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末的風飄雲動皆有些慵懶之感,湛藍的天空映照在與世隔絕的東苑裏,更添了幾分愜意氛圍。陽光透過窗戶淺淺地灑進書房之內,早已失去原先的灼烈,隻餘下綿暖光輝。


    轉眼間,晗初已在東苑住了十餘日。她每日的差事並不繁重,甚至可以說是清閑。自雲管家和淺韻走後,她便負責去書房侍奉筆墨,還有每日清晨去花圃裏采一斛露珠,為雲辭煮水煮藥。


    這些日子裏,晗初終於發現雲辭的生活是多麽簡單,沒有盛大排場、沒有諸多仆從,與她慣常所見的公卿子弟大不相同。


    身邊唯有侍婢淡心貼身侍奉;灑掃庭院的差事由侍衛竹影兼任;吃穿用度都是沈予派人吩咐茶茶,再由茶茶親自送來東苑。


    與雲辭相處了十餘日,晗初也算摸到了他的脾性。直至覺得彼此已熟稔起來,她才敢將一件揣在心頭的大事告知對方。


    這一日在書房侍奉,覷著雲辭空閑之際,晗初從袖中取出一張紙團,展開奉至他麵前。紙上是一首長詩,題為《朱弦斷》:


    風月滿客錯觥籌,常聽逢迎與嬌嗔。


    忽聞美人香魂殞,四座公卿倏嗟歎。


    遙想妃瑟環鳴聲,迄今繞梁動婉轉。


    流水落花傳湘浦,芙蓉泣露笑香蘭。[1]


    玲瓏七竅當如此,衷腸一曲斷巫山。


    人心重利多輕賤,萬籟寂寥浮世難。


    吾自緣慳琴簫合,君赴九霄彈雲端。


    世間再無癡情事,休教仙音淚闌幹。


    詩的末尾還有一句小注,“醉花樓驚聞晗初香消玉殞,感懷而作”。


    雲辭對著這首詩細細讀了一遍,歎道:“雖然平仄不甚押韻,但勝在真情實感,也算一首好詩。”言罷他又呢喃小注裏的那個名字,問道,“晗初是個青樓女子嗎?”


    晗初默然點頭。


    雲辭見她麵有戚色,有些疑惑:“你想說什麽?”


    晗初沉吟一瞬,朱唇微啟,默默說了三個字:“小侯爺?”


    雲辭搖了搖頭:“子奉習的是魏碑,字體蒼勁峻逸;這首詩寫得雲雷變幻,應是草書,並非子奉所作。”


    他又垂目掃了一眼手上的詩,繼續道:“更何況這上頭寫著‘吾自緣慳琴簫合’,據我所知,子奉不會吹簫。”


    晗初聞言,麵上閃過一絲失望之色,再度沉默起來。


    雲辭又解釋道:“子奉雖然風流,倒也不算是文人雅士。他功夫不錯,若非文昌侯愛子心切,早就送他去軍中鍛煉了。聽聞統盛帝也是欣賞他於軍事的見解,才收了他做螟蛉之子。”


    雲辭說完,見晗初仍舊怔怔看著自己手中的詩,便笑著遞還給她:“你們這些姑娘家都是傷春悲秋的,淡心看話本子也要哭上兩三日。不過我看這首詩所寫,也委實是一樁才子佳人的憾事。”


    晗初卻沒有聽見雲辭的話,仍舊垂著雙眸,心思仍舊在這首《朱弦斷》上。


    這首詩怎會在沈予身上揣著?既然不是沈予所作,又會是誰?晗初能肯定並非赫連齊所作。她跟了他半年之久,也算對他有些了解,赫連齊雖雅好音律,但不擅長樂器。


    晗初的心思轉了幾轉,到底還是尋了紙筆,對雲辭寫道:“京州城裏哪家子弟擅簫?”


