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山北峰。


    看著空空的山洞,風夕輕輕歎一口氣,手一垂,捧著的那套男裝便落在地上。那個人沒有等她,受那麽重的傷卻還自己走了。


    “真是個笨蛋啊。”她喃喃罵一句,轉身走出山洞,卻發現此刻洞外團團圍著不少人,不由又暗罵了自己一句大意,剛才竟沒發現這些埋伏著的人。


    “白風夕,交出玄極!”


    同樣的話,隻不過對象換成了自己,風夕一瞬間有些啼笑皆非的感覺。


    “我沒有什麽玄極,你們快快離去,免得惹我生氣。”她淡淡掃視一圈。圍著的人有些沒見過麵,有些是在宣山腳下見過的,數一數竟有三四十人,還真是不死心啊,難道這些人真的以為擁有玄極就能讓人號令天下,成為萬裏江山之主?荒謬!


    “屁話!燕瀛洲是你救走的,他當時昏迷不醒,你要取玄極輕而易舉,你沒有那誰還有?”一名葛衣大漢喝道。


    他話音才落,眼前白影一閃,頓時呼吸困難,卻是一道白綾緊緊纏在頸上。


    “你……你咳咳……放……放開……我……咳咳……”他使勁地拉扯著白綾,無奈卻是越扯越緊,立時呼吸困難,眼前發黑。


    “我說過我沒拿那就沒拿!我白風夕豈是做過的事不敢承認之人!”風夕冷冷道,手一挽,白綾回袖。


    那人趕忙大口大口吸氣,隻覺已自閻王殿轉了一圈回來。


    “風女俠,既然玄極不在你手中,那就請將燕瀛洲之下落告訴我們。”一名年約三旬的男子拱手道。


    “你是何人?”風夕目光依然看著那跪趴在地上喘息的葛衣大漢。


    “在下商州令狐琚,奉商王之命將玄極送回帝都,以讓天下紛爭局麵得以平息。”令狐琚抱拳答道。


    “平息天下紛爭?好冠冕堂皇的話!”風夕冷笑一聲。


    “無論女俠信與不信,在下卻信女俠沒有拿玄極。”令狐琚道。


    風夕聞言不由移目看向他,見其五官端正眉蘊英氣,倒是一副正人君子的模樣。


    “所以,請女俠告之燕瀛洲的去向。”令狐琚再次道。


    “我也不知道他去哪了。”風夕搖搖頭,“你若是找到了他別忘了告訴我一聲,我也想找他算賬。”


    令狐琚聞言微有怔疑。


    “令狐大俠,你別被她騙了!”人群中一個滿身肥肉的人站出來,身材本算高大的令狐琚被此人一襯,倒是顯得瘦小了。


    “是呀,別被她騙了,玄極肯定早到了她手中,燕瀛洲不是被她殺了便是給藏了起來。”


    “唾手可得的玄極她怎會不取?”


    眾人紛紛猜測。


    “住口!”令狐琚忽然大聲喝道,“白風夕自出道以來所做之事皆不背俠義,豈容你們如此侮蔑!”


    嗯?風夕聞言眉頭微挑,斜睨著令狐琚,“令狐大俠怎麽就這麽肯定我非小人?”


    “在下知道。”令狐琚卻也不多言,“既然風女俠也不知燕瀛洲的下落,在下就此告辭。”然後一轉身,對著眾人道,“商州的各路英雄,你們若還認我這個領頭人,那麽就請隨我離去。”言罷,他向風夕一拱手便大步離去,人群中有十多人跟在他身後離去。


    風夕轉頭看向還留在原地的那些豪傑們,臉上浮起一抹淡笑,“你們又如何打算?我白風夕可沒有手不沾血的菩薩心腸!”話音一落,白綾出袖環繞於她周身,刹那間,一股淩厲的殺氣便向眾人襲來。


