杯酒失意何語狂,苦吟且稱展愁殤。


    魚逢淺岸難知命,雁落他鄉易斷腸。


    葛衣強作霓裳舞,枯樹聊揚蕙芷香。


    落魄北來歸蓬徑,憑軒南望月似霜。【注1】


    “樸兒,你小小年紀背這詩幹嗎,換一首吧。”


    迤邐的長離湖畔,楊柳青青,春風剪剪,斜日暖暖,湖光朗朗,此時正是三月好春光。一輛馬車慢吞吞地走著,童稚的吟哦聲正從車內傳出,夾著一個女子慵懶無比的聲音。


    “姐姐,樸兒背的是青州惜雲公主的詩作,樸兒背得怎麽樣?”


    “這首詩等你再老三十歲,那時候倒是可以念念,現在小小年紀的你,豈懂詩中之味。”


    “那我再背一首給你聽。”童稚的聲音十分積極,帶著極想得到大人讚美的孩子式的渴望。


    “好啊。”這聲音就淡淡的帶著可有可無的意味。


    昨夜誰人聽簫聲?


    寒蛩孤蟬不住鳴。


    泥壺茶冷月無華,


    偏向夢裏踏歌行。


    “姐姐,姐姐,這次背得如何?”車廂內,韓樸搖晃著昏昏欲睡的風夕。


    “你小孩子家又豈能懂得‘泥壺茶冷月無華’的淒冷。”風夕打個哈欠,看著韓樸道,“你幹嗎老背惜雲公主的詩?這世上又不是她一人會寫,適合你這年紀讀的詩文多的是。”


    “我聽先生說惜雲公主絕代奇才,據說她曾以十歲稚齡作一篇論……論……”韓樸閉上眼極力回想先生曾和他說過的話,卻“論”了半天也沒想出來。


    “《論景台十策》。”風夕搖頭接道。


    “對對對!”韓樸鬆一口氣,“就是《論景台十策》!先生說當年青王在景台考量國中才子,要他們論為政之要,當時惜雲公主陪伴左右,便也揮筆寫下一篇,眼光獨到,見解非凡,才壓當年青州的文魁,雖為女子卻驚才絕豔。所以我家中那些表姐堂姐最愛學惜雲公主了,一聽說公主穿什麽衣、梳什麽頭、戴什麽首飾,她們馬上就會仿效了。”


    風夕搖頭歎氣,身子一歪,倒向榻上,準備再睡一回,忽又坐起身來,側耳似在聆聽什麽,片刻後搖頭道:“又一個唱惜雲公主的。”


    “什麽唱惜雲公主的?”韓樸問。


    “你過一會兒就聽到了。”風夕不睡了,拉開車廂旁的小窗,看向窗外,清風拂麵,她深吸一口氣,“而且我聞到味道了。”


    “什麽味道?”韓樸趴在窗上,也深吸一口氣,卻未聞到什麽氣味,仔細地聽著,風中隱約送來一縷歌聲,越來越近,已漸漸可聞。


    “人自飄零月自彎,


    小樓獨倚玉闌杆。


    落花雨燕雙飛去,


    一川秋絮半城煙。”【注2】


    女子清越的歌聲傳送在春風裏,縹緲如天籟,偏偏含著一縷淒然,若飄萍無根的孤楚。


    “當然是那隻黑狐狸的味道了。”風夕喃喃,掀開簾,身子一躍便坐到了車頂,極目望去,一輛馬車正往這邊駛來,“一個大男人,偏偏身上總帶著一股女人都沒有的蘭香。”


