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值北熙江山之爭的攻堅時刻,叛軍臣氏一路北上,已將北熙四州攻下三州,如今正往皇城黎都開進。因而對於雲辭之死,北熙原帝自顧不暇,宗室也沒人前來憑吊。


    離信侯夫婦在一夜之間同時死亡,為保家族顏麵,太夫人對外宣稱是夏嫣然懷有身孕期間溺水而亡,一屍兩命;雲辭愛妻心切,悲痛不已,引發舊疾驟然離世。外人都知道離信侯身體孱弱,舊疾纏身,也多少聽聞過夏嫣然與之青梅竹馬,感情甚篤。因而太夫人這番說辭,倒也暫時瞞住了一些人。


    隻是眼下除了離信侯風光大葬之外,還有一件萬分棘手之事——挑選爵位繼承人。雲辭膝下無後已是不爭的事實,可離信侯之位必須有人承襲,尤其是在這南北對峙、北熙內亂的關鍵時刻,雲氏的存在甚為微妙,是能夠鉗製南北的最後一步棋。


    此時此刻,無論是南熙統盛帝,還是即將奪得北熙帝位的臣氏,都不願看到雲氏的倒台與沒落。於是,在雲辭頭七未滿之際,那些名為祭奠的雲氏旁支,也受到各自的利益幫派指使,紛紛向太夫人進言,希望盡快指定侯位人選。


    在這件事上,雲氏一族分成了三派。


    順位派,認為應由雲辭的手足按照長幼之序承襲爵位,即雲起和雲羨;


    立賢派,希望在雲氏族內尋覓德才兼備的子孫承襲爵位;


    立嗣派,擁護嫡脈,主張從旁支裏挑選子孫過繼到雲辭膝下,以嫡係嫡支的身份承襲爵位。


    …………


    太夫人眼看族人在雲辭頭七未滿之際,便覬覦著離信侯之位,心中不可謂不寒涼,她唯有用一個招數拖下去——佯裝悲慟欲絕。謝太夫人痛失愛子,悲戚之餘不問外事,眾人也隻得收斂。


    太夫人便在暗中觀察族人的態度,隻是出乎她意料的是,在這件事上,二房、三房表現得異常平靜,隻有雲起偷偷見過幾個家族老人,卻也沒有下文。


    “今夜子時,是侯爺的頭七之刻,你務必吩咐合府眾人和衣入眠,不得在府內遊蕩。即便睡不著,也不能離開各自房內一步。”太夫人在佛堂吩咐管家雲忠。


    南熙自古有俗,在死者故去的第七日,他的魂魄會返回家中。倘若魂魄看到家人還未歇息,便會產生記掛,不能安心去投胎。故而,太夫人才會按照舊俗,命令今夜子時時分合府盡數不得外出。


    雲管家自然領命稱是,匆匆退下去吩咐眾人。這邊廂他剛剛離開,那邊廂沈予已闖入佛堂,對太夫人道:“晗初不見了!”


    太夫人握著佛珠的手頓了一頓,從蒲團上起身反問:“她人不見了,與我雲府何幹?”


    沈予心頭著急,又不知如何反駁,唯有道:“她這幾日一直無恙,明明說好過了挽之的頭七,她便隨我離開……”


    “你以為,是我將她擄走了?”太夫人倏然冷眸一掃,沉聲喝問。


    沈予啞然片刻,解釋道:“我並非此意,隻是想勞煩您派人在府上找一找。”


    太夫人似聽到了什麽笑話:“今日是辭兒頭七,合府皆要回避,我如何能派人去找?況且,她是害死辭兒的罪魁禍首,若是有個三長兩短,恰好去給辭兒陪葬。”


    “太夫人!”沈予見勸不動,當真急了,“旁的不說,即便為了挽之,您也不能坐視不理!何況……那天是您親自拿來的婚書!”


    婚書嗎?太夫人雙眼微眯,平靜反駁:“那婚書誠然是辭兒的遺物,可並無媒證之人簽字蓋印,便不算生效。”


    “太夫人何苦咄咄相逼!”沈予終是顧不得禮數,欺身上前怒問她,“挽之費盡心思才保下晗初性命,您難道忍心讓他身後不得安寧?”


