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月後,五月二十。榮錦堂膳廳。


    太夫人坐在一桌主位,左手依次是出岫、灼顏,右手依次是二房花舞英、三房聞嫻、四房鸞卿。太夫人麵有和藹之色,滿意地瞧了瞧桌上眾人,頷首笑道:“這是人最齊全的一次,我老太婆許久沒有如此熱鬧地用過早膳了。”


    幾位姨太太皆不發話,但聽出岫笑言:“那是您體恤我有孕在身,免了這晨昏定省。其實我巴不得每日來陪您用早膳。”


    出岫此言一出,桌上眾人俱感意外。從何時起,沉默寡言、每日沉浸在哀痛之中的離信侯遺孀,竟變得如此能言會道了?而且,還笑語嫣然的?刹那間,幾房姨太太都以為瞧見了夏嫣然。


    果然,太夫人亦是眯起雙眼看向出岫,似有深意地笑回:“當真是要做母親的人,不僅性子變了,嘴也甜了。”


    “這原是做媳婦的本分,也是您調教得好。”出岫盈盈再笑。


    “說你胖,你還喘上了!”太夫人被逗得笑出了聲,連連點頭讚許道,“很好,作為離信侯夫人,就該如此大大方方的,你沒讓我失望。”言罷又看了看灼顏,再道:“灼顏的事也處置妥當,很有風範。”


    太夫人甚少誇獎別人,尤其誇讚的對象還是出岫,幾房姨太太都在暗中揣測,太夫人何時對出岫改了觀?


    眾人各有心思,但見太夫人卻已望向灼顏,斂了幾分笑意,道:“今日若不是出岫主動提出來,你也上不了這一桌!往後若生下孩子,無論是男是女,都不可恃子而驕。明白嗎?”


    灼顏惶恐地連連點頭:“夫人待奴婢極好,奴婢必當知恩圖報。”


    太夫人聽著這話很是順耳,越發唏噓:“原以為侯爺英年早逝,這府裏要冷清了,誰想出岫與灼顏接二連三診出喜脈,也算為他留了後嗣……可見老天還是開眼的!”她說著眼角一濕,險要流下淚來。


    出岫與灼顏都接不下話,尤其出岫,又是浮起一臉黯然。反倒三房聞嫻開口勸慰太夫人:“這本是雙喜臨門之事,侯爺地下有知,高興還來不及呢!您可別難受。”


    太夫人這才勉強換上笑容:“人老了,總是多思多慮的。想我從前是個什麽樣的人,如今老來喪子,竟也脆弱起來。”


    這話說完,遲媽媽極有眼色地上前緩和氣氛,轉移話題道:“太夫人,今日夫人特地吩咐知言軒新來的廚子,煲了幾盅不同品種的湯品,您可要嚐嚐?”


    “是嗎?”太夫人再看出岫,“難為你有這份心,端上來吧!”


    出岫立刻掩去黯然神色,換上淺笑:“原是我孕中貪吃,聽說這廚子煲的湯不油不膩,且還滋補,便私自做主請進了知言軒。豈知他手藝當真不錯,會的湯種也多,今日端上來的,都是用小火煨了兩天兩夜,足足入了味。”


    “光是聽著都流口水。”三房聞嫻率先讚道。


    她話音剛落,隻見淡心與淺韻已齊齊進門,手中各自端了個托盤,上頭的湯碗還冒著輕煙,香氣四溢。淡心素來嘴甜,盈盈走到太夫人跟前,稟道:“您這一碗,可有滋補養身、延年益壽的功效。”說著她已將一個畫著雍容牡丹的琉璃白釉碗擱在太夫人麵前。


    太夫人微微頷首,細細端詳麵前的湯碗,笑道:“這湯如何還不知道,這碗瞧著是不錯。”


    淡心應景地一笑,又走到花舞英與聞嫻身後,笑道:“幾位姨太太用的,都是美容養顏的湯底,滋潤得很呢!”說著她又將兩隻湯碗一一放下,材質與太夫人的湯碗一樣,隻是上頭的花紋有所區別。


