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色的大船雖外表樸素,其艙內卻是十分華麗。紫色的垂幔,雕花的桌椅,色彩綺麗的錦毯,壁上掛以山水詩畫,而最引人注目的卻是靠窗軟榻上的人,因為有他,所有的華麗便化為高雅雍容。


    豐息坐在軟榻上,正端著一杯茶慢慢品味,鍾離侍立在旁,地上跪著一男子,垂首斂目,昏暗的艙內看不大清麵容,隻覺得這人似一團模糊的影子,看不清,摸不透。


    飲完一杯茶後,豐息才淡淡開口問道:“何事?”


    跪著的男子答道:“公子吩咐的事已有線索,雲公子請問公子,是否直接下手?”


    “哦。”豐息將手中茶杯一遞,鍾離即上前接過,置在一旁幾上,“發現了什麽?”


    “目前隻跟蹤到他們的行蹤,暫未查明其目的。”男子答。


    “這樣嗎?”豐息略略沉吟,“暫不用動手,隻要跟著就行了。”


    “是。”


    “還有,玄極的事叫他不用再理會,我自有安排。”豐息又道。


    “是。”


    “去吧。”豐息揮手。


    “屬下告退。”


    男子退下後,室內一片寧靜,豐息眸光落在某處,沉思良久後才轉頭問向鍾離:“鳳姑娘安置好了嗎?”


    “回公子,已將鳳姑娘安置在偏艙。”鍾離答道。


    “嗯。”豐息點點頭,身子後仰,倚在軟榻上,微側頭看向艙外,已是暮色沉沉。


    門被輕輕推開,鍾園手捧一墨玉盒進來,走至房中,打開盒蓋,瞬間眼前光華燦爛,驅走一室的幽暗。盒中裝著的是一顆嬰兒拳頭般大小的夜明珠。


    鍾離從艙壁上取下一盞宮燈,將明珠放進,再將燈懸掛於艙頂,頓照得艙內有如白晝。


    “太亮了。”豐息回頭,看一眼那盞明燈,手撫上眉心,五指微張,遮住了一雙眼,也遮起了眼中莫名陰暗的神色。


    鍾離、鍾園聞言不由麵麵相覷。自侍候公子以來,即知公子厭惡陰暗的油燈或蠟燭,不論是在家還是在外,皆以明珠為燈,何以今日竟說太亮了?


    “換一盞燈,你們下去吧。”豐息放下撫額的手,眼睛微閉,神色平靜地吩咐。


    “是。”鍾離、鍾園應道。


    一個取下珠燈,一個點上油燈,然後輕輕攏上艙門,離去。


    待輕悄的腳步聲遠去,室內一燈如豆,伴著微微的江水聲。


    軟榻上,豐息靜靜地平躺著,微閉雙眸,麵容沉靜,仿若冥思,又似睡去。


    時間悄悄流逝,隻有那微微江風偶爾拂過昏黃油燈,光影一陣跳躍,卻也是靜謐的,似怕驚動了榻上那假寐的人。


    不知過了多久,豐息睜開雙眼,目光移向黑漆一片的江麵,江畔的燈火偶爾閃過,落入那一雙黑得不見底的眼眸,讓那一雙眼睛亮如明珠,閃著幽寒光芒。


    “玄極——”沉沉吐出這兩字,眼中冷光一閃,右手微抬,看著手心,微微攏起,幾不可聞地歎息一聲,“白風夕……”


    清晨,當鍾離、鍾園推門而入時,發現他們的公子竟還斜躺在軟榻上,衣冠如故,掃一眼昨夜鋪下的床,整整齊齊,顯然未曾睡過。


    “公子。”鍾離輕喚。


    “嗯。”豐息應聲起身,略略伸展有些僵硬的四肢,麵上氣色如常,未見疲態。


    鍾園忙上前服侍他漱口淨臉,梳頭換衣,待一切弄妥後,鍾離已端來了早膳,在桌上一一擺好。


    一杯清水、一碗粥、一碟水晶餃,貴精不貴多。


    這一杯清水乃青州有著“天下第一泉”之稱的“清台泉”的水,粥以雍州特有的小米“白珍珠”配以燕窩、銀耳、白蓮熬成,而水晶餃則以幽州有著“雪玉片”美稱的嫩白菜心為餡。豐息喜素不喜肉。


