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炎二十七年十一月十五日,逆臣白氏景曜攻破帝都,隨後逼宮篡位,幸雍王趕至,帝都解危,白氏事敗自刎。後,帝感雍王仁賢,留詔禪位,不知所蹤。然雍王謙恭,不敢接也,曰:必掃天下,以迎帝歸。”


    長達九日的慘烈決戰,數萬逝去的生命,血雪相淹的帝城……以及那些藏在陰暗之中的人與事,在史家的筆下,最後隻是以這麽短短的一段話便了結了。


    棲龍宮前,豐蘭息立於高高的丹階上,舉目望去,整個皇宮,整個帝都,都在腳下。


    “主上,常宥自刎了。”任穿雨在他下首站定,“他留下遺言:盡忠於主上,卻負白氏之恩,今已無顏苟活。”


    “常宥。”豐蘭息輕輕念著這個名字。當年還是個十歲少年的他,遺了正當壯年的他去了北州,一晃十幾年已過,他完成了他所交付的,卻沒有見最後一麵。默然良久,輕輕歎息,“厚葬常宥,以北州的忠臣之名!”


    “是!”任穿雨垂首。


    “已是寒冬了。”豐蘭息負手而立,抬首眺望,似要望到天的盡頭,“穿雨,你看這皇宮,一眼望不到邊,現在,它在我們腳下。”


    任穿雨聞言,躬身道:“主上,不單是皇宮、帝都,以後整個天下都在您的腳下!”


    “是嗎。”似是反問,但語氣卻有一種胸有成竹的淡然。


    任穿雨抬首,目光悄悄掃過豐蘭息那張看不出神色的臉,張口似要說什麽,卻幾次咽下。他轉身,目光望去,是莊嚴肅穆的宮宇,極目遠眺,是氣勢恢宏的帝都。數月前,他們還在雍州,可今日他們在帝都,在皇宮!眼前的人不隻如此,他會登上蒼茫山頂,他會君臨天下!


    於是,揮開那些猶疑,他垂首,認真而堅定地開口, “主上,請納鳳姑娘為妃!”


    聞言,豐蘭息收回遙望的目光,側首看一眼身旁的臣子,墨黑的眸子深不見底。


    “鳳姑娘乃鳳家之後,若主上能納其為妃,那在天下人心中,主上當是毋庸置疑的皇帝!”任穿雨的聲音沉靜中帶著激昂與興奮,似長途跋涉之人,忽見眼前一條可直通目的地的捷徑。


    豐蘭息看著他,目光深幽,神色平靜,良久後,他轉過身,抬頭看著眼前壯麗宏偉的棲龍宮,緩緩開口:“穿雨,你對孤忠心,孤清楚,但此話再不可提!”


    “主上!”任穿雨欲再勸。


    豐蘭息擺擺手,微微眯眸,看著棲龍宮,平靜的聲音裏夾著一絲不可捉摸歎息,“何曾不思,然前鑒於此,棲龍宮裏曾摔白璧無數……”


    十一月底,已是天寒地凍,而位於大東最北的北州,早已大雪降下,茫茫覆蓋,放目而望,皆是白皚皚的一片。


    王宮裏,內侍們早已將各宮通道上的積雪鏟盡,但屋頂、樹枝上依舊積著厚雪。


    “公主。”全身都裹在厚厚裘衣裏的品琳輕輕喚著已在園子裏站了近一個時辰的白琅華。


    “什麽事?”白琅華的聲音木然,卻沒有生氣。


    “公主,這裏太冷了,我們回去吧。”品琳心酸地勸道。原本仿如花蕾般鮮活嬌美的公主,如今卻變得如這冬日的枯木,毫無生機。


    “我看這棵樹已看了七天,樹杈上的雪沒有融,反倒結成了厚厚的冰。”白琅華的目光癡癡地看著那棵光禿禿的樹。


    “公主……”品琳開口,聲音卻哽咽著,喉嚨裏一陣酸澀,便什麽也說不出口了。


    她能對公主說什麽?