    “在哪裏?”韓樸也跳到車頂上,卻沒風夕跳得那般輕鬆,落在車頂發出砰的一聲響,身子雖站穩了,卻讓人擔心他有沒有把車頂跳破一個洞。


    幸好顏九泰早已見慣了這對姐弟的怪舉,這不坐車廂坐車頂也不是頭一遭了,自顧自地趕著馬車。


    迎麵而來的是一輛大馬車,幾乎是他們馬車的兩倍大,車身周圍垂著長長的黑色絲縵,舞在春風裏,像少女多情的發絲,想要纏住情人的腳步,卻隻是挽得虛空中的一抹背影。


    當兩輛馬車碰頭時,彼此都停下了。


    “鍾老伯,又見麵了。”車頂上風夕笑眯眯地向對麵馬車上的車夫打著招呼,而對麵的車夫卻隻是點點頭。


    對麵馬車車門打開了,當先揭簾而出的是鍾離,鍾園,兩人在車門外掀起簾子,然後才走出豐息。


    “你何時才能比較像個女人?”豐息看著車頂上歪坐著的風夕,搖頭歎道。


    “天下人眼中我就是一個女人呀,還能如何再像個女人呢?”風夕嘻嘻笑道。


    “你怎麽會在這裏?”豐息優雅地步下馬車,站在草地上。


    “你又為什麽會出現在這裏?”風夕趴在車頂上看著車下仰首看著她的豐息,這樣俯視的感覺真是好呀。


    豐息笑笑不再答,眼光一掃韓樸,不由笑道:“這小鬼看來被你養得不錯嘛。”


    此時的韓樸麵色紅潤,眉宇間有著少年的清俊無邪,神采間飛揚灑脫,而意態間竟已隱有幾分風夕隨意不羈的影子。


    “那當然,這可是我尋來的可愛弟弟,當然得好好養著。”風夕揚手拍拍和她一同趴著的韓樸的腦袋,仿若拍一隻聽話的小狗。


    “我隻是有些奇怪,他跟著你怎麽沒餓死。”豐息依然笑容可掬。


    “哇!美人啊!”風夕忽然叫嚷起來,眼睛盯著從豐息車中走出的清冷絕豔女子。


    “大美人啊!”風夕從車頂飛下,落在美人麵前,繞著那個美人左看右瞧,邊看邊點頭,“果是人間絕色呀!我就知道你這隻狐狸不甘寂寞,這一路而來怎麽可能不找美人相伴嘛。”


    鳳棲梧有些呆怔地看著在她身前左右轉著的女子,或許因為她快速地轉動,讓她看不清眼前女子的容顏,恍惚中有一雙灼若星辰的瞳眸,有一頭舞在風中如子夜般的長發,與長發截然相反的皎皎白衣,額間閃著一抹溫潤光華。


    “姐姐,你再轉我看她大概要暈了。”


    韓樸也跳下車來,掃一眼麵前的青衣女子,撇撇嘴,什麽嘛,像根冰做的柱子,都沒姐姐好看!


    風夕卻轉身一掌拍在韓樸頭上,振振有詞道:“樸兒,你以後可不能像這隻狐狸一樣到處拈花惹草。當然,要是美人贈衣送食的話,那就要收下,即算你不要,也要記得孝敬姐姐。”


    “好痛!”韓樸撫著腦袋皺著眉頭,“幹嗎打我?我又沒做錯什麽!”


    “喲,不好意思,樸兒,一不小心就把你當那隻黑狐狸拍了。”風夕忙撫了撫他的腦袋,吹了吹氣。


    韓樸卻是怒瞪閑閑站在一旁的豐息,卻發現那個人根本沒理會他,眼光落在風夕身上,似在探究或是算計著什麽,讓他看得心頭更不舒服。


    風夕回轉身,走到美人麵前,笑容可掬地問:“大美人,你叫什麽名字?是什麽時候被這隻狐狸拐騙到手的?”


    這刻,鳳棲梧終於看清眼前女子,頓讓素來清高自負的她生出一種自愧弗如的感覺。


    眼前的人,瞳眸淨澈若水,明亮若星,眉目清俊,神韻清逸,唇邊一朵明麗若花的笑容,仿佛天地開啟之初她便在笑著,一路笑看風起雲湧,一路笑至滄海桑田。


    她隨隨意意地站在那兒,如素月臨空,靈秀飄然,仿佛這個無垠的天地是她一人的舞台,長袖揮舞,踏雲逐風,自有一種瀟灑無拘。


    這樣的人是如何生成的?世上怎麽會有這樣的女子?這個清華如月,絢麗如日的女子是誰?


    “黑狐狸,你的美人怎麽啦?”風夕見鳳棲梧隻管瞪著眼看著自己,不由問向豐息。


    “棲梧拜見姑娘。”回神的鳳棲梧忽然盈盈下拜。


    此舉不單眾人看著奇怪,便是豐息瞧著也有幾分詫異。


    待人冷淡的鳳棲梧對這個瘋癲的風夕何以如此?