    豐息先飲下那杯水,然後喝一口粥,再夾起一個水餃,隻是剛至唇邊,他便放下了筷子,最後他隻喝完了那碗粥。


    “蒸得太久,菜心便死了,下次記住火候。”他看一眼那碟水晶餃道。


    “是。”鍾離撤下碗碟。


    豐息起身走至書桌前,取過筆墨,鋪開白紙,揮筆而下,一氣嗬成,片刻間便寫下兩封信。


    “鍾園,將這兩封信派人分別送出。”他封好信遞給鍾園。


    “是。”鍾園接過信開門離去,而鍾離正端著一杯茶進來。


    豐息接過茶先飲一口,然後放下,抬首吩咐,“鍾離,準備一下,明早讓船靠岸,改走旱路,直往幽州。”


    “是。”鍾離垂首應道,忽又想起什麽抬首問豐息,“公子,你不是和夕姑娘約好在冀州會合嗎?”


    豐息聞言一笑,略帶嘲意,“那女人若答應了別人什麽事,定會做到,但若是我,她定是十分樂意做不到。更何況那一日你有聽到她答應嗎?”


    鍾離仔細想了想,搖搖頭,確實未聽到風夕親口承諾。


    “所以我們去幽州。”豐息端起茶杯,揭開杯蓋,一股熱氣上升,彌漫上他的臉,他的眸光這一刻也迷蒙如霧,“那女人竟真的讓玄極落到了冀州世子手中!那女人真是……”底下的話未再說出,語氣也是捉摸不透的無可奈何。


    “那為什麽要去幽州?公子,我們出來這麽久了,為什麽不回去?”鍾離皺皺眉問道。他還隻十五歲,雖然七歲即跟著公子,至今早已習慣漂泊,隻是離家太久,實在想念娘親。


    “去幽州麽,理由多著呢。”豐息迷霧後的臉如空蒙山水,然後他放下杯起身,拍拍鍾離的腦袋,“放心,我們會回家的,快了。”


    “嗯。”鍾離安心地點點頭,“公子,我先下去了。”


    鍾離退下後,室內留下豐息一人,走近窗邊,迎著朝陽,豐息微微眯眼,看向掠江而過的飛鳥,喃喃輕語,“幽州呀……”


    而那刻,偏艙裏,鳳棲梧一覺醒來便見床邊立著一名十四五歲的少女,頭梳雙髻,樸實的臉蛋上嵌著兩個小小的梨渦,大眼中閃著甜甜的笑意,讓人一見舒心。


    “鳳姑娘,你醒了,奴婢叫笑兒,公子吩咐以後侍候姑娘。”笑兒脆脆地道。


    鳳棲梧淡淡頷首,起身。


    “姑娘起床嗎?笑兒服侍你。”笑兒邊說邊動手,服侍鳳棲梧下床,然後便是著衣、洗漱、梳妝。


    而鳳棲梧自始至終不發一言,隻是冷然地配合著笑兒。


    梳妝完畢,看著銅鏡中那張端麗如花的容顏,笑兒不由讚道:“姑娘長得真好看。”


    鳳棲梧唇角勾起,算是回應她的讚美。


    “我去給姑娘端早膳。”笑兒開門離去。


    鳳棲梧站起身,走到窗前,推開窗門,朝陽刺目,她不由微眯雙眸。待眼睛適應明亮,她回首打量著這個艙房。艙中所有物件皆可看出十分的貴重,便是當年家門全盛時,也不曾如此奢華,但又並不庸俗,一物一什搭配得當,放眼看去,自有一種高貴大方。


    卻不知那豐公子到底是何出身?