    雲辭看了一眼晗初的問題,坦誠回道:“我並非京州人士,並不知曉。”話到此處,他腦中突然蹦出一個名字,便淺笑補充,“不過南熙九皇子擅簫,倒是天下皆知。他名為‘聶沛瀟’,還真是日日佩簫,從不離身。”


    九皇子聶沛瀟?會是他嗎?晗初記得自己掛牌那日,九皇子是化了名去捧場的。可她當時滿腹心思都在赫連齊身上,便沒有選九皇子做入幕之賓。所幸九皇子也很有風度,並未以權勢相逼。


    晗初不禁低眉再看手中的詩——“風月滿客錯觥籌,常聽逢迎與嬌嗔”。不知為何,看到這一句,她竟能感受到作詩之人的空虛,想必那人也知曉,公卿之間的往來大多是虛偽逢迎。


    “吾輩旁觀者讀此詩,都是嗟歎不已,若晗初仍在世,必定大為動容。”雲辭隨意地品評起來,也打斷了晗初的思緒,“你且看著,此詩日後若流傳出去,最後四句必定被世人奉為佳話。這作詩之人也算是晗初的知音了。”


    是啊!的確是她的知音呢!雲辭一語戳中她的傷口,鮮血淋漓,慘不忍睹。


    雖說往事不堪回首,可看到這首詩,晗初也多少感到一絲安慰。想來此生是無緣見到這個作詩之人了,即便日後能見到,縱使相逢應不識吧。


    想著想著,晗初隻覺眼眶腫脹,鼻尖也傳來些微酸澀。她默默將詩珍之慎之地收入袖中。


    這副小女兒模樣落在雲辭眼中,換來他一句感慨:“倘若晗初在世,也換不來這首《朱弦斷》。正是她香消玉殞,才贏得這位知音。可見世上一切淒美之事,都是人命與血淚凝成,故而一想,沒有也罷。”


    晗初聞言看向雲辭,一雙水眸已是隱泛淚光。是啊,她從不是傷春悲秋的小女子,若是一死才能換來一個懂她的人,她寧願獨自活著。


    尤其是在琴兒死後,她已愛惜性命勝過一切。從這個程度上看,雲公子也變相算是她的知音了。隻是這份知音之情,他給的是出岫,並非晗初。


    如是一想,晗初更為唏噓不已,遂再次執筆寫道:“這世上能尋到一雙相知之人,也算奇跡。”


    “奇跡……”雲辭將目光從紙上移開,緩緩看向她。


    有時世事便是如此玄妙。許多人相交一生,也不曾相知;而有些人傾談片刻,已是相逢恨晚。恰如此刻的雲辭,默默念著晗初寫就的這句話,有些東西便在心底滋生開來,潤物無聲。


    即將到來的正午使陽光顯得逐漸濃烈,也為眼前的啞女披了一層金色的薄紗。雲辭忽然覺得這少女變得五彩斑斕,有那樣一瞬間,刺中了他的雙目,耀眼灼烈。


    但雲辭尚且不曾意識到那是什麽,隻兀自想著,今日這個情景大約會留存在他的鮮活記憶之中。至於“相知”二字,實在太過沉重,斷不是世上所有人都能承受的。尤其他這種富貴短命之人,還是不要去奢想了。


    雲辭適時將注意力轉到別處,執起晗初寫的字,斂笑岔開話題:“你的字不算好看,不過收筆之處很有幾分韻味,若是再練一練,應能寫出一手好字。”


    說著他已從輪椅上站起,轉身從後方的書櫃取下一本字帖,遞給晗初道:“女子多習簪花小楷,你閑來無事臨摹這帖子,想來會有所幫助。”


    然而此時晗初早已聽不進去雲辭的話,隻是震驚地看著他,伸手指了指他的雙腿,好似是意外他能站起來。


    雲辭見狀又笑了:“我坐輪椅,並不意味著我不能行走,隻是身子不好罷了。”他仍舊手執字帖,再次對她重複道,“字帖給你。”


    晗初原本以為這位謫仙般的雲公子身有殘疾,可如今瞧著,倒是她多慮了。她見雲辭手中一直拿著本字帖,便在紙上寫道:“為何給我字帖?”