    給花舞英的碗是石榴花,給聞嫻的碗是桂花。倒也與兩人的性情相符,一個招紅采綠,一個淡香怡人。最後,淡心將托盤裏僅剩的一隻碗擱在四房鸞卿麵前,花樣是連翹。


    鸞卿看了這碗,破天荒地露出笑顏:“連翹能入藥,味苦性寒,可清熱解毒,我很喜歡。”她看向對桌的出岫,微微點頭道謝,“夫人蕙質蘭心。”


    出岫隻莞爾一笑。


    這廂淡心布完湯碗,那廂淺韻已接著道:“奴婢手中這兩碗,皆有滋養安胎的功效。”她邊說邊將手中兩個碗逐一放到出岫與灼顏麵前。


    出岫的碗是一朵白芍藥;灼顏的碗上畫著三麵美人蝶。


    出岫順勢端起湯碗,笑道:“太夫人、幾位姨娘,都快嚐嚐這湯味道如何,若是過了關,這廚子便長久留下了!”


    桌上適時響起一陣輕笑聲,太夫人、出岫、聞嫻,甚至幾個服侍的丫鬟都笑了出來。出岫便低眉執起湯勺,又偏頭看了灼顏一眼,關切問道:“怎麽,不合胃口?前幾日我瞧你挺喜歡喝這湯的。”


    灼顏麵色緊繃,盯著這碗由淺韻親自呈過來的補湯,抿唇不語。


    太夫人見狀,立時變了臉色:“這一桌哪個不是主子,你給誰擺譜?”


    灼顏見太夫人動了怒,哪裏還敢計較,連忙端起手中的湯碗,想要舀一勺往嘴裏送,可就是手抖得厲害,無論如何也送不到嘴裏。電光石火之間,她忽然靈機一動,看了看手中畫著三麵美人蝶的湯碗,對出岫問道:“夫人,您的碗上畫的是什麽?”


    “是芍藥,白芍。”出岫笑回。


    “啪”,灼顏將手中的碗重新放回案上,道:“您貴為離信侯夫人,芍藥是不是太素氣了?分明我這碗才該是您的,三麵美人蝶,嗯,您的美貌傾國傾城,難道不該配上美人蝶嗎?”灼顏看向身後的淺韻,嗔怪道:“你把芍藥給夫人,把美人蝶給我?這是要讓我惶恐嗎?”


    淺韻莫名其妙被訓斥一番,睜大雙眼似要反駁,可到底還是欲言又止地低頭認錯:“奴婢知錯。”


    灼顏勉強“嗯”了一聲,這才看回出岫,又笑:“是我該與夫人換換才是,淺韻失手端錯了碗,請您莫怪。”


    出岫倒也並未計較,將手中的白芍湯碗推給灼顏,笑道:“無妨,別為了這等小事動了胎氣。左右湯是一樣的,都是安胎的方子。”


    灼顏立刻將麵前的碗端起來,畢恭畢敬遞了過去:“夫人大度,不予計較,實在是知言軒上下的福氣。”


    出岫未再多言,接過灼顏的湯碗試了試溫度,便舀起一勺往嘴裏送。這一個段子就此揭過,桌上眾人也都開始用湯,不停稱讚廚子的好手藝,還有這套白瓷釉碗的別出心裁。


    一頓早膳結束,大家也算其樂融融。太夫人照舊以巾拭口、以水滌手,緩緩道:“今日屈神醫要來榮錦堂請平安脈,既然你們都在,也別慌著走,讓他一並診了脈,也不用再往各個園子奔波了。”


    眾人從命留下。


    太夫人起身便往膳廳外走,豈知剛走了兩步,卻聽聞身後一陣亟亟驚呼:“夫人!”太夫人立刻回首望去,隻見出岫麵色蒼白護著小腹,腳步踉蹌著要往地上倒去。而她下身的白裙,已隱隱沾了血色……


    “這是怎的了?”太夫人刹那臉色大變。


    出岫此刻已是痛苦不堪,唇無血色,斜倚在淡心身上,虛弱道:“我……孩子……”


    太夫人神色一凜,朝著膳廳高聲道:“所有碗碟不許收拾!”言罷轉向淺韻命道:“還愣著做什麽!快去請屈神醫!”