    正思索著,門被推開,笑兒回來了,“姑娘,用膳了。”


    鳳棲梧移步桌前坐下。


    用完早膳,笑兒收拾碗碟退下,等她再回到偏艙,便見鳳棲梧正在撥弄著她的琵琶。


    叮叮淙淙三兩聲,並未成曲,不過是隨手撥動。


    “鳳姑娘起身了嗎?”


    忽然豐息的聲音傳來,鳳棲梧一震,抬首環視,卻未見其人。


    “公子在正艙。”笑兒在旁道。


    “請姑娘過來一敘。”豐息的聲音又響起,清晰得仿若人就在眼前。


    於是鳳棲梧抱琵琶起身,笑兒忙為她引路。


    推開門,入眼的便是窗前背身而立的人,挺拔頎長,燦爛的朝陽透窗灑在他身上,讓他周身染上一層薄薄的金芒。


    聽得開門聲,他回轉身來,抬手揮袖間,周身光華流動,竟似比朝陽還要絢爛。隻一雙墨玉似的眼眸依舊黑漆漆的不見底,可她看著那雙黑眸,總覺得那幽沉的深處藏著脈脈溫情,卻不知那一脈溫情又是為誰而藏。


    “鳳姑娘住得可還習慣?”豐息在榻上坐下,同時抬手示意她也坐下。


    “棲梧早已習慣隨遇而安。”鳳棲梧淡淡道。然後走近,在榻前一張軟凳上落座。


    “鳳棲梧,棲梧——這名字取得真好。”豐息目光柔和地看著鳳棲梧,這女子總帶著一身的淒冷,“棲梧家中可還有人?”


    聽得豐息低低喚著“棲梧”,鳳棲梧漠然的眼睛裏閃過一絲光芒,柔和而溫熱,襯亮那一張欺霜賽雪的玉容,明豔燦目,落入室內四人眼中,都是由衷讚歎。


    “無家無親,何處有梧,何處可棲。”聲音空緲,鳳棲梧的目光落在豐息的雙眸上,似帶著某種執著。


    那樣的目光讓豐息伸出手,修長的手指拂開鳳棲梧額前的發,指尖輕畫她的眉眼。


    眉如翠羽,目若星辰,膚如凝脂,唇若丹朱。


    這一張臉不著絲毫修飾,自是麗質天生,冷冷淡淡卻自有一種清貴氣質。


    這是難得一見的絕色,江湖十年,已很久未見這等幹淨清爽的人物了。


    “為什麽?”豐息呢喃低問。問得毫無頭緒,但鳳棲梧聽得明白。


    鳳棲梧輕輕合上雙眸,任他的指尖輕掃麵頰,感受他指尖那點點溫暖,“因為願意。”


    是的,因為願意,因為她心甘情願。


    豐息指尖停在她下頜,微微抬起,歎息般地輕喚:“棲梧。”


    鳳棲梧睜開眼睛,雙眸清澈如水,未有絲毫雜質,未有一絲猶疑,倒映著眼前的他,清清楚楚地倒映著。


    仿佛是第一次這般清晰地看到自己,那雙幹淨的眼眸中倒映出一雙溫和而無情的眼睛,豐息到口邊的話猶疑了,手收回,微笑,笑得優雅平靜,“棲梧,我會幫你找一株最好的梧桐。”


    心一沉,刹那間刺痛難當,為何不是為你種一株梧桐?


    “棲梧不大愛說話,那便唱歌吧。”斜身倚靠軟榻,他還是那個高貴若王侯的豐公子,臉上還是永不消退的閑適淺笑,“棲梧的歌聲有如天籟,讓人百聽不厭,我很喜歡。”


    很喜歡是嗎?那也好啊,便讓你聽一百年可好?