    “以色事人,必不長久。你日後嫁人,若想贏得夫家的尊重,須得有一技傍身。多看書習字,總沒有壞處。”雲辭如是笑回。


    以色事人,必不長久……晗初隻覺大為觸動。她不知雲公子是否對每一位下人都如此著想,可對她來說,這番厚待已是極為難得。


    這樣的人,實在不應該身患殘疾。所幸隻是一場誤會。晗初此時隻顧著動容,反倒忽略了雲辭的蒼白麵容,也未曾察覺他有些體力不支。


    恰好時辰已不早,雲辭見晗初又開始出神,便笑道:“該用午飯了,去膳廳吧。”


    晗初依言點頭,忙將案上收拾齊整,又把字帖收入袖中。


    “走吧。”雲辭見她收拾妥當,才緩緩起身,慢慢移步走出書房門外。晗初則悠悠地在他身後跟著。


    她開始隻覺得雲辭走得極慢,一步一步很是沉穩。可因為是跟在後頭,看不見雲辭的表情,便也沒察覺有何異樣。


    待主仆二人一前一後走到半路,雲辭停頓的時間越來越長,肩膀也微微聳動起來,好似是在吃力呼吸。晗初這才發覺不妥,連忙繞到雲辭麵前,見他麵色蒼白,額上冒著冷汗,表情隱忍而克製。


    晗初嚇壞了,連忙伸手攙扶著雲辭。豈知剛一握住他的右臂,隻覺一股重量撲麵而來,將她整個人都壓倒了。晗初猝不及防,踉蹌一步,已帶著雲辭一並仰躺在了地上。好在他們碰巧路過一片草圃,泥土鬆軟,摔在地上倒也不大疼痛。


    晗初顧不得自己是否受傷,連忙將雲辭扶起,目帶關切地詢問他的傷勢。


    “無妨。”雲辭勉強笑了笑,臉色卻更顯蒼白。晗初見狀急得發慌,又不知他到底傷在何處,隻恨自己失了聲,問不出話來。


    便在此時,不遠處響起一聲喝問:“你們在做什麽?!”


    晗初循聲望去,但見一個湖藍身影與一個鵝黃身影匆匆而來,正是沈予與淡心,兩人皆神色緊張。


    淡心娥眉緊蹙一路小跑過來,見到雲辭的情況,登時惱火,不問因由地斥責晗初:“你不知道主子的身子不好嗎?還讓他走這麽遠的路?”


    “晗……你做什麽!”此刻沈予也已趕到,他想喚晗初的名字,剛出口又轉了話音。這一次他也惱了,連忙將雲辭從地上扶起,焦急地詢問:“挽之,你哪裏不舒服?腿上還有力氣嗎?”


    “我沒事。”雲辭倚著沈予站起來,臉色依舊不大好。


    沈予忙從懷中掏出一個藥瓶,倒出了兩粒藥丸。雲辭毫不遲疑地送入口中,吞咽而下。


    沈予這才轉看晗初,對她厲聲嗬斥:“你還杵著做什麽!趕緊去找輪椅來!”


    晗初被沈予的暴怒嚇了一跳,起身便往書房方向跑。


    與此同時,雲辭的臉色也緩和了些,蹙眉對沈予道:“你疾言厲色什麽?她並不知情,是我自己要走路的。”


    沈予聞言,愧疚之餘更添惱怒。他眉峰緊蹙,一張棱角分明的俊顏已變得深邃而嚴肅:“你逞什麽強!若不是我隨身帶著止疼藥,你怕是要疼死在這裏!”


    雲辭別過臉,不去看沈予的愧疚與驚怒,目光淡淡不知落在何處:“是我私下停了藥。承襲爵位在即,我不想一輩子依靠輪椅與拐杖。”


    “挽之……”聽聞此言,沈予幾乎要落下兩行男兒清淚。多年前的曆曆往事再次湧上心頭,那種自責、愧疚與虧欠,無人能夠體會。


    他沈予自問光明磊落,生平唯一的混賬之處便是風流成性,除此之外,也算得上頂天立地。然他唯獨欠了一人,竟是這輩子也還不清了。


    大熙王朝自開國以來便榮授的離信侯府,迄今已傳承數百年的離信侯府,南北兩國君主都要給以三分薄麵的離信侯府,這唯一的嫡出世子,被他年少時的一個玩耍之舉給毀了!


    每想到此處,沈予都恨不能殘廢的是自己!如果要他付出生命來換回雲辭一雙腿,他會毫不猶豫!


    可終究是沒有這個“如果”。他便也隻能時刻活在痛苦與自責當中,還連累了文昌侯府上上下下,欠了雲府天大的人情。


    自己近年來流連煙花之地,以美色與美酒自我麻痹,歸根結底,這便是最根本的緣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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