    話音剛落,拱門處齊齊走來兩個男子,一位年長者,正是來請平安脈的屈方;另一位年輕男子,是打算向太夫人辭行的沈予。兩人剛一邁入拱門,便遠遠望見膳廳門前發生的事,立刻跑了過去。


    “屈神醫來了!”聞嫻眼尖,最先喊出來。


    屈方也不多言,看了一眼出岫裙上的血跡,連忙探手為她把脈:“夫人服用了落胎的藥物。”


    “落胎!”太夫人撫著額頭向後趔趄,似是難以承受這打擊。


    屈神醫麵色凝重,再道:“哪裏有房間,先讓夫人躺下。”


    這時候,沈予也顧不得什麽男女之妨,連忙上前一步打橫抱起出岫,便往最近的廂房裏走。


    “小侯爺怎會在此?”二房花舞英忽然開口問道。


    太夫人與聞嫻齊刷刷向她看去,似在責怪她說話不分場合。


    花舞英自知失言,有些尷尬,卻聽屈方開口代為解釋:“子奉的園子已收拾妥當,今日特意來向太夫人辭行。”說完他匆匆追上沈予,去為出岫保胎。


    太夫人哪裏還顧得上沈予的來意?轉頭交代鸞卿:“你去守著膳廳,桌上的飯菜碗碟一律不許別人插手。”


    鸞卿立刻稱是,轉身回了膳廳。


    太夫人又對遲媽媽命道:“你去吩咐護院總管,今日府裏上下一律不得外出!”她頓了頓,特意強調:“無論主仆。”


    遲媽媽一臉凝重,領命而去。


    太夫人這才看向另外兩房姨太太和灼顏,冷聲道:“你們幾人,今日寸步不離跟著我!”言罷抬步跟上屈神醫。


    餘下幾人麵麵相覷,皆是又驚又疑,可到底不敢多言。三房聞嫻深深看了灼顏一眼,歎道:“走吧!莫要再耽擱了!”


    半個時辰後,出岫落下一個近五月大的死嬰,已隱隱瞧出是個男孩。


    太夫人得知之後,老淚縱橫險要暈倒,幾房姨太太也是低眉垂淚。不多時,膳廳裏傳來消息,四姨太鸞卿在出岫喝湯的那隻美人蝶碗中,測出了夾竹桃的成分。夾竹桃,性寒涼,孕婦忌食。


    消息一傳到太夫人耳中,從熬湯的廚子、送湯的下人、端湯的淺韻、直至換碗的灼顏,立刻被傳往刑堂受審。這一次,沈予沒有陪在出岫身邊,而是隨太夫人去了刑堂審案,隻留下屈方、淡心和遲媽媽三人,照顧傷心過度以致昏迷不醒的出岫。


    陰森冰冷的刑堂之內,二房花舞英、三房聞嫻、灼顏、淺韻、管家雲忠、刑堂總管,還有沈予,滿滿一屋子人。除了太夫人謝描丹坐在主位之上,在場眾人皆是站著,戰戰兢兢、沉默不語,氣氛凝滯得連一根針掉在地上都能聽見。


    此刻隻見太夫人扶著座椅扶手,沉聲厲色:“究竟是誰如此狠心!連侯爺的遺腹子都不放過!”


    刑堂內半晌無人作聲,唯有聞嫻頗為沉痛地道:“太夫人節哀,幸好還有灼顏這一胎。”


    不提灼顏還好,一提灼顏,太夫人立刻瞪向她,神色狠戾不語。灼顏見狀心底一跳,不自覺地咽了口唾沫,怯怯道:“太夫人您……節哀。”


    “嘩啦啦”一陣脆響,太夫人已將手邊的茶盞拂落在地,對灼顏命道:“跪下!”


    灼顏不明所以,但還是立刻下跪:“太夫人……”


    “四姨太在湯碗裏發現了夾竹桃,那碗湯是你執意要與出岫換的,灼顏,你嫌疑極大。”太夫人冷冷道。


    灼顏睜大雙眸似不可置信,半晌才反應過來:“不!這是嫁禍!奴婢沒有!就算奴婢要害夫人,又豈會這麽傻,在眾目睽睽之下與她換碗!”灼顏邊說邊慌亂地轉了轉眼珠,想要在刑堂裏找到一個更加可疑的人物。


    她掃了片刻,抬眸直指淺韻:“太夫人!一定是淺韻做的!這湯是她端上來的!她最痛恨出岫了!一定是她想害出岫,再來嫁禍於我!”


