聞言,淺韻驚異不已:“您要為了出岫,涉身犯險?主子,她若當真染上時疫,您此刻該是回避,而不是……”


    “淺韻。”雲辭眉峰再次蹙起,語中帶著幾分不悅,“為了城外的流民,我能出得城去;為了她,如何不能?”


    “那不一樣。”淺韻甚少一口氣說出這麽多話來,“城外流民數以千萬計,您悲天憫人,出城尋找治療時疫的方子,是您作為離信侯的責任;可出岫呢?隻她一人值得您如此冒險?”


    “值得。”雲辭不假思索地對淺韻回道,“她也是我的責任。”


    此話一出,淺韻頓時心中一涼:“主子,太夫人將奴婢撥來您這兒,是讓奴婢好生服侍您。奴婢不能讓您為了一個丫鬟,置安危於不顧。”


    “誰說她是丫鬟?”雲辭麵上已有些薄怒之意,“淺韻,今日你多話了。”


    雲辭話音甫落,但聽“撲通”一聲傳來,淺韻已跪在地上。她好似鐵了心要勸阻雲辭,鏗鏘稟道:“主子您要如何責罰,奴婢都毫無怨言,但奴婢絕不能讓您去別院。”


    她沒有給雲辭開口說話的機會,亟亟續道:“淡心不知您為何寵著出岫,奴婢與竹影卻是知道的。那年淡心的父親去世,她恰好回鄉奔喪,因而錯過了……”


    “淺韻!”雲辭立刻喝止她繼續說下去,臉色是前所未有的難看。


    “奴婢鬥膽。”淺韻麵上毫無懼色,她再次俯首叩頭,繼續道,“奴婢不願看您自欺欺人。在追虹苑,奴婢第一次看見出岫,便知道她……”


    “唰”的一陣風動,吹起了淺韻額間的幾縷垂發,也阻斷了她的話語。她不禁抬起頭來,但見雲辭已憤怒地從輪椅上站起,麵沉如水俯身看她:“你知道你在說什麽嗎?妄議主子?這是你在榮錦堂學的規矩?”


    這下子淺韻終於慌了,連忙跪在地上向前蹭了兩步,想要伸手去扶雲辭。可雲辭卻不為所動,仍舊身姿巋然地立在原地,厲聲斥道:“太夫人都未曾說過一句,你這是在教訓誰?”


    淺韻在雲辭身邊服侍數年,何曾見過他這般疾言厲色的時候?此刻她竟垂下淚來,也不知是替主子心疼,還是替自己羞愧。


    雲辭已當真動了怒,再對她道:“你與出岫相交不深,今日也全是為了我,此事我不予計較。但若是你再說她一句,現下你就回榮錦堂去侍奉母親,不必再留在知言軒!”


    “主子!”淺韻霎時麵色刷白,急急請罪,“奴婢知錯,奴婢知錯。”她淚水漣漣,也顧不得擦拭,隻哽咽地道,“您要如何責罰奴婢,奴婢都認了。隻求您顧念自己的身子,別再站著了……奴婢扶您坐回去成嗎?”


    見淺韻知錯,雲辭這才麵色稍霽,轉為輕歎:“我隻恨我這雙腿……”往後的話,他說得極輕極淡,淺韻沒能聽見。


    然而隻一瞬,雲辭又恢複了肅然麵色,任由淺韻將自己扶回輪椅之上,道:“你該知道在母親麵前,什麽話該說,什麽話不該說。先回去洗把臉換身衣裳,不要讓她老人家多想。”


    “奴婢省得。”淺韻不敢再多言,隻得將雲辭安頓好,又按照他的吩咐去備馬車,才匆匆換了衣裳往榮錦堂而去。


    出岫的狀況並不太好,雖不至性命垂危,亦不遠矣。雲辭來到別院再次為她診治,深感以自己的醫術無能為力,隻得對竹影命道:“速速通知各地暗衛執事,在錢莊升出尋人標符,將當世三大神醫找來。”


    雲辭報上幾個名字,當然也包括沈予的師傅——屈方在內。


    竹影自是不敢抗命,但也說出了擔憂:“找人不難,怕隻怕即便找到神醫,也是遠水救不了近火。”


    竹影能想到的問題,雲辭何嚐想不到?可他隻能一試:“事到如今別無他法,唯有寄希望於這幾位神醫,有在煙嵐城附近的。”


    竹影連忙去辦。


    此時出岫已渾身發燙,比之方才在雲府時情況更憂。雲辭衣不解帶地守在一旁,心思已算沉到了底。他一手握著出岫,絲毫也不怕感染時疫,耐著性子為她擦拭額上香汗,又不厭其煩地一遍遍喂藥、喂水,親力親為,隻怕下人照顧得不夠仔細。


    眼見竹影辦了差事返回,雲辭又道:“前兩日我將預防時疫的方子交給了慕王,請他尋大夫繼續改良。你以我的口吻修書一封,親自走一趟慕王府,無論方子改得如何,先將他府上的大夫帶來。”


    “您要為出岫姑娘會診?”竹影脫口而問。


    “如今也沒有旁的法子了,姑且一試吧。”雲辭的臉色越發蒼白,甚至帶著些惶恐。


    竹影從未見過主子這般模樣,在他心中,雲辭無論何時都是處變不驚,唯獨兩次表露過擔憂與無力:一次是明府來追虹苑鬧事,大家以為出岫失蹤;另一次便是今日。


    主子兩次失常,皆是為了出岫。竹影看了看榻上兩人交握的雙手,心裏輕歎一聲,領命而去。


    周遭終於安靜了下來,雲辭將不相幹的下人都屏退到屋外,獨自守在屋內。此刻出岫秀眉微蹙、雙頰緋紅,若非那蒼白的嘴唇與額上的香汗,雲辭幾乎看不出她是身染重疾。好似她隻是處於睡夢之中,而夢中遇到了什麽傷心事,僅此而已。