    “公子聽過《思帝鄉》嗎?”鳳棲梧輕聲問道。


    “棲梧唱來聽聽。”豐息閉上眼。


    琵琶響起,嘈嘈如細雨,切切如私語,默默傾訴。


    春日遊,杏花吹滿頭,陌上誰家年少足風流?


    妾擬將身嫁與一生休。縱被無情棄,不能羞。【注1】


    清亮不染纖塵的歌聲繞室而飛,從窗前飄出,灑於江麵。


    江麵寬廣,陽光明媚,幾叢蘆葦,幾葉漁舟,夾著幾縷粗豪的漁歌,再伴著幾聲翠鳥的鳴啼,便成一幅畫,明麗的畫中繞著一縷若有似無的淡煙,若飛若逝。


    妾擬將身嫁與一生休。縱被無情棄,不能羞。


    那一絲縱被無情棄也不羞的無怨無悔,絲絲縷縷的癡纏,繞飛在江心,任是風吹也不散。


    商州泰城。


    此城地處商州南部,再過便為爾城,爾城是與冀州相鄰的邊城。本來爾城過去還有戈城、尹城,但都在五年前為冀州吞並。


    “好了,總算到泰城了。”泰城門外,風夕抬首看著城門上鬥大的字,然後回首招呼著一步三移的嬌少爺,“樸兒,你快點,咱們進城吃午飯去。”


    “你有錢嗎?”韓樸抱著空空的肚子有氣無力道。


    兩人此時倒是幹淨整潔的,除了韓樸麵有菜色。


    “沒。”風夕拍拍布挨布的錢袋,答得十分幹脆。


    “沒銀錢你怎麽有吃的?難道你想搶?”韓樸直起腰。不要怪他出言不遜,而是這些日子的相處,讓他覺得任何不正常的行為安在風夕身上都是正常的。


    “搶?”風夕怪叫一聲,直搖頭道,“怎麽會,我堂堂白風夕豈會做這種沒品的事。”


    “你做的還少嗎?我家的藥你偷的搶的還少嗎?”韓樸撇嘴道。想當初他對白風黑息這兩位大俠多麽景仰崇拜啊,可現在看到了他們的真麵目,隻覺得這所謂的大俠啊,有時跟強盜無賴也差不多。


    “嘿嘿,樸兒,關於你家藥的事,那叫做行善。”風夕幹笑兩聲,“至於今天的飯錢麽,我會弄到的。”


    “怎麽弄?”韓樸以懷疑的目光睨著她。


    “跟著我走就行了。”風夕瞄兩眼韓樸,笑得別有深意。


    被她眼一瞄,韓樸隻覺著腦門一涼,頸後寒毛豎起,直覺不妙。


    “快走呀,樸兒,還愣著幹嗎。”風夕催促著他。


    韓樸無可奈何,隻得跟在她身後。


    兩人入城,穿過一條街再拐過兩條街,便到了一條十分熱鬧的街道。


    “到了。”


    耳邊聽得風夕一聲叫喊,抬頭一看,前麵一個大大的“賭”字。


    “這不是飯館,是賭坊。”韓樸叫道。雖然先生授課時,他總是能躲就躲,能逃就逃,但這“九泰賭坊”四字還是識得的。


    “我當然知道是賭坊。”風夕一拍他腦袋,指著賭坊的牌匾道,“這九泰賭坊是泰城內最大的賭坊,口碑不錯,從不欺生。”


    “你難道想靠賭來贏錢?”韓樸猜測著她的意圖。沒費什麽心思去想她一個女子而且號稱武林大俠竟然會賭博,這幾月的相處,他已見怪不怪了。


    “樸兒,你果然聰明。”風夕讚道。


    “你沒賭本怎麽賭?”韓樸狐疑道,才不被迷湯灌暈,每當她誇他時,也代表著她在算計他。


    “誰說我沒賭本啦。”風夕笑眯眯道,臉上笑容此刻與豐息有些像。


    韓樸上下打量著她,最後眼光落在她額間上的飾物,“難道你想用這東西作賭本?那還不如去當鋪當些銀錢可靠些。”


