,也沒有開口說話。茶水順著他的俊顏一路淌下,下頜、脖頸、前襟……無一處幸免。而他,又變成了一具死屍。眼看一壺冷茶澆完,沈予依然如此,出岫索性一咬牙,“咣當”將茶壺摔在地上:“你要醉生夢死,好,我陪你一起!”說著她已抬起手來,拔下綰發的簪子抵住自己咽喉,“我數到三,你若再不回頭看我,我就用簪子刺死自己,先去黃泉路上等你。”


    “一……”


    “不要!”出岫剛開口說出第一個數字,沈予已立刻翻身下床。見他終於有了反應,出岫才緩緩放下執簪的右手,一雙清眸盈淚看向他。沒了發簪綰係的青絲垂肩而下,絲滑如緞直到腰際,比那夜色還要漆黑幾分。


    屋裏的兩扇窗戶都開著,恰有清風掠窗而過,拂起這青絲隨風飛揚,也讓出岫美得如隔雲端,不似凡塵之人。


    十七個月沒見,將近一載半,冗長的時光並沒有將沈予的愛意減淡,相反愈加濃烈起來。眼前是他朝思暮想的女子,曾無數次出現在他的夢裏,他不是不想睜眼看她,隻是……煙嵐城一別,他曾意氣風發地許諾她,甚至以吻定盟……可慘痛的事實卻將兩人的距離越拉越遠,直至雲泥之別——她是名動天下、柔情鐵腕的雲氏主母;他是家破人亡、被扣上“造反”罪名的落魄子弟……沈予從沒有如此氣餒過、絕望過,更不想麵對親情與愛情的雙重打擊……隻差一點兒,他幾乎就要痛哭失聲,長久以來憋在心中的痛苦,猶如洶湧的潮水想要迸發出來。


    然而,男人的自尊與驕傲不允許他這麽做。在麵對自己心愛的女人時,他不願表露出脆弱的一麵,於是隻能克製著道:“你來做什麽。”


    這並非疑問,而是避見。被烈酒浸灌了數日的咽喉,早已沒了往常的溫潤與磁性,沈予喑啞著嗓子,沉聲再道:“你可以走了。”


    “一年半沒見,你就對我說這些?”出岫不給他逃避的機會,“我費盡心思救你出來,不是看你日日買醉的!”


    沈予沒有再說話,靠在榻上又想要翻身躺下。出岫眼疾手快,立刻上前阻止他:“沈予,你太讓我失望了!”


    沈予雙目之中布滿血絲,剛毅的臉部線條掩藏在頹廢之下,整個人看起來無比自暴自棄:“我早就讓你失望了。我無能,我配不上你,從始至終都是我一廂情願。”“啪”!一聲脆響突兀地傳來,在寂靜的屋內顯得無比生硬。出岫重重一巴掌打在沈予臉上,直恨得咬牙切齒:“你知道你在說什麽嗎?”這一巴掌打得特別狠,出岫自己的掌心都已經發麻。她看著他平複半晌,再道:“在我心裏,你一直是個頂天立地的男子漢,直到現在,我也這樣認為……倘若兩任文昌侯還在世,瞧見你如今這副模樣,他們隻會心痛,而不是欣慰!”


    沈予摸了摸自己被打的右頰,唇畔浮上一絲詭異的嗤笑,打定主意對一切充耳不聞。


    從煙嵐城到京州,出岫醞釀了一路說辭,可直到此刻她才發現,沈予根本聽不進去任何大道理,他的狀態實在太差了!比她料想的還要糟糕幾分!出岫又急又恨:“從前那個重情重義的沈予哪兒去了?”


    “重情重義……”沈予好像聽到了什麽可笑之事,忽然放聲大笑起來。他一直笑著,直到流下兩行男兒清淚也渾然未覺,捶著自己胸口道,“跟我扯上關係的人,沒有一個有好下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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