    “不得安寧?”太夫人淒聲厲道,“是他讓我不得安寧才對!他沒留下子嗣,倒將這個爛攤子丟給我!”此時此刻,太夫人亦是怒上心頭,在外人麵前接連隱忍了幾日的怒意,終是被沈予激發出來。


    聽聞這番話,沈予棱角分明的俊顏很是凝重,“川”字眉峰泄露出無盡擔憂。他望著好友的母親,雲氏備受尊崇的謝太夫人,倏然下跪請求道:“請您饒了晗初,放她……一條生路。”


    太夫人見沈予這般動作,很是詫異,便斂去冷笑看向他,唏噓道:“男兒膝下有黃金,似沈小侯爺這般驕傲之人,竟肯為了一個女人下跪?”


    “您是挽之的母親,亦是我的長輩。對您下跪也是自然……何況為了晗初,我心甘情願。”此刻沈予已忍到極限,雙手藏於袖中緊握成拳,隻差磕頭相求。


    “說到底,你還是以為我將她藏起來了。”謝太夫人幽幽一歎,道出心中所想,“我沒有對付她,也不知她在哪兒……不過你若答應我一個條件,我便吩咐尋人。無論她是生是死,我都給你個交代。”


    “什麽條件?”沈予跪在地上立時抬首,目中毫不掩飾迫切與焦慮。而這目光看在太夫人眼中,生生讓她晃了眼。自她知曉雲辭的死因之後,便也明白了夫君雲黎的死因。是鸞卿親口證實,情毒加上誅心蠱,唯有絕情棄愛方能解毒。


    她的夫君為了讓她活下來,不惜上演香豔一幕,隻因他懂她,知道她平生最恨男人四處留情、負心薄幸。可當背後的深情真相被戳破,她這股憋了十幾年的怨憤又能往哪裏發泄?


    雲辭死後無嗣,離信侯之位懸而未決,毒害她夫君、愛子的幕後真凶還潛藏在暗處,她怎能倒下!若就此言敗,她有何顏麵去九泉之下見列祖列宗!又怎對得起夫君為她以命換命!


    太夫人定定瞧著沈予,心中飛快轉過千百思緒。她相信,若是她的夫君、愛子在天有靈,也一定會讚同她的決定!想到此處,太夫人再無隱瞞,直白道出自己的計劃:“我要你來做辭兒與出岫的媒證之人,讓那紙婚書立刻生效!”


    做媒證!沈予“唰”地從地上起身,眉眼倏爾散發冷意:“您要讓晗初與挽之冥婚?在雲府為他守寡?”


    “不!”謝太夫人斷然否認,“我若想找個女人為辭兒守寡,天下閨秀信手拈來,無論如何也輪不上她!”太夫人目中精光畢現,帶著幾分恨意與算計,道:“我要她以離信侯遺孀的身份留在雲府做餌,釣出幕後黑手!”


    “您這是把她往死路上推!”沈予豈能同意,憤而拒絕,“挽之臨終前一再交代……”


    “交代什麽?”太夫人沉聲打斷沈予,“辭兒為救她,連性命都不要了!如今我隻讓她做個餌,又過分了?”


    聽到此處,沈予恍然大悟:“那日您單獨與晗初說話,就是為了這個?”


    “不錯。”太夫人似無力,又似遺憾,“出岫太懦弱了!我看得出來,她沒有多少心氣兒去為辭兒報仇,隻怕是存了生死相隨之意。”


    “生死相隨?!”沈予大驚。


    太夫人點頭,幽幽歎道:“當日我見她那番模樣,已知她心有死意。你可要快些決定,否則再猶豫下去,興許她已經上了黃泉路了。”


    此話一出,沈予心中驟然一緊,卻猶自掙紮道:“我不信,她若想尋短見,大可不必等到今日……”他忽然不敢再說下去了,隻怕太夫人會一語成讖。若是晗初當真存了死誌,他又要如何麵對雲辭?