    “這東西呀……”風夕指尖輕撫額飾,有絲惋歎,“這是家傳之物,不能當的,要是能當我早把它換吃的了。”


    “那你用什麽作賭本?”韓樸小心翼翼地問道,同時與風夕保持三尺遠的距離。這一路來,他身上能當的早當了,最後隻留那一柄爹爹給他的鑲著寶石的匕首,決不能讓她拿去當賭本,若輸了,以後去了地府,會被爹爹罵的。


    “跟我來就知道了。”風夕手一伸便抓住了他,連拖帶拉,把他拐進了賭坊。


    一進賭坊,迎麵而來的便是一股難聞的異味及震天的叫喊聲。


    “我們就玩最簡單的買大小吧。”風夕拖著韓樸往人堆裏擠。


    韓樸一手被風夕抓住,得空的一手便捂住口鼻。


    現在是十月末了,天氣很冷,賭坊隻一扇大門開著,裏邊人卻十分的多,氣流不通,自然氣味不大好聞。韓樸自幼嬌生慣養,這些日子跟著風夕雖風餐露宿的,但並不曾真正接觸過這些底層的人。此時耳中聽著他們粗鄙的叫罵聲,眼中看到的是一張張交織著欲望的貪婪嘴臉,鼻中聞著他們幾天幾月甚至一年不洗澡的體臭及汗酸味,胸口一陣翻湧,好想立時離去,偏偏手被風夕抓住,動彈不得。


    風夕拖著韓樸鑽進人群,左穿右插地終於讓她擠進了圈中。


    “快買!快買!要開了!”莊家還在吆喝著。


    “我買大!”風夕一掌拍下。


    這一聲極其清亮,把眾賭徒都嚇了一跳,一個個眼睛都從賭桌移到她身上。


    一瞬間,本已分不清天南地北記不起爹娘妻兒的賭徒們便仿若有清水拂麵,一個個激靈靈地清醒過來。一雙雙發紅的眼睛看著眼前這白衣長發的女子,星眸素容,清新淡麗,仿是水中亭亭玉立的青蓮,一時間便都有些神思恍然。


    “喂,我買大,快開呀。”風夕手一揮,帶起一陣袖風,令眾人回神。


    這賭坊自開業至今,卻還是第一次進來女人,是以莊家略有些遲疑,“姑娘——是來賭的?”


    “當然。”風夕的聲音那是相當的響亮又肯定。


    莊家在這賭坊也有好些年頭了,南來北往的客人什麽奇奇怪怪的樣子也是見過些的,因此這刻定了定神,不再拘泥於眼前的客人是個女子,隻是問道:“姑娘買多少?”


    “這個呀——”風夕一把將扭著腦袋朝著外麵的韓樸拖上前,“就他吧。”


    “啊?”這一下眾人再次傻眼。


    “你——”韓樸聞言驚怒,剛開口便止了聲,啞穴被點住了。


    “你看看這孩子值多少錢?”風夕笑眯眯地問向莊家。


    “五銀葉吧。”莊家道,看這孩子背影,瘦瘦弱弱的,怕幹不了什麽活,如今這世道,能有五銀葉已是很高的價了。


    “五銀葉太少了吧。”風夕卻和他討價還價,手一扳,將韓樸的臉扳向莊家,“你看這孩子長得多好,眉眼俊俏,膚白細嫩,比好些女孩子都長得漂亮呢,若是——”她詭異地壓低聲音,“若是賣到有錢人家當個孌童——肯定可賣到三四十銀葉啦,我也不要那麽多,就折十銀葉如何?”