    先是修將軍,接著又是主上,噩耗一個緊接一個地傳來,這叫公主如何承受。


    連養的鸚鵡死了都會傷心哭泣許久的公主,在聽到修將軍、主上噩耗時,卻一滴淚也沒有流,隻是像個木娃娃般,從此隻會呆板地坐著,站著。


    “品琳,別難過。”


    品琳正低頭傷心,忽覺得臉上有冰涼的觸感,忙抬起頭,卻不知公主什麽時候走到了她身前,正伸手拭去她臉上流下的淚水。


    “品琳,不要哭啊。”白琅華伸手輕輕擁住哭泣的品琳。


    這些淚水是代自己流的吧?一顆心任是千瘡百孔,任是流血流膿,那眼淚卻已無法流出,隻有這日日夜夜刺心烙骨的痛,日日夜夜無盡無止的恨!


    “公主……公主……你要好起來啊……品琳要你好起來……”品琳的聲音因為泣哭而斷斷續續的,比起那些已遠去的疼愛與思念,卻要來得真切溫暖。


    “品琳,我會好的,我會好的。”白琅華閉目,“隻是這個地方太冷了,徹心徹骨的冷!”


    兩天後,琅華公主自北州王宮消失,宮中大驚,舉州尋訪卻杳無蹤跡。此後,再無人見過這朵曾經嬌美無瑕的琅玕花。


    在風雲騎、墨羽騎馳入帝都時,冀州爭天騎也未有片刻安歇。


    十一月十二日,皇朝領爭天騎往祈雲王域的椋城進發。


    十一月十八日,皇朝抵椋城,與椋城守將——東殊放大將軍之子——東陶野激戰七日,最後爭天騎攻破椋城,東陶野敗走蓼城。


    十一月二十七日,皇朝攻往蓼城,東陶野堅守,奈何雙方實力相差懸殊,蓼城被爭天騎攻破。東陶野欲自刎殉城,卻為家將所阻。皇朝入城後,起憐才之心,曾遣人尋找東陶野,卻生不見人死未見屍。


    十二月初,風雲騎大將齊恕、程知與墨羽騎大將喬謹、任穿雲各領五萬大軍,兵分兩路,前往黥城、裒城進發。


    十二月中,帝都一夜大雪,紛紛揚揚,至第二日清晨,已是茫茫一片。


    帝都郊外十裏有一處“昉園”,乃熙寧帝修築的行宮。熙寧帝是大東朝有名的賢君,其生性節儉,是以昉園雖是皇家行宮,但修築得樸實無華,簡約淡雅。熙寧帝一生好梅,昉園東麵的山坡上遍種梅樹。


    大雪紛揚的這夜,許是想與這天花爭妍一番,紅梅一夜綻放,一樹樹的如怒放的火焰,紅白相間,冰火相交,仿如琉璃世界,璀璨晶瑩。


    “夕兒,你出來很久了,還要在這裏站多久?”久微氣喘籲籲地爬上山坡,雪地裏留下一行深深的腳印。


    坡頂的紅梅樹下,風惜雲靜靜立著,素衣如雪,若非漆黑的長發時被寒風撩起,她幾乎與這白雪世界融為一體。


    “久微,陪我看一會兒梅花吧,你看它們開得多豔。”風惜雲的聲音清冷如雪,目光落在一枝紅梅上,卻又似穿透了梅樹,望得更深更遠。


    “夕兒……”久微開口卻不知說什麽好,看著梅下的人,最後隻是慢慢走近,將手中的狐裘披在她的肩上,與她並肩而立,同看一樹紅梅。


    入帝都後的第二日,風惜雲即移駕至昉園“靜修養病”,隻因“病體虛弱”一直不曾回城,而豐蘭息則“宵旰憂勞”地忙於整治朝務,撫慰劫後餘生的帝都百姓,屈指算來,兩人已近一月未見。


    “都道紅梅似火,可你不覺得這紅梅更似血嗎?”風惜雲抬手,似想碰觸枝端的梅花,可手到中途卻還是落寞垂下。


    “夕兒,你何必自責。”久微抬手拂去她鬢角落雪。


    “久容和林璣已經到家了吧?”風惜雲的目光又從紅梅上移開,遙遙望向茫茫遠方。


    “夕兒,那不是你的錯。”久微的手輕輕落在風惜雲肩上,“落英山的悲劇非你之錯,也非林璣他們之錯,隻因……他們救你心切!”