    雲辭本以為自己此生會孑然一身,他這身子也不想連累哪家姑娘,他一直覺得這樣甚好,可以了無牽掛地走,仿佛薄命之人理當如此。可在看過了城外流民的慘死之後,他改變了想法。


    人生苦短,花期有限,堪折之時,不應猶豫。


    當日黃昏時分,竹影從慕王府帶回來四名大夫,皆是房州乃至舉國的醫科聖手,隻是比起當世三位神醫,還是差了許多。


    此後,雲辭將出岫交給別院的奴婢照料,自己則與四位大夫一同商討治療時疫的方子。防治防治,如今他研究的法子,隻防不治,對於出岫這種已感染上時疫的患者,收效甚微。


    幾乎是一夜不眠不休,挑燈研究,幾位大夫才與雲辭達成共識。竹影匆匆捧了藥方去置備熬藥,雲辭則不顧眾人反對,執意前去探望出岫。


    這一探之下,驚怒非常。出岫的臉色已不是緋紅,而是處於高燒昏迷中的不正常紅暈,且她渾身滾燙。雲辭深知,出岫若再這般燒下去,即便性命救了回來,隻怕神誌也要燒壞了。


    雲辭幾乎是當機立斷,命竹影回雲府地窖,將成塊的凍冰搬運過來。時值四月,天氣漸熱,凍冰在搬運過程中不斷融化,可即便如此,成批的冰塊還是源源不斷地運往雲府別院。


    男女授受不親,雲辭終於退出屋子,隻交代侍婢一遍一遍用冰水為出岫擦拭身子,再將凍冰擱置在床頭與床尾,務求能讓她的體溫降下來。如此忙碌了一個白天,又配合著新研製的藥方,出岫總算退了高熱,改為低燒。


    期間遲媽媽代表太夫人前來傳話,等了半晌,才得到雲辭的召見:“太夫人說,還得您回府裏主持大局,一味守在別院也……”


    遲媽媽的話尚未說完,已被雲辭打斷:“府裏有母親坐鎮,絕無閃失。媽媽回去吧,多說無益。”


    雲辭自小由遲媽媽照料,對她甚為尊敬,生平這是頭一次打斷她說話,令遲媽媽很是訝然。可正因她是看著雲辭長大的,深知他的脾性,因而也知多勸無用,隻得返回雲府。


    又過了一個時辰,淡心遣人來傳話,道是二爺園子裏的玥鞠也染上時疫,尚未等到施治已香消玉殞。雲辭聽聞這個消息,沉默一瞬,隻說了兩個字:“厚葬”。


    時辰一點一滴流逝,又是一個黃昏來臨,雲辭知道,這是出岫最為凶險的一晚。熬過去,她會漸漸好轉;熬不過去,她的下場會同玥鞠一樣。他一直守在出岫門外,目不轉睛地看著夕陽,隻覺自己的心也如同即將到來的黑夜一般,深沉而不見底。


    “吱呀”一聲,房門開啟,一個小丫鬟拎著茶壺從屋內走出來,動靜太大,喚回了雲辭的神誌。


    “不是教你用冰水給姑娘擦拭嗎?你拎著茶壺做什麽?”竹影不等雲辭開口,率先發問。


    小丫鬟被這冷冷一問嚇得有些結巴,磕磕巴巴地道:“是……是方才……姑娘說要喝水……奴婢才……”


    “胡扯!”竹影斥道,“她又不會說話,怎可能開口要水?”


    “不會說話?”小丫鬟很是詫異,“不是啊,方才姑娘明明說了要喝水,奴婢見屋內的茶都涼透了,才想著去廚房倒一壺熱的……”


    她話還沒說完,雲辭已亟亟打斷:“你去吧。”說完急不可待地看向竹影,神色中是隱隱的驚喜。


    竹影立時明白了主子的意思,連忙推著他進屋。


    雲辭來到出岫榻邊,俯身靠近她,試圖得到回應:“出岫,能聽見嗎?”


    榻上的女子猶自緊閉雙眸,長睫在眼簾下映出一片小小陰影,顯得楚楚動人。雲辭得不到回應,也不氣餒,這般問了三遍,忽然聽到一聲細弱蚊蚋的“嗯”。


    隻這一個字,在雲辭心中已猶如天籟!他未曾想到,這一場來勢洶洶的時疫,竟然令出岫開了嗓,能說話了!雲辭隻感到心中安慰許多,不禁握住她的手,低聲道:“你既能開口出聲,這時疫也定能扛過去。”


    他不停地對出岫說話,感受著她逐漸降下溫度的肌膚,心中的期待一刻強過一刻。他的眼神在她麵容之上流連不去,忽然,眼風掃到她裸露在外的手臂上有許多疤痕。


    一道一道疤痕遍布雙臂,細密而深刻,仿佛是被利器所劃傷。雲辭久病成醫,已能分辨出這些傷痕存在多久,再細推時間,心中也能猜出個大概。


    他輕輕撫摸那些疤痕,隻覺每一寸痕跡也同時烙印在他自己心底,疼痛不已。他很想再對出岫說些什麽,可縱然千句萬句,此時此刻竟都被這些疤痕擋了回去。


    雲辭兀自為出岫而心疼,忽聽竹影在門外稟道:“主子!慕王府派人傳話,說是流民中有人尋到治療時疫的法子,他已派人去取了!”


    “你說什麽!”雲辭又驚又喜,已顧不得腿疾,倏爾站起身來朝門外道,“拿到方子先讓我瞧瞧,不要盲目配藥!”


    “屬下明白。”竹影的話語也帶著幾分難以抑製的喜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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