    “呀,棲梧美人,快莫多禮。”風夕忙扶住鳳棲梧,握著那柔弱無骨的纖手,隻覺嫩如春筍,我見猶憐,不由得便多摸了幾下,“棲梧姑娘,你生得這般美,又取了這麽一個好名字,可你實在沒什麽眼光。”


    “呃?”鳳棲梧不明其意。


    “棲梧——棲梧,其意自是鳳棲於梧,你這樣的佳人自然是要找一株最好的梧桐,可怎麽挑了一隻狐狸呢?”風夕一臉惋惜地道,手順便指了指身後的豐息。


    鳳棲梧聞言不由一笑,看向豐息。


    一路行來,隨行之人對他皆是恭敬有加,小心侍候,此時聽得眼前女子大呼小叫的黑狐狸長,黑狐狸短的,他卻依然是一臉雍雅的淺笑,似這白衣女子的話無關痛癢,又似包容著她所有的無忌言行,眼光掃過時,墨黑幽深的瞳眸裏波瀾不驚。


    “笑兒見過夕姑娘。”跟在鳳棲梧身後的笑兒上前行禮。


    “哎喲,可愛的笑兒呀,好久沒見到你這張甜美的笑臉,真讓我分外想念呀!”風夕放開鳳棲梧,上前一把捧住了笑兒的小臉蛋,左捏一下右摸一下,不住地嘖嘖讚道,“還是笑兒的笑最好看,比某人臉上那千年不褪的虛偽狐狸笑愜意多了。”


    “夕姑娘,好久不見你了,你還是這般愛開玩笑呀。”笑兒將一張粉臉從風夕的魔掌中掙出來,捉住她的手,回頭對鳳棲梧道,“鳳姑娘,這位是風夕姑娘,就是與公子並稱白風黑息的白風夕。”


    “白風夕?”鳳棲梧訝異地睜大美眸,她當然也聽過這個如雷貫耳的名字,那個如風般恣情任性的女子,原來就是眼前這人,果然是風采絕世,讓人移不開雙目。


    “鳳姑娘?鳳棲梧?”風夕又看了看鳳棲梧,回首看一眼豐息,眼中光芒一閃,“我似乎在哪聽過這個名字呢?”


    “棲梧曾經棲身落日樓。”豐息淡淡道,“她的歌喉在整個王域都是有名的。”


    “這樣呀。”風夕一笑點頭,似並不想深究,“或許我曾在哪位江湖朋友口中聽過吧。”


    “烏雲三十八寨總寨主何時竟成了你的車夫了?”豐息目光掃過車上穩坐不動的顏九泰。


    “嘻,他說要報我六年前的活命之恩。”風夕嘻嘻笑道,目光與豐息目光相碰,似帶告誡。


    “顯然他也眼光太差。”豐息一笑,轉身登車。


    “等等,黑狐狸,你來長離湖是不是因為這個?”風夕在他身後叫住他,從袖中掏出半節竹箭。


    “你怎麽會有這個?”豐息眼光掃過那半節竹箭,微有訝然。


    “我途中遭斷魂門的人襲擊,他們除了留下七條命外還留下了這個。”風夕手一揚,那半節竹箭便破空而出,落入長離湖中。


    “原來如此,難怪你會到這裏來。”豐息點點頭,“不過你不必進湖去了,我剛從那裏回來,隻留一座空巢。”


    “溜了嗎?”風夕眼光一閃,然後盯住豐息,“你有發現什麽?”


    “是啊。”豐息答完人也進了車廂。


    “嗬,果然。”風夕也跟在他身後登上他的車,拍拍站在車門前一對雙胞胎的肩膀,“鍾離,鍾園,你們車上備了好吃的對不對?你們不知道這幾月我有多想念你們的手藝呀!”


    “有……有的。”雙胞胎紅著臉道。


    “那就好。”風夕笑眯眯的,回首招呼著鳳棲梧,“棲梧,你還不上來嗎?”


    鳳棲梧卻有些發怔,看著這兩個似完全相反的人,聽著他們彼此間似褒似貶的話語,感覺卻是——所有的旁人都是外人,他們自成一卷白山黑水的畫圖,外人無法聽懂他們的交談,更無法體會出他們之間的那股暗流。心頭微微一歎,隱約有些遺憾。


    “黑狐狸,你的美人喜歡用眼睛說話,隻是她可知,能看懂她的話的人可不多呀,特別是對著你這隻很會裝癡作傻的狐狸。”風夕對著車廂裏的豐息笑道,然後回頭繼續喚著這個寡言的美人,“棲梧!棲梧!”