    “身為主君,便應對一切負責。”風惜雲唇際勾起,綻一抹飄忽的淺笑,“無論功過,都不容推卸。”


    “夕兒……”久微落在風惜雲肩上的手微微用力,“若真要追究,那也是……”他的話沒有說完。


    “要怪便應怪雍王嗎?”風惜雲回眸看他一眼,似笑非笑,似悲非悲。


    “夕兒,”久微攬過風惜雲的肩膀,兩人正麵相對,眼眸相視,“你們已然至此,你還要和他一起走下去嗎?為何……你為何就是不肯走另一條路?”


    “久微……”風惜雲輕輕歎息。


    久微緊緊地盯著她,目光深沉而銳利,但風惜雲卻垂眸不語,半晌後他自嘲一笑,鬆手放開她。


    那一刻,梅坡上一片寂靜,隻有寒風舞起雪花、吹落梅瓣的簌簌之聲,兩人靜靜地佇立,一個遠眺前方,一個仰首望天,雪照雲光,琉璃潔淨。


    “久微,你很想達成你的願望吧?”


    很久後,才聽到風惜雲略有些低沉的聲音。


    “當然。”久微閉目,似被那耀目的雪光刺痛了眼,“我們盼了六百多年……六百多年了,世世代代……那已不單單隻是一個願望,那裏麵承載了太多太多的東西……”


    “我明白。”風惜雲目光溫柔地看著久微,不曾錯過他臉上一閃而逝的深沉痛楚。


    “你明白,可是你卻不願意做!”久微睜眼,那目光犀利明亮且夾著一抹責難。


    風惜雲垂眸一歎,那聲歎息幽幽長長,仿如有許許多多深深沉沉的東西隨著那一聲歎息傾瀉而出,以致聞之惻然。


    “夕兒,我……”久微頓時心生歉意。


    風惜雲微微擺手,看著久微的目光沉靜而溫和,“雍王如此待我,或所有人都認為我該與他反目。憑我青州的國力與十萬風雲騎,我若要爭奪江山,或許真的可以做個開天辟地,獨一無二的女皇。隻是……久微,那一番輝煌又需多少鮮血與生命來成就?那一頂女皇的皇冠又是多少家破人亡,多少妻離子散,多少哀嚎心碎來融築而成的?這樣的東西我不要!”


    久微啞然。


    風惜雲轉身,直直地看向前方,眼眸明亮而堅定,“戰爭從來帶給百姓的都是苦難與悲痛,我與雍王結盟,已可保兩州百姓免受戰亂之苦,若為一己私怨而拔劍相對……那我風惜雲何配為青州之王!為王者,非為一己之私欲,該是為普天百姓謀求安泰,這才配稱之為王!”


    久微看著風惜雲,心底輕輕歎息,似是歡喜,又似失落。


    “久微,我也有願望的。”風惜雲的聲音極輕極淡,仿如風一吹就散,以致久微不自覺地全神貫注,可那一刻他卻看不清她的神情,那張清逸的臉上似乎湧上一層淡淡的薄霧,霧後的那張臉朦朧縹緲,“雖非我願,但既生王家,既已為王,那便要擔當一個王者應有的責任。所以……有一些雖很重視,卻必須舍棄,有一些雖然不喜歡,但必須擺在首位!”


    她說著那番話時,微微抬起右手,五指輕攏,似握住了掌心某樣無形的東西,


    “夕兒,”久微看著她,目中是敬重與憐惜,“與你相比,我卻是太過自私狹隘了。”


    “你也不過在盡你的責任罷了。”風惜雲搖頭,目光從山坡望下,前方是茫茫雪地,“人心總是變幻的,這一刻我是如此肯定我的責任,可是……時日久了,便如這白雪覆蓋的大地,或許我也會辨不清最初的方向,而到那時……戰爭是最殘酷的,血火之中,會有很多東西消失的。”


    久微心口一窒,沉默半晌,才道:“這一月來你避居行宮,未插手帝都任何事,這也是你的舍嗎?”