    眾人心底寒意滲出,不由自主地運功周身,目不轉睛地盯著風夕,就怕她突然動手。


    那一刻,已走出三丈之遠的令狐琚也感覺到了那股氣勢,手反射性地按上腰間劍柄,卻又在下一刻猛然醒悟,放下手,輕歎一聲,大步離去。


    環繞在風夕周身的白綾忽又輕飄飄地落下,她手指一節一節地將白綾慢慢收回,眉間一股倦意,“你們都走吧,我這會不想見血。”


    眾人不自覺地咽咽口水,想起剛才那淩厲的氣勢,不覺後怕,可一想到玄極,又不甘心就此離去。


    正僵持間,忽然風夕眉頭輕皺,側耳一聽,目光微閃,身形驀然飛起,快如閃電一般從眾人眼前掠過。


    待眾人回過神來,已不見她的身影。


    立於北峰峰頂,俯首便可將山下情形看得一清二楚。


    宣山西側,如螞蟻一般,爬上許多的鯪甲兵士,看其裝束便知是北州禁衛軍;宣山南邊,偶爾樹叢中會閃過三兩道黑影,身手矯健敏捷,一望便知是武功極高的好手;宣山北麵,便是服裝各異的那些江湖英雄;而東麵什麽也看不到,非常平靜,可風夕卻知道,那裏才是最危險的。


    “一枚玄極竟引來這麽多人。”她輕歎。


    抬首,日已西斜,緋紅的霞光映得整個天空一片絢麗,蔥翠緋紅相間的宣山也染上了淺淺豔光,天地在這一刻壯美絕倫,卻美得讓人心口沉甸甸的,帶著一抹無法釋懷的悵然。


    夕陽無限好,隻是近黃昏。


    風吹起衣袂,長發在空中飛揚,風夕的臉上浮起淡淡一層憂傷。


    燕瀛洲,你是死了還是活著呢?


    最後看一眼掛在西天的落日,她移步往山下走去。


    而在那刻,阮城醉仙樓裏卻是熱鬧非凡,原在韓家祝壽的人全移至此處,與名動天下的豐息公子同求一醉。


    你敬我一杯,我敬你一碗,人人敞懷痛飲,席上更是擺滿海味珍饈,人人吃得滿嘴流油。


    喝至天黑,所有人都醉了,有的趴在桌上,有的倒在桌下,無一清醒。


    “來來來……烹羊宰牛且為樂,會須一飲三百杯!三百杯還沒到呢,大家再來喝呀!”樓中豐息放聲高歌,卻已無人應和,倒是響起了不少呼嚕聲。【注1】


    “唉,怎麽都醉了呢。”他彈袖起身,一張俊臉被酒意熏染出紅暈,一雙眼睛卻是清醒明亮如冷夜寒星。


    鍾離走進樓中,將一封信遞給他,“公子。”


    豐息接過,折開掃了一眼,唇邊淡淡浮一抹笑,再看了眼樓中醉倒的眾人,輕聲笑道:“既然諸位英雄都醉了,豐息便告辭了。”