    “哦。”鳳棲梧回神,然後挽著笑兒的手登上車,而跟在她身後的韓樸顯然不耐煩等,一個蹦跳躍上車轅。


    “樸兒,你不陪顏大哥?”風夕卻抓住了他想將他扔回原來的馬車去。


    “不要,不要!我要和姐姐一塊!”韓樸手足並用地爬到風夕身上,很像某種四足動物。


    “好啦好啦,放手啦!不趕你啦。”風夕趕忙去扒開他的四蹄,這樣被纏著真是不舒服呀。


    韓樸放開手足,隻因為他猛地覺得腦後涼涼的,回首一看,卻隻有豐息悠閑地坐在車廂內品茶,鍾離鍾園正忙著為風夕端出好吃的,鳳棲梧剛剛落座,笑兒剛剛放開挽著鳳棲梧的手,並無異狀。


    “顏大哥,就委屈你一個人了,跟在後麵就行啦。”風夕招呼一聲,揮手鑽進了車廂。


    幽州最富,富在曲城。


    夜幕降臨,華燈初上,天邊的月娘挽起輕紗悄悄地露出半邊臉,許是想偷偷看一眼思念了千萬年的後羿,特意勾一絲人間燈火化為胭脂,染在瑩瑩白玉似的臉上,朦朧而嬌柔,羞澀而情怯。


    稍帶寒意的春風劃地而起,似想親近月娘,吹起她臉上那長長垂下掩起大地的輕紗,霎時,玉宇澄清,火樹銀花燦亮,照見牆頭馬上偷偷遞過的目光,窺見西廂窗前遺落的九龍佩,還有小軒窗裏傳來的一縷幽歌,銅鏡前擱著的香雪詞……這是一個微寒而多情的春夜。


    曲城最有名的花樓要數離芳閣,此刻閣前人來人往,絡繹不絕,閣內絲竹聲聲,滿堂喝彩,掌聲如雷。


    “我就奇怪你偷偷摸摸地幹什麽,原來是來這兒看美人跳舞。”


    喧嘩熱鬧的大堂裏,屋頂高高的橫梁上,坐著兩個人。


    風夕懶懶洋洋地倚在梁柱上,冷眼看著梁下那些為彩台上紅衣舞者瘋狂癡迷的人,臉上的神情有幾分淡笑,有幾分嘲諷。豐息盤膝端坐,手中轉著一支白玉笛,眼光時而掃過台上的舞者,時而瞄幾眼台下的觀眾,似漫不經心,卻又似整個離芳閣都在他的掌握之中。


    “喂,你要看美人完全可以大大方方地登門而賞嘛,幹嗎要坐在梁上偷看?”風夕斜睨著身邊的豐息問道。


    此時堂中所有人的目光都在美人身上,根本就想不到也沒發現梁上有人。


    “看到那個人了沒?”豐息的目光掃向台下人群。


    風夕順著他的目光看去,那是一名年約四旬的男子,頷下一把山羊胡,“那個人如何?”


    “曲城是幽州最富的城市,而曲城最富的則是城南的祈家與城西的尚家,祈家的家主祈夷半月前不知何故失去蹤跡,而那個人便是尚家的家主尚也。”豐息淡淡道。


    此時堂內的氣氛卻已達至頂點,隻見台上的紅衣舞者一個旋身,披在肩頭的那層薄紗便脫臂而去,輕飄飄地飛起,落入台下,大群人一擁而上爭搶著。


    而台上美人還在舞著,輕紗褪去後,隻餘紅綾抹胸,豔紅紗裙,露出香肩雪胸,因為劇烈地舞動著,已蒙上一層薄薄香汗。


    眼波輕送,藕臂輕勾,指間若牽著絲線,揮指之間便將所有人的目光牽住,全身都若無骨般的柔軟靈活,每一寸肌膚都在舞動,細腰如水蛇似的旋轉扭動,一雙修長圓潤的玉腿在紅色的紗裙裏時伸時屈,若隱若現……


    “這舞應該叫勾魂,這美人應該叫攝魄,你看看那些如饑似渴的男人。”風夕無暇理會尚也是何許人,看著台上那如火焰一般飛舞著的美人喃喃道,“這個美人兒真是天生妖媚,任何男人看了都會動心。”


    台下那些男人,此刻脖子伸得長長的,喉結上下滾動,咽下那流到口邊的口水。坐者緊抓雙拳,立者雙腿微抖,皆氣血上湧,一雙雙發紅的眼睛若餓狼般死死盯住美人,眼睛隨著美人的動作而轉動,露骨的眼光似想剝去美人身上最後一層紅紗。