    “這裏環境清幽,而且還有這麽美麗的梅花,久微不喜歡嗎?”風惜雲側首道。


    “嗯,喜歡。”久微隻能如此答。


    風惜雲淡然一笑,目光落在那一簇簇紅豔豔的花瓣上,怔怔地看著出神,良久後忽然道:“你看這梅花,紅豔豔的,是不是顯得喜氣洋洋的?”


    “嗯?”久微疑惑地看著她,不知她為何突然冒出此言。


    “這梅花一夜綻放,說不定是預示著某件喜事。”風惜雲伸手,指尖撥弄著梅蕊中的雪,然後看著它靜靜融化在手心。


    “喜事?”久微眉一皺,可片刻後似想到了什麽,不禁怔住。


    “鳳姑娘才貌雙全,更兼情深一片,他能有這樣的佳人相伴,也算是幸事。”風惜雲指下用力,摘下一枝紅梅,手腕一轉,梅瓣仿如紅雨,紛紛飄落雪地。


    “夕兒,你……同意?”久微凝眸盯著她。


    “鳳家從威烈帝起,至泰興、熙寧、承康、永安、延平、弘和、元禎,八代帝王皆娶鳳家女子為後,是以鳳家締造了‘鳳後’的傳說。在大東人心中,鳳家是後族,鳳家女子的丈夫理所當然是皇帝,若他能娶鳳家的女子……”風惜雲的話沒有繼續,隻是看著手中光禿禿的梅枝,目光有些迷離。


    久微卻道:“並不是所有的東氏皇帝都娶了鳳家女子為後。”


    風惜雲輕歎,“崇光帝就是打破鳳家‘鳳後’傳說的人,也是史上唯一一個娶平民為後的皇帝,從那以後,一直在鳳冠榮光籠罩下的鳳家開始從東氏王朝的最頂端慢慢滑落,可也是從那時起,強盛的大東帝國也開始衰落。在那些有著‘鳳氏後族’這種根深蒂固的觀念的人心中,就覺得是因為崇光帝未娶鳳家女子為後而致使國運衰敗。所以,此時若出現一位有著‘仁君’之名的男子,娶了鳳氏女子,你說他們會作何感想?”


    久微並不在意鳳家的傳說,他伸手握住風惜雲折著梅枝的手,目光緊緊地盯著她,卻無法從那張平靜的臉上看出絲毫情緒,“夕兒,你同意?”


    “這是一舉數得的事,他豈會錯過。”風惜雲抬手甩開手中的梅枝,似要甩去手心糾纏著的某些東西,“這樁婚事於任何一方都有好處,又豈能不成全。”


    久微無言。


    梅坡上霎時又陷入一片靜寂,寒風吹過,梅瓣和著雪絨,在空中飄飄蕩蕩,落得遠遠的。


    久微一直看著風惜雲,沒有錯過她眸中閃過的那抹悵然與憾意,他抬手拂去落在她肩頭的梅瓣與雪花,溫柔地攬她入懷,“夕兒,真的放棄了嗎?你與他……”他聲音一頓,張開五指,溫柔地插入她濃密的發中,將那顆腦袋安放在自己的肩頭,“夕兒……”想要說什麽,卻是無從開口,末了隻能微微用力地抱緊她,無言地傳遞著關懷。


    “久微,你不用擔心。”風惜雲倚在他的懷中,臉上浮起一絲微笑,淡得有如那輕輕飄落的雪花,“我是鳳王的後代,我們風氏女子血液裏……”後麵的聲音已淡不可聞,抬眸,目光望向碧藍的天空,藍得那樣的澄澈,映著雪光,又明亮得刺目,她垂下眼瞼,將頭依在久微的肩膀上,輕輕舒一口氣,不再說話。


    久微無言地收緊雙臂。


    這一刻,兩人相依相偎,沒有距離,沒有曖昧,這寒天雪地中,隻有彼此給予的一份溫暖。


    十二月二十六日,青王“病體康愈”,回到了帝都。


    因不想驚擾百姓,所以風惜雲隻是乘著一輛普通馬車悄悄入城。


    車中,久微掀起一角車簾,看著街道上,不禁輕輕感歎,“看到如今這番麵貌,不得不佩服他。”