    “這個——”莊家打量了一下韓樸,確實俊俏非常,隻是一雙眼睛裏此時怒火升騰,看得他不寒而栗,忙移開目光,“好吧,就十銀葉。”


    “成交。”風夕點頭,催促著莊家,“快開吧,我買大。”


    於是,莊家叮叮咚咚地搖著色子,幾十雙眼睛盯著他的手,最後他重重擱在桌上,所有的眼睛便全盯著。


    “快開!快開!”


    “大!大!大!”


    “小!小!小!”


    賭徒們吆喝著,莊家吊足了眾人的胃口,終於揭開了蓋。


    “哈哈……是大!我贏了!”風夕大笑,毫不客氣地伸手撈錢。


    “唉,晦氣!”有人歡喜有人愁。


    “再來!再來!”風夕興奮地叫著。


    於是繼續買繼續開,也不知是她運氣特別好,還是莊家特別關照她,反正她買什麽便開什麽,幾局下來,她麵前已堆起了一堆銀葉。


    “今天的手氣真是好呀。”風夕把銀葉往袋裏一收,笑眯眯地道,“不好意思,有事先走一步。”


    “就走?”頓有許多人叫嚷道。贏了錢就走?


    “是呀,我很餓了,要去吃飯了,改天再來玩。”風夕回首一笑。那一笑,眉眼爛漫如花,眾人目眩神搖,迷迷糊糊中,她已牽著韓樸迅速走出賭坊。


    走在大街上,風夕終於解開了韓樸的穴道。


    “你——你竟敢將我作賭本!你竟然要賣掉我!”韓樸穴道一解便尖聲怒叫,才不顧街上人來人往。


    “噓!”風夕指尖點唇,目光似笑非笑地看著韓樸,“樸兒,你還想被點穴道嗎?”


    此言奏效,韓樸果不敢再大聲嚷叫,但滿腔怒火無處可泄,全身氣得顫抖,目中蓄滿淚水,猶是不甘心地控訴著,“虧我這麽信賴你,把你當親姐姐,你竟然拿我去賭錢,還要把我賣去做——做那什麽孌童!”


    “樸兒,這隻是權宜之計啦。”風夕拍拍他腦袋,仿若拍一隻不聽話的小狗。


    “你若是輸了怎麽辦?難道真的賣了我?”韓樸當然不信。


    “豈會!”風夕斷然反駁。


    “哼,還算有良心。”韓樸哼道。


    哪知風夕緊接著道:“樸兒,你真是太小瞧姐姐我了。想我縱橫賭場近十年,何時輸過,憑我的功夫,當然是要大便大,要小便小,決無失手的可能!”言下頗是自豪。


    “你——”韓樸一聽氣結,然後一甩頭轉身便走,一邊走一邊氣道,“我不要跟著你了!我也不認你當姐姐了!再也不要理你了!”


    “樸兒,樸兒。”風夕看他那模樣還真是惱了,忙拉住他,柔聲安撫,“好啦好啦,剛才是玩笑啦。憑我的功夫,怎麽會把你輸掉呢,況且即算真的輸了,我也會把你搶回來的,要知道,憑我的武功,便是那隻黑狐狸來也搶不過我的!”


    “哼!”韓樸雖被拉住卻扭著臉不看她。


    “乖樸兒,姐姐答應你,以後再也不將你作賭本啦。”風夕無奈,隻有好言安慰。


    “這可是你說的,說話要算數,再也不許將我做賭本。”韓樸回頭瞪她。


    “嗯,說話算數。”風夕點頭。


    韓樸看著她,繼續道:“以後無論怎樣,都不許將我作賭本,不許賣掉我,不許厭煩我,也不許……也不許丟棄我!”說到最後忽抽抽噎噎,眼圈也紅了,眼淚止不住流下來。一股真實的恐慌攫住他,害怕真的被遺棄,害怕又是孤身一人,似大火燒起的那一夜,即算喊破喉嚨也無人應。