    本是微寒的春夜,堂內卻似燃著火,流竄著一股悶熱、濃烈、窒息的欲望氣息,有些人手指微張,似想抓住什麽,有些人解開衣襟,有些人抬袖拭去臉上、額間流出的汗水。


    “現在是春天嘛,很正常。”豐息瞟一眼梁下那些人,此時就算他們說話的聲音再大些,那些被美人吸住心魂的人也是聽不到的。


    “我就不信你沒感覺!”風夕一張臉猛然湊近他,想細看他臉上神情是否也如梁下那些男人一般。


    豐息未料到她突然靠近,微微一呆,看著眼皮下那發亮的水眸,玉白的臉,淡紅的唇畔,好近,似隻要微微前傾,便可碰觸,靜若幽潭的心湖忽地無端吹起一絲微瀾。


    “果然!”風夕壓低聲音嚷著,手一伸摸上他的臉,“你臉也紅了,而且燙手,又呼吸急促,肌肉緊張,還有……”


    眼光還要往下移去,豐息手一伸,將她一把推開,有些薄怒又有些懊惱地瞪她一眼,“別鬧!”


    “你這隻風流的狐狸!有了棲梧美人還不夠,還要出來尋花問柳!”風夕不屑地撇嘴冷哼,“這個紅衣美人雖然不錯,但論姿色,還是比不上你的鳳美人嘛。”


    豐息不理會她,看看彩台上,紅衣美女一舞完畢,正向台下拜倒在她石榴裙下的客人們施禮致謝。當下他輕輕一躍,若一縷墨煙無聲地落在二樓,然後閃進了一間屋子。


    風夕怎肯放過他,自是跟上。


    “好個金堆玉砌的香閨呀!”她一進房間不由感歎屋中的華麗。


    “剛才的舞你看清了吧?”豐息對屋內的奢華擺設毫不感興趣,直接走入內室,查看一番後走近妝台前,撥弄著上麵的胭脂、珠釵。


    “剛才的舞呀,真是平生未見,想我以前也曾去青樓玩過,可沒有一人的舞能跟這紅衣美人相比。”風夕跟在他身後,嘖嘖讚道。


    “想來這世上你白風夕沒去過的、沒玩過的定是少有了,是不?”豐息回頭看她一眼,眼中閃著算計的光芒。


    “嘻,黑狐狸,你不用五十步笑百步。”風夕走近一座屏風前,挽起屏風上搭著的一件紅色羅衣,“剛才那個美人確實適合穿紅衣,像一朵紅牡丹,妖嬈媚豔,傾倒紅塵眾生。”


    正在此時,門口傳來開門聲,然後女子嬌媚得讓人骨酥肉軟的聲音響起,“尚大爺請稍坐,待奴家進去換身衣裳,然後再專為您跳一曲舞。”


    “好好好!”男子略有些粗啞的聲音連連道,語氣中難掩猴急,“美人兒,你可要快點哦。”


    “奴家知道,您先喝杯參茶,奴家馬上就來。”


    珠簾拂開,一股濃鬱的花粉香傳來,紅衣美女妖嬈地扭進內室,剛要解開衣裳,身子一軟,向地上倒去,觸地之前被一雙長臂接住,然後手臂的主人將之輕輕放在一張軟榻上。


    “挺憐香惜玉的嘛。”風夕嘴唇微動,一縷蚊音傳入豐息耳中。


    “穿上那個。”豐息指指屏上的那件紅羅衣,同樣以傳音入密跟風夕說話。


    “為什麽?”風夕看著那件火紅羅裙。


    “跳舞。”豐息淡淡道。


    “為什麽跳舞?”風夕再問。


    “你不是想找斷魂門的鼠窩嗎,外麵那個尚也便是線索。”豐息指指妝台上的胭脂珠花,“自己動手,快一點。”


    “黑狐狸,你瘋了!叫我跳舞?我可不會!”風夕不可思議地瞪著他,弄不明白他怎麽會有這種想法。


    “我上次在長離湖抓著的人都是寧死也不招供,所以不能驚動尚也,要讓他在毫無防備下說出祈夷的下落,否則你就永不可能找到斷魂門及背後指使的人了。”豐息不理會她,說完後轉出屏風外,轉身的瞬間又回頭一笑,“至於你會不會跳舞,你我皆清楚不是嗎?白風夕聰明絕頂,過目不忘,況且這種舞又豈比得上宮……”


    餘下的話沒有說完,彼此眼光相撞,皆是犀利雪亮得似能將對方的前世今生看個透徹!