    當日入城之時血肉蹀躞,到處皆是狼藉一片,城內人心惶惶。可現今不過短短一月時間,已煥然一新。街道齊整幹淨,屋宇修葺完好,街道上的人來人往,叫買吆喝,聲聲入耳,人人臉上都洋溢著一份安然,早不複當初城破時的驚惶。


    “他的治世才能,我從未懷疑過。”風惜雲瞟一眼車外的景況淡然道。


    “所以才能放心的舍?”久微回頭看她一眼。


    風惜雲不語,手指扣著腕間的一枚玉環,輕輕轉動著,眼眸湛亮如鏡,隱透光芒,“年尾了,新的一年又要開始了。”聲音冷靜利落,透著金質的鏗然。


    久微看著她,雖有疑惑卻不再追問,馬車一路往皇宮駛去。


    而皇宮裏,因為臨近年尾,已被宮人們按節氣裝飾得喜氣富麗。


    任穿雨一路走過,看著那些華燈彩緞,也頗有些歡喜。


    過年了啊,百姓們是非常盼望著這一天的,這是團圓喜慶的日子,可他們這些人似乎都忘記了,往年在雍王都時,宮中雖都大擺慶宴,但是主上……卻是從未出席過雍王宮裏任何一次團圓慶宴。


    東極殿前,侍者稟報後輕輕推開門,請他入內。


    “穿雨拜見主上。”


    “起來吧。”


    豐蘭息合上手中的折子,抬眸看向案前立著的人,“帝都的事已處理得差不多,你那邊準備得怎樣了?”


    “隨時都可以。”任穿雨畢恭畢敬地答道。


    “嗯。”豐蘭息滿意地頷首,“通知喬謹、棄殊、穿雲、文聲,未時於定滔宮議事。”


    “是。”


    “下去吧。”


    “臣告退。”任穿雨躬身退下,隻是才走幾步忽又回轉身,抬眸看著豐蘭息,略有些猶疑地開口,“主上……”


    “還有什麽事?”


    “快要過年了呢。”任穿雨的語氣盡量淡然。


    “嗯?”豐蘭息的目光冷冷掃來。


    “過年是百姓們最記掛的節日,帝都百姓都盼著和主上一起迎接新年呢。”任穿雨隱有深意地提醒。


    “是嗎?”豐蘭息自是明白任穿雨言後之意,沉吟半晌後才道,“豐葦老是抱怨著無聊,就讓他準備宮中的慶宴吧,至於百姓……子時孤與青王同登東華樓,與民同慶新年。”


    “是。”


    任穿雨退去後,書房中豐蘭息看著折子上勾畫的朱筆印記,不禁有些恍惚出神,“過年了嗎?”


    移首望向窗外,入目的是一片豔麗刺目的紅色,那一瞬間,猝不及防!


    紅綢頓化作血湖鋪天蓋地而來,淹沒了整座宮殿,白色絲履踩在殷紅的地上,瞬間浸染為血履,他蹣跚爬過,伸出手來,想抓住血泊中飄蕩的那幅翠色衣裙,卻隻抓得滿手鮮血,絲絲縷縷從指間溢出……血泊裏一張慘白的容顏,了無生氣,黑色的長發如海藻一樣蔓延全身,那翠色的身影在血湖中沉沉浮浮、遠遠近近……


    砰!他猛然起身關起窗門,腳步一個踉蹌,跌坐在椅上。


    那一刻,他如湖海裏沉浮許久的人,終於爬上了岸,急促地呼吸著,抬手緊緊遮住雙眸,似要阻擋那如潮如海的血色,想要壓抑住全身的戰栗,可那血潮依然源源不絕而來,越積越濃,一層一層的加深,最後濃鬱為深沉無底的黑色!