    沈予正想著,但聽太夫人又道:“今日是辭兒頭七,也是他陰魂最盛之日,出岫選在今日尋死,不是沒有道理。”她邊說邊看沈予,“你想好了嗎?”


    麵對太夫人的咄咄說辭,沈予終於發現,他低估了對方的手段!太夫人早便知道晗初萌生死誌,卻不出言阻攔,一則是想等她自己想清楚,二則便是為了逼迫自己簽那紙婚書!


    雲氏的這位當家主母,暫且不論心腸如何,隻這一份算計與心思,他沈予這個花花公子,是拍馬也遠遠及不上!


    “太夫人不愧執掌雲氏十數年,心思之深令人自歎不如。”沈予似諷刺,又似歎服,但更多的是難以遏製的傷情。他發現自己從來不懂晗初,無論是從前,還是今時今日。


    太夫人生平閱人無數,眼見沈予沉著臉色暗自斟酌,遂又下了一劑狠藥:“我不是要出岫一輩子守寡,我隻想找出幕後真凶,但這個餌隻有她能做。你若簽了這婚書,辭兒和出岫的媒證便是你,婚書是否有效,也全憑你說的算。事成之後你若想帶她走,也不存在任何糾紛。”


    太夫人眯起雙眼,繼續勸道:“你可想清楚了,你來做媒證,主動權便在你手裏。”


    不可否認,沈予動搖了,但他還是半信半疑。畢竟在這位謝太夫人麵前,他的心智猶如稚童:“您當真會放她走?”


    太夫人有些不耐了:“難道你還不明白?我之所以要你做這媒證,一則是尊重辭兒的遺願;二則是方便你和出岫離開。若非如此,這媒證還輪得到你來做?我拿了婚書去找慕王,難道他會推辭不成?”


    聞言,沈予慎重地斟酌起來。自古大戶人家結親,皆要找一頗有威望的人來擔任媒證,如此婚書才算按律生效。誠如太夫人所言,若是他自己來做這媒證,屆時婚書是否有效,便在他掌握之中,想讓晗初改嫁,也不是不可……


    想到此處,沈予終於下定決心,對太夫人應允道:“好,我答應您,但前提是您要確保晗初的安全。”


    太夫人冷笑一聲:“有你師傅和鸞卿在,她還能有什麽閃失?我謝描丹也沒這麽傻,讓人一而再,再而三地玩弄雲氏於股掌之中!”


    事到如今,沈予不得不倚仗太夫人:“既如此,還請您盡快下令尋找晗初的下落。”


    “這是自然。”太夫人走出佛堂,看了看漸晚的天色,問道,“你最後一次看見出岫,是什麽時候?”


    沈予搖了搖頭,提不起半分精神:“我好幾個時辰沒見過她了……但一個時辰前,有人瞧見她在靈堂徘徊,可我找遍了,還是找不到。”


    太夫人霎時變色:“走!去靈堂!”


    素白的挽幔懸於靈堂內外,處處可見吊唁人所贈的祭幛,六尺靈桌上高高擺著祭物與香燭,桌前停放著雲辭的棺槨。雲氏雖家大業大,可整個靈堂卻布置的肅穆簡潔,一如亡者生前的為人喜好。


    太夫人和沈予一前一後步入靈堂,皆為這氣氛所感染,不約而同回想起了雲辭離世時的情景。由於雲辭去世突然,許多族人尚未趕來祭拜,因而這棺槨便一直停放在此,等過了頭七再入殮下葬。為此,太夫人特意尋來世所罕見的香料置於棺內,可保雲辭的屍身半月不腐不爛。


    然而,這靈堂大廳一眼便能望到盡頭,又哪裏看得到晗初的影子?沈予越想越急,隻怕再聽到什麽噩耗。便在此時,太夫人忽然眯起雙眼,看向雲辭的棺槨,命道:“來人!開棺!”