    “你這隻該死的狡猾的黑狐狸!”風夕咬牙切齒。


    “外麵的人可是等不及了哦。”豐息指指外麵的尚也,轉過屏風,讓風夕有地方換衣。


    “跳豔舞呢,這輩子還真沒做過這種事。”風夕呢喃著,取過那襲豔如火麗如霞的羅衣,眼中忽湧出盈盈笑意,“對於這種一生或許才做一次的事,我風夕當然得好好地做,並且要做得絕無瑕疵才是!嗬嗬……”


    “美人兒,你還沒換好衣裳嗎?”簾外傳來尚也的催促聲。


    “來了,來了。”


    嬌聲嚦嚦,珠簾輕拂,豔光微閃,美人羞出,雲鬢高綰,薄紗遮麵,輕裹紅羅,手挽碧綾,赤足如蓮,淩波微踏,飄然而來……一瞬間,猩紅地毯好似化為一泓赤水,托起一朵絕世紅蓮。


    那臥在榻上的尚也一見之下頓色授魂與。


    簾後的短笛輕輕吹起,初時仿若玉指輕輕叩響環佩,叮叮當當,讓人心神一清,刹那間卻又清音一轉,化為嬌柔綺麗,冶豔靡媚,若美人嬌吟婉唱,纏綿入骨。


    那朵紅蓮,便隨著笛音翩然起舞,細腰婀娜一扭,纖手柔柔一伸,碧綾環空一繞,便是春色無邊,柔情萬縷。


    那玉足輕點,玉腿輕抬,便是勾魂,那柳眉輕挑,眼波流轉,便是攝魄。


    臉上薄紗飄飄惹得人心癢,紅裙翻飛如浪,青絲偷舔香腮,香汗輕灑雪頸,嬌軀極盡妖嬈地旋轉,若三月桃花,舞盡百媚千嬌,若牡丹,舞盡國色天香,若濃豔海棠,舞盡萬種風情……


    “美人兒,快讓我抱抱!美人兒,別跳了,給我抱抱!”


    尚也不由自主地站起身來,向美人走去,口裏喃喃念著。此時他已是魂隨眼轉,眼隨人轉,滿心滿腦隻眼前這一個佳人,隻想著要抱住眼前這絕代尤物。


    可眼前的美人卻還在舞著、轉著,總是在手將觸及時又跳開了,將他一顆心抓得緊緊的,身體因為急切的渴求而緊繃著,顯得笨拙而遲緩。


    “尚大爺。”美人嬌脆軟甜的嗓音如鶯啼燕語般柔柔響起,“您急什麽嘛,等我舞完了還不讓您抱個夠,像上次祈家大爺來了,可是賞完人家整整兩支舞呢。您這樣猴急幹嗎,難道說奴家的舞不值一觀?”


    “美人兒,我實在等不及了。”尚也瞅準時機一把撲過去,本以為定是美人在懷,誰知卻撲了個空,一個踉蹌差點摔倒在地。


    “尚大爺,你怎麽就不能如祈家大爺一般賞完奴家這支舞呢?”美人卻在身後嬌滴滴地嗔怪著,“祈家大爺上次可對奴家讚不絕口呢。”


    尚也轉個身,又撲向美人兒,一邊道:“我的美人兒喲,姓祈的有啥好,你這麽念著,他現在都還在祈雪院裏關著呢,還不如我……”話至此處,身子一顫,便摔倒於地,隻一雙眼睛睜得大大的,滿臉震驚。


    “你手腳還真快。”風夕停下舞步,坐在軟榻上,扯下麵上輕紗,伸伸懶腰,長舒一口氣,剛才這一舞可真是耗了不少力氣,生怕跳得不像露出馬腳。


    簾後走出豐息,麵上帶著閑適淺笑,隻是一向飄忽難捉的眼眸,此時卻如冷刀盯著地上的尚也。


    尚也被盯得全身發冷,隻覺得那眼光似要在他身上刺出兩個窟窿,又仿佛要挖出他的眼睛,淩厲又陰狠!他本已慌了神,這會兒更是驚懼交加,額間冒出豆大的冷汗。


    這兩個人是誰?為何自己竟未發覺?他們有何目的?為財嗎?尚也一肚子疑問,奈何無法動彈,無法出聲。


    “唉,幽州的首富就這個樣嗎?”風夕歪在榻上,斜睨著地上發抖的尚也。


    豐息聞言,目光望向榻上的風夕。


    羅裳如火,氣息稍急,鬆鬆挽著的雲鬢有些淩亂,一手枕在腦後,一手懶懶地扇著,眼眸微閉,若一朵熏醉的紅蓮,有些不勝酒力,微倦而慵懶。


    “認識你這麽多年,好像這是第一次見你做這樣的打扮。”豐息走近榻前,微彎腰俯視著榻上的風夕,眸光似火如冰,手一伸,輕勾纏在風夕臂上的碧綾,“原來……”