    “母後……”一聲低語細微而脆弱,似輕輕一扯,那聲線便要斷了。


    整個皇宮被高高的圍牆圍成了一個巨大的方形,簡單地分成前中後三部分。


    前部分是以光明殿為中心的外朝,乃是大臣們上朝、參政的地方;後部分則是妃嬪們居住的後宮;中間是以淩霄殿為中心,圍繞著棲龍宮、締焰宮、靜海宮、極天宮、寫意宮、金繩宮、鳳影宮、幼月宮。這八座宮殿在大東初年是威烈帝東始修與皇逖、寧靜遠、豐極、白意馬、華荊台、風獨影、南片月這七將所居住的宮殿。


    曆朝曆代,皇宮向來就住著皇帝、妃嬪、年幼的皇嗣以及侍候他們的內侍、宮女們,而七將也住在皇宮,可謂史無前例,但那八人確實曾經同吃同住於皇宮,隻因威烈帝曾曰:“江山可與共享,況乎區區宮室。”


    雖至今日,大東帝國已麵目全非,卻也從另一麵見證了那八人曾經“共享江山”,而這八座宮殿也見證了當年八人的深厚情義。


    走在彎彎曲曲的長廊上,看著一眼望不到盡頭的廊欄,任穿雨難得地胡思亂想起來。


    當年有著那麽深厚情義的八人,為何最後卻要分離?親手裂土分權的威烈帝又到底出於何種理由?真的是因為鳳王風獨影,所以才有了這封王授國?既然有那樣深厚的情義,那七王為何要接受這樣的安排?


    走了一路,想了一路,卻是想不出答案,除非他能回到六百多年前。


    輕輕歎一口氣,任穿雨收回神思,停住腳步,望向廊外的各種花樹,寒冬裏最多的是紅豔如火的梅花,隱隱的花香和著冬風吹來,清冷幽香。不過站得片刻,便見前頭長廊裏轉過一道身影,他目光一閃,迎了上去,“這不是久微公子嗎?”


    “任軍師。”久微回以溫和的淡笑。


    “公子又為青王準備了什麽?”任穿雨目光瞟過久微手上的托盤,盤中一個蓋得嚴實的瓷盅。


    “今晨采了才開的白梅,泡了一壺茶。”久微淡然道。


    “哦?”任穿雨微微眯眸,“說來,自有公子照顧青王起居飲食,青王不但玉體康泰,更是容光照人,實是公子功勞。”


    久微眉頭一皺,看著眼前的笑得一臉溫和無害的任穿雨,頓時沉下了臉。


    “我等臣子都住宮外,獨先生留住鳳影宮中,青王對公子真是另眼相待呀。”任穿雨依舊一派雲淡風輕,卻是笑裏藏刀,話裏藏針。


    “你!”久微勃然變色,目光如針般盯住任穿雨。


    兩人隔著三尺之距靜立,遠處有忙碌的宮人,但這裏卻是窒息一般的寂靜,寒風拂過,吹起落花、揚起衣袂,卻拂不動兩人緊緊對峙的視線。


    半晌後,久微忽然笑了,單手托盤,一手拂過眉梢的發絲,眼眸似睜似閉,刹那風華迸射,讓張平凡的臉有了魅惑眾生的魔力,“一直聽說任軍師是個聰明厲害的人,今日總算信了。”


    “哪裏,哪裏,穿雨愚笨,還要多多向先生請教才是。”任穿雨同樣笑得溫雅。


    “不敢。”久微側首看向廊外,一枝梅花斜斜伸過,倚在欄杆上,他抬手輕觸梅枝,姿態閑雅,“隻是久微癡長幾年,倒是有些話可以和軍師說道說道。”


    “穿雨洗耳恭聽。”任穿頷首。


    “善刀者卒於刀。”久微輕聲道,然後猛然轉首,眼光如出鞘的劍,冷利地射向任穿雨,“那自然……善謀者卒於謀!”