    灼顏原本以為這是出岫的苦肉計,可轉念一想,即便出岫要陷害她,又怎會拿腹中骨肉來冒險?須知那孩子可是雲辭唯一的子嗣,生下來無論男女,都是金貴非常的!如此一想,灼顏便懷疑是淺韻從中作梗。她自然不知,出岫懷胎之事從頭至尾是個幌子。


    再看淺韻,此刻早已娥眉蹙起,表情憤憤:“我淺韻為人如何,雲府上下皆知!即便要害誰,我也是光明正大,絕不偷偷摸摸!更何況,夫人肚子裏是侯爺的孩子,我豈會害她……”說著說著,淺韻已語調一變,哽咽起來。


    在場眾人,都知道淺韻對雲辭的忠心,也知道她平日為人如何。即便聽說過她刺殺出岫的傳聞,也更覺得這女子性烈如火,必不會做這偷偷摸摸的暗害之事。因而灼顏這一推脫嫁禍之辭,在場無人相信。


    太夫人亦是冷冷道:“淺韻是我親自調教出來的,她品行如何我很清楚,照你這話的意思,是我察人不清、用人失當,害了侯爺的子嗣?”


    灼顏哪裏擔得起這等罪名,忙叩首道:“奴婢不敢!但奴婢的確冤枉!”


    “冤枉?在這關口,你連交好的淺韻都能嫁禍,品行如何已毋庸置疑!”沈予忽然冷冽開口,目中是一片嗜血猩紅,似要用目光將灼顏千刀萬剮:“那是挽之的孩子!”


    沈予雙手緊握成拳,轉而看向丹墀上的太夫人:“若是出岫這一胎沒了,最得利的是誰?必是灼顏這賤婢!若是出岫有了意外,她肚子裏便是挽之唯一的後嗣!她母憑子貴也指日可待!”


    此話一出,眾人皆是恍然醒悟。如此說來,當真是灼顏最有動機了!


    “不!不!太夫人!您別聽小侯爺胡說!他……他……”灼顏想說沈予與出岫有私情,可轉念一想,沈予好歹是文昌侯之子,也是當今聖上的螟蛉義子,她一個奴婢萬萬得罪不得。於是灼顏又急急住口,一時間,竟不知該如何為自己辯白。


    究竟是誰?是誰設計了這一石二鳥之計?既能害了出岫,又能害了她,究竟是誰最能得利?灼顏看著堂上眾人,沒有絲毫頭緒。雖說二房得利,可自己懷的便是雲起的骨肉,二房母子又何必多此一舉?


    難道是三房?這念頭一經跳出來,灼顏立刻高聲道:“太夫人!這是有人陷害奴婢!如此一石二鳥,將奴婢與夫人一網打盡,有人好坐收漁翁之利!”


    聽聞此言,太夫人當真蹙眉斟酌起來,仿佛在考慮她話中真假。灼顏見狀,心中升起一絲希望,繼續剖白道:“太夫人!奴婢是懷著身子的人,即便為了腹中孩兒,也要積德積福,又怎會做出這等狠辣之事!”


    “就憑你方才信口雌黃汙蔑淺韻,難道還敢說是積德積福?”沈予冷笑一聲,墨黑瞳仁閃著憤怒的光澤,“你分明是打好算盤,知道即便惡行被揭發出來,太夫人看在你腹中骨肉的麵子上,也會饒你一命。如此你才有恃無恐!”


    “小侯爺為何咄咄相逼?”灼顏亦是惱了,終於迎麵還擊,“再者,這是雲府家事,你置喙什麽?”


    “我受挽之臨終囑托,為他照看寡母寡妻,又是他與出岫的媒證,我怎能袖手旁觀?難道要眼睜睜看你這惡毒女人害死出岫?”沈予一番話語擲地鏗鏘。


    “是嗎?恐怕您的心思可沒這麽簡單!”灼顏氣惱不過,唯有諷刺說道。


    這一句話引得沈予怒火中燒,已顧不得禮教之術,疾步從地上拽起灼顏,抄手便要揍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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