    “原來怎樣?”風夕手腕一轉,碧綾一節一節收回,而豐息並沒有放開碧綾,反是隨著碧綾的收攏慢慢俯近,於是她水眸盈盈看著他,嬌聲道,“公子,奴家這幾分顏色可還入得您眼?”


    豐息握緊手中碧綾輕笑道:“當是綺麗如花,靈秀如水。”


    兩人此時,一個微微仰身,一個彎腰俯視;一個豔如朝霞,一個溫雅如玉;一個嬌柔可人,一個含情脈脈;一個纖手微伸,似想攀住眼前良人;一個手臂伸屈,似想摟住榻上佳人。中間碧綾牽係,彼此間距不到一尺,鼻息可聞,眼眸相對,幾乎是一幅完美的才子佳人圖。


    嘶!


    驀然裂帛之聲打破了這完美的氣氛,但見兩人一個砰地倒回軟榻,一個連連後退數步,麵色皆瞬間慘白如紙。


    半晌後,風夕丟開手中半截碧綾,深深吸氣,平複體內翻湧的氣血,“哈哈,還是不分勝負,所以‘白風黑息’你便認了吧,想要‘黑息白風’呀,再修修。”


    “咳咳。”豐息微微咳一聲,氣息稍亂,俊臉也是一會兒紅一會兒白,“難怪說最毒婦人心,你竟施展鳳嘯九天,差點便毀在你手中。”


    “你還不一樣用了蘭暗天下。”風夕毫無愧色,“黑狐狸,你說這世上還有沒有其他人能接下你我的鳳嘯九天、蘭暗天下?每次都隻能對你一人使,真是沒趣。”


    “下次你可以找玉無緣試試。”豐息想到那個不染紅塵的玉公子,“看看他那天下第一的名號是否名副其實。”


    “玉無緣呀,人家號稱天下第一,不單是講他的武功,還講他的人。”風夕聞言,眼睛盯住豐息,似想從他眼中瞅出點什麽,“你是不是又在算計什麽?”


    “你問我答而已,何來算計之說。”豐息攤攤手,“怎麽?你也認為那個玉無緣是天下第一嗎?”


    “哈哈,你心中不舒服嗎?”風夕輕笑,起身打了個大大的哈欠,往內室走去,揭開那紅羅軟帳,“好了,你去找祈夷吧,我可要睡一覺了,折騰了大半夜,好困哦。唔,這床鋪倒是挺舒服的,又香又軟,難怪你們男人都愛來。”


    “女人,你要睡也要回去睡,這是睡覺的地方嗎?”豐息無奈地看著她,眼見她不動,隻能歎息一聲,“你總有一天會死在這貪吃貪睡的毛病上。”


    “除非你這隻黑狐狸想殺我,否則我豈會那麽容易死。”風夕掀開錦被鑽了進去。


    “你不是一直在追查斷魂門的餘孽嗎?這會兒近在眼前,你怎麽反而隻顧睡覺了。”豐息搖頭。


    “祈夷定是被關在那個什麽祈雪院了,憑你的本事,當然是手到擒來,我何必再走一遭,到時找你問也一樣。這尚也跟那個紅衣美人被你封住穴道,至少也得四個時辰才得解開,所以我可以好好地睡一覺,你回來再叫醒我。”風夕打個哈欠,轉過身,自顧睡去了。


    豐息看著羅帳中的風夕,她整個人已埋進被中,隻餘一縷長發露在被外垂下床榻,他微歎一口氣,移開目光。看看地上不能動彈的尚也一眼,啟門離去。


    當豐息去後約半刻鍾,尚也一邊小心翼翼地使盡力氣想要動動手腳,一邊思量著:他們為何要找祈夷?找祈夷又是為何?難道——尚也驀地一驚,遍體生涼!難道是因為……


    “嗬嗬,尚也,這樣是不是很不舒服呀?”