    開棺!此二字一出,連沈予也是大為震驚,忙鄭重勸道:“重開棺木,是對死者大不敬。我知道您的意思,可這棺蓋重逾百斤,晗初一介女流如何能抬得動?您……還是莫要打擾挽之的亡魂,讓他安息吧。”


    “那你是小瞧女人的能耐了。”太夫人掃了沈予一眼,冷冷道,“你連開棺的膽量都沒有,我倒懷疑,辭兒臨終前可是選對了人?”


    這一次,輪到沈予變了臉色。他素來驕傲,聽慣男男女女的阿諛奉承,怎能受得了這等小覷?


    “我是辭兒之母,你是他生前好友,你我二人開棺,也不算驚擾亡魂。”太夫人沉聲再道,直接朝著雲辭的棺槨走去。


    事已至此,沈予亦不敢再耽擱下去,連忙大步走到棺槨前,對太夫人道:“還是我來吧!”說著他已挽起衣袖,雙手置於棺蓋之上驟然發力,但聽低沉的木材摩擦聲緩緩響起,片刻之後,棺蓋被推開一半。


    兩人俯首看去,隻見紫檀木製成的上等棺槨中,並排躺著一男一女。男子麵色蒼白不掩清俊,周身散發異香,是死去七日之久的雲辭;而女子側臥在男子身旁,麵色紅潤,傾國傾城,正是出岫無疑。


    她竟然當真躺進了雲辭的棺槨中!生不同衾死同穴!這等駭然而深沉的殉情,世上又有幾個女子能做得出來?沈予頓感驚怒交織,且兼動容,他連忙俯身去探出岫的鼻息,強忍傷痛道:“晗初被活活悶死了!”否則麵色也不會如此紅潤異樣。


    然而太夫人卻冷聲道:“將她抱出來!這等沒出息的女人,怎配與辭兒同享棺槨!”


    沈予怔怔未動,太夫人又看向他道:“也許還有救,這棺槨並非下葬所用,棺身上鑽有透氣小孔,但很細微。”


    聽聞此言,沈予立刻將出岫抱出棺槨,又按上她的人中穴開始施救。這一刻,他無比慶幸自己是個醫者……


    如此費了半盞茶的工夫,沈予已是滿頭大汗,“啪嗒”一滴汗水恰好落在出岫眼簾之上。電光石火之間,出岫的長睫倏然閃動,一聲細微的咳嗽隨之響起,她終於幽幽轉醒,隻不過雙眸無神。


    “看來還沒死透。”太夫人站到出岫麵前,突然伸手一巴掌甩了過去。隻聽“啪”一聲脆響,出岫麵上立刻留下五指紅印,“我兒拚死救你,你卻要殉情?!”


    “太夫人!”沈予攬著出岫,想要伸手阻止卻為時已晚。


    靜靜的靈堂內隻能聽到出岫微弱的氣息,她好似這才反應過來,死寂地看向太夫人,雙眸漸漸浮出悲慟欲絕之色。


    “如今雲氏族人虎視眈眈,各個盯著離信侯之位。你不想著如何保下這位置,不想著如何替辭兒報仇,你對得起他嗎?!”太夫人越說越是憤怒,身形顫動幾乎要昏倒過去。


    “晗初……”沈予將下頜抵在她額頭之上,似怨怪、似疼惜,痛聲道,“你如此不愛惜自己,挽之地下有靈,要如何安息?”


    與此同時,太夫人朝沈予使了個眼色:“咱們走吧!她有勇氣去死,卻不敢替辭兒報仇,豈不是辭兒愛錯了人!白白為她丟了性命!”


    話語擲地有聲,太夫人瞧見出岫動了動神色,再對她斥道:“雲氏傳承數百年,每一任當家主母皆膽識過人,似你這般卑微懦弱的女人,還妄想進我雲氏家門?我可沒工夫為你一個外人耗著!”說罷,太夫人再無一絲猶豫,連雲辭半開的棺槨都不顧,大步出了靈堂。


    太夫人說走就走,沈予唯恐出岫再尋短見,他想勸,但苦於辭窮,千言萬語隻能喚出她的名字:“晗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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