    任穿雨被那目光刺得胸口一窒,剛要開口反駁,目光無間中一掃,頓時不敢置信地瞪大了眼睛,眼睜睜地看著久微的手從梅枝上移開,看著他指間一縷青氣繞過,然後那枝香豔的紅梅瞬間枯萎!他驚駭萬分,怔怔看著久微,“你……”


    “軍師怎麽了?”久微溫和開口,目光瞟過任穿雨發白的臉色,眸中冷光更利,手腕一揮,指間的青氣如線般遊動,自他指間飄出,然後如蛇信般緩緩向著任穿雨遊去。


    任穿雨手足冰涼地呆立著,眼睜睜地看著那縷青線一寸一寸地接近,卻無法移動半步,“你……你是……”他話才吐出,那青氣已繞上身體,頓時頸間一緊,一口氣喘不過來,霎時便失了聲音。


    青氣化成的線一圈一圈地繞著任穿雨的頸脖,一點一點收緊,他伸手往頸間抓去,卻什麽也沒抓住,那青線圈卻是越來越緊,臉慢慢漲紅,又從紅變白,從白變青,從青變紫!他張開口,想要說什麽,卻根本無法出聲,咽喉似被什麽鐵鉗般扼住,胸腔裏一陣疼痛,腦子裏嗡嗡作響,四肢漸漸發軟,周圍一切變得模糊,眼前一圈圈的光暈閃爍,而後漸漸散去,最後化為一片黑暗……那一刻,仿佛聽到死亡之門打開的聲音,一陣淒冷陰森的寒風自門洞吹出,他立時墜入無垠的黑暗深淵……


    “為了久容,我恨不能將你打入阿鼻地獄!”耳邊驀然響起聲音,細細輕輕的,卻是字字清晰入耳,如冰劍刺骨,“可是夕兒……看在青王的分上饒過你,若以後你再敢生出歹念傷害青王,我必讓你生不如死!”


    話音落下,頸上一鬆,呼!終於又可以呼吸,然後周身的感覺慢慢回來,眼前的景物漸漸清晰。


    長廊依舊古雅,梅花依舊香豔,便是眼前的人也依然溫和如春風。


    任穿雨抬手撫向頸間,什麽都沒有,觸手是溫暖的肌膚……剛才的一切是幻覺嗎?他抬頭看著久微,難掩慌亂,“你……”


    “哎呀,青王還在等著茶呢,改日再與軍師閑聊,先告辭了。”久微拂開臉畔被風吹亂的發絲,從容越過任穿雨。


    “等等……”任穿雨轉身,想喚住他,奈何對方理也不理地徑自離去。


    離去的背影瘦削挺拔,青衫潔淨,長發及腰,一根發帶鬆鬆係著,風拂過去,衣袂飛揚,瀟灑出塵。


    可那一刻,任穿雨卻覺得前方的人無比的詭異,那人周身都縈繞著一股陰寒之氣。


    “你……你是久羅族人!”他衝口而出。


    但那個背影依舊不疾不徐地前行,便連步伐都未亂一步,漸行漸遠,消失在長廊的盡頭。


    任穿雨回首,長廊空空,廊外宮人如花,紅梅正豔,而自己,正完好無損地站著。難道剛才一切真的是幻覺?可是……抬手撫胸,急促的心跳是剛才命懸一絲時恐懼的證明,目光移過,頓時定住。


    欄杆上,一枝梅花斜斜倚過,卻已枯萎焦黑!


    啪!肩膀忽然落下的重量讓任穿雨一驚,轉頭,卻見賀棄殊正立在身後。


    “穿雨,你在這兒發什麽呆呢?”賀棄殊有些奇怪地看著任穿雨,這種呆呆的甚至有些惶然的表情在他身上實屬罕見。


    “棄殊。”任穿雨喚了一聲,然後鬆了口氣,緊繃的身體在這一刻也放鬆下來,這才發現手心竟是一片潮濕。


    “你這樣子……”賀棄殊看著他,眉頭習慣性地攏起,“發生了什麽事?”


    “沒什麽,我正要去找你呢。”


    “找我?”


    “嗯,主上交代的……”


    兩人並肩而去,走過長廊,穿過庭園,淹沒於層層宮宇。


    一行宮女提著宮燈走來,一盞盞地掛上。


    “呀!這梅開得好好的,為什麽獨有這一枝竟枯了呢?”一名宮女驚訝地叫道。


    “快折了吧,這樣的日子可不是好兆頭!”


    斜倚在廊欄上的枯枝,襯著廊外滿樹的紅花,格外顯眼,寒風拂過,顫巍巍地墜落幾瓣枯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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