    靜悄悄的房中忽然響起清脆的輕笑,尚也努力想轉頭,奈何依舊動不了,隻眼角瞟到一角白衣。


    “尚也,能不能告訴我,你和祈夷為何要收買斷魂門的人前往韓家奪藥滅門呢?”風夕體諒他的苦處,自動轉到他麵前。


    “哦,我都忘了你被點了穴道。”見他不答話,風夕袖一揮,拂開他受製的穴道,“現在把你所知道的都告訴我吧。”


    “你們是什麽人?”尚也開口問道。


    “這不是你該問的。”風夕伸出一根手指輕輕搖擺,“乖乖回答我的問題,你與祈夷皆是大富之人,又非武林中人,為何想要得到韓家的藥方?至於為著一個藥方而滅掉整個韓家嗎?這叫我想不明白。”


    尚也沉默不答。


    “回答我。”風夕臉上笑容不改,“要韓家的藥方做何用?”


    尚也依然不吭聲,並閉上了眼睛。


    “尚也,我可不是什麽善心人。”風夕的聲音變得又輕又軟,又長又慢,讓人聽著不由心底發毛,“有時候為達目的,也會用一些非常手段的。”


    尚也依舊不語。


    “尚也,你有沒有聽過萬蟻噬心?沒聽過也沒關係。”風夕笑得甜甜的,手指輕輕在尚也身上一點,然後好整以暇地看著,“現在你知道了嗎?”


    地上,尚也表情猛然一變,身子一顫後頓時蜷縮一團,不住扭動,五官皺在一起,拚命咬緊牙,十分的痛苦。


    “我想,你們背後應該還有人吧?以你倆富可敵國的財富確實可收買斷魂門了,可你們沒有收買的理由。”風夕一把坐在地上,逼近尚也,表情倏地變冷,“那個人是誰?那個為藥而殺害韓家二百七十餘口的人是誰?!”


    尚也猛地抬頭,滿臉冷汗,喘息道:“你殺了我吧,我決不會說!”


    “寧死也不說是嗎?”風夕輕輕淺笑,“這萬蟻噬心不好受吧,我可還有其他更不好受的手段呢,你難道想一一嚐試?”


    尚也聞言目光一縮,似是畏懼,可一想到若泄露秘密——那不但自己死無葬身之地,隻怕尚家、祈家承受的後果比之韓家會更為悲慘!


    “你不怕嗎?要試試其他的嗎?”風夕的聲音比春風還要輕柔,可聽在尚也耳中卻比魔鬼更為可怕。


    尚也看著眼前巧笑倩兮的女子,忍住身體中那有如萬隻螞蟻噬咬的痛苦,絕望地懇求道:“姑娘,我但求你給我一個痛快!”


    “哈哈……”風夕忽然放聲大笑,竟不怕驚起離芳閣裏的其他人,衣袖一拂,解除了尚也的痛苦,“尚也,我不會殺你的。”


    尚也聞言心中剛一喜,可風夕後麵的話卻將他打入地獄!


    “你雖沒透露任何消息給我,但是當你身後那個人知道你曾被我們抓住,那時——你說他會如何對你呢?”風夕拍拍手站起身來,拂開遮住半邊臉的長發,額間那輪雪月便露出來了。


    “你……你……你是……”尚也顫聲叫道。


    “現在你知道我們是誰了吧?你盡可向你的主人說出來,隻是——我卻替你擔心哦,那人也許要你的命會要得更快呢。”風夕笑得更歡欣了,側耳細聽,眼中閃著趣味的光芒,“噓,你聽聽,有許多腳步聲呢,正向這邊走來,很快整個曲城的人都會知道你尚大爺被人綁在房中了哦。”


    “不……”尚也看著那風夕推開窗,不由驚恐叫道。這一刻,他寧肯死去,也不願讓那人知曉。


    風夕回首,看著地上恐懼得全身都在顫抖的尚也,笑得無害,“嗬嗬……尚也,你本可安享富貴,隻可惜——這便算是你害韓家滅門的懲罰吧!”


    說完她輕輕縱身,眨眼間便消逝在黑夜中,風猶是送來她帶著淡淡不甘的輕語,“本來還以為能從尚也口中得到線索,結果——唉,看來我還是要去問那隻黑狐狸了。”


    注釋:


    【注1】友人張鵬進所作《七律》


    【注2】友人張鵬進所作《無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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