    “好,好,好,我全答應。”風夕見他落淚,不由一歎,伸手將他攬住,不再有戲弄之心,想著他慘遭家門劇變,一時心中又是憐又是疼,“樸兒,姐姐不會離開你的,姐姐會照顧你的,直到有一天,你長大了。”不知不覺中這樣的承諾便說出來了。


    “你答應的,決不許反悔。”韓樸緊緊地抱住她,生怕這個溫暖的懷抱會突然不見。


    “嗯。”風夕點頭,然後放開他,擦了擦他臉上的淚水,“這麽大了還哭,想當年我第一次獨自出門都沒哭過呢,哭的倒是我爹。好了,別哭了,先去找家飯館吃東西吧。”


    “嗯。”韓樸自己不好意思地抬袖拭去臉上的淚痕。


    兩人正要尋飯館,迎麵忽來了一大群人,大大小小老老少少,有的趕著牛車,有的挑著籮筐,身上還大包小包背著,皆是麵黃肌瘦,滿身風塵。街上行人紛紛讓道,兩人也給擠到了街邊,看著這一群人穿街而過,直往泰城南門而去。


    “唉,又是逃難來的。”耳邊聽得有人歎息道。


    “老伯,這些人哪來的?他們這是往哪去呀?”風夕問向路旁一名老者。


    “姑娘大概久不進城吧?”老者打量著風夕,“這都好幾撥了,都是從鑒城那邊過來的,主上又派大將軍拓跋弘攻打北州了,這都是那邊逃來的難民。”


    “攻打北州?這是什麽時候的事?”風夕聞言不由一驚。


    “都一月前的事了。”老者感歎著,“說來說去還不是為著玄極,又不知要死多少人!”


    “玄極?”風夕眉頭一皺。


    “是啊。”老者一雙看盡滄桑的眼睛閃著深沉的悲憐,“聽聞玄極在北州出現,主上便說北王得了玄極竟然不獻回帝都,乃存不臣之心,於是便發兵討伐。”


    “不過一個借口。”風夕自語。


    “到了這裏已經安全了呀,為什麽這些人還要走呢?”韓樸卻問出心中疑惑。


    若是避禍,泰城離鑒城已相隔數城,早已遠離戰火,卻不明白那些人為何還要繼續走下去,再過去就是爾城了,那又是邊城。


    “他們是想去冀州吧。”老者看向街尾,那邊是南門,出了南門便是通往爾城的官道,“北州、商州戰火不斷,偏又旗鼓相當,每次開戰,彼此都討不到便宜。坐在玉座上的人無所謂,苦的卻是百姓,動蕩不安,身家難保。而冀州是強國,少有戰火,且對於投奔而去的各州難民都有妥善安置,因此大家都想去那裏。”


    “喔。”韓樸點點頭,回頭看風夕,卻發現她的目光落向前方的某處。


    那群難民中有一個六七歲的小女孩,想是餓極了,指著路旁的燒餅攤,使勁地哭泣,她那疲憊憔悴的母親百般勸慰,她隻是啼哭不休,她母親無奈,隻好向攤主乞討,卻被攤主一把推開,跌倒在地。


    老者的目光也落在那兒,看著卻隻有深深歎息,“每天都有這樣的人,那燒餅攤若是施舍,自己也不用吃飯了。唉,其實老百姓隻是想吃口飯而已,才不管什麽玄極玄樞的。”


    風夕走過去,扶起地上的婦人,從袋裏掏出一枚銀葉遞給她。


    “多謝姑娘!多謝姑娘!”婦人簡直以為遇到了神仙,忙不迭地道謝。


    風夕搖頭一笑,卻怎麽也無法笑得燦爛,回頭牽起韓樸,“樸兒,我們走吧。”抬首看天,依舊那麽藍,陽光依舊明媚,卻無法照出一片太平昌盛的土地。


    “隻想吃個飽飯——隻是吃個飽飯而已。”


    喃喃歎息,帶著悵然,也帶著一絲了悟。


    注釋:


    【注1】韋莊《思帝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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