    走出醉仙樓,迎麵一陣涼風吹來,抬首望天,月淡星稀。


    “今夜的星月似乎沒有昨夜的好。”淡淡一語,便負手離去,身後跟著鍾離與鍾園。


    宣山之南,風夕悄無聲息地在樹林中穿梭,若一抹白電,瞬即掠過。


    忽然一道極低的,仿佛野獸受傷的低喘傳入耳中,風夕猛然停步,側耳細聽,卻又是一片安靜。枝縫間偶爾透進一絲淺淺的星光,風拂過時,樹葉發出沙沙聲響,除此以外一片幽暗。


    風夕站定,靜靜等候。


    終於,又一聲極低的吸氣聲傳來,她迅速往發聲處掠去,一道劍光閃爍,直向她刺來,她早有防備,白綾飛出,瞬間便纏住了劍身,然後她鼻端聞到一股血腥味。


    “燕瀛洲?”她低低喚道,白綾鬆開,飛回袖中。


    “風女俠?”沙啞的聲音響起,長劍回鞘。


    借著淡淡星光,憑著習武人的目力,風夕看到燕瀛洲正半跪於丈外,臉上冒著豆大的汗珠,一張臉蒼白如紙,唇已是一片烏青。


    “傷勢又加重了。”風夕低歎一句。


    移步過去,從懷中掏出藥瓶,喂他吃下兩顆佛心丹,然後伸手至他肋下,觸手隻覺濕濡濡的,不看也知,定是一手黑血。心頭一緊,也顧不得許多,撕開他肋下衣裳,再倒出一顆佛心丹,揉碎敷在傷口上,再撒上紫府散,然後又撕下衣帶,緊緊縛住傷口。隻是他全身上下又豈止肋下一處傷口。


    “把衣裳脫了,我給你上藥。”風夕吩咐一句。


    這一次燕瀛洲倒不再害羞扭捏,非常配合地解開衣裳。


    “嗬嗬……”風夕想到什麽忽地輕笑一聲,“我本以為你光著身子跑呢,誰知你竟穿了衣裳,哪來的?”


    “殺一個人,奪的。”燕瀛洲低聲道,間或噝噝吸著冷氣,隻因傷口與衣裳粘在一起,強行脫下時自是皮肉撕扯,疼痛難當。


    “活該。”風夕低聲罵一句,但手下卻格外放輕力道,小心翼翼地幫他褪下衣裳,以免牽動肋下包好的傷口,“你幹嗎不等我回來?”


    燕瀛洲卻不答話,隻是抬眸看一眼風夕,黑暗中那雙眼睛幽沉如潭。


    “我白風夕是怕連累的人嗎。”風夕低低冷哼一聲,手下利落地撒下紫府散。


    燕瀛洲依然不吭聲。


    當下兩人不再說話,一個專心上藥,一個沉默配合。


    隻是……在第一次上藥時,一個昏迷不醒,一個旨在救人,心無旁騖,根本未曾想到這是一種肌膚相親。而此刻,兩人都是清醒的,黑暗中彼此靠得極近,呼吸可聞。


    一個感覺一雙清涼的柔荑在身上遊走,頓全身肌肉緊繃,隻盼這刻快快過去,可隱隱地似又盼著這藥永遠不要上完就好。


    一個觸手之下是結實的肌肉強健的體魄,雖傷痕累累,卻不覺可怕醜陋,反讓一顆心軟軟的。


    彼此心中忽生一種微妙的感覺,清楚地意識到對方是與自己截然不同的一個男人(女人)。一種曖昧而潮濕的氣息在黑暗中緩緩彌漫,讓兩人臉紅得發燙,心跳如擂鼓。這一刻的感覺是他們此生都未曾感受過的。


    當終於上完藥後,一個靜靜穿上衣裳,一個難得地靜坐一旁,彼此間不說一話,似乎都想理清什麽,隱約覺得心頭有一種不同於一般的東西在滋生。


    雖是神思恍然,但兩人都是身經百戰,刹那間忽都警覺到一種危機接近,不約而同地伸手去拉對方,兩隻手便握在了一起。


    一片雪亮的刀光向他們罩來,兩人同時往後掠去,避過攻擊,然後一個白綾飛出,一個長劍刺去,迎向那群從空而降的黑衣人。


    黑衣人全是一等一的高手,不比白日遇著的那些良莠不齊的江湖豪傑。這一群人有十個,其中四人圍向燕瀛洲,而另六人則纏向風夕,手中長刀如雪,刀法精湛,攻守有度,可看出定是出自一門,平日練習有加,相互間配合得十分默契。


    風夕對付六人毫不見吃力,依然有守有攻,但燕瀛洲卻是險象環生。這些黑衣人的武功若單打獨鬥絕非他的對手,但相差也不太遠,此時四人聯手合擊,他分外吃力,況且本已身受重傷,功力、體力已大打折扣,因此不到片刻,身上又添兩道傷口。


    風夕瞥見,眉頭一皺,頓使出了全力,但見白綾翻飛,時若利劍銳利不可當,時若長鞭狠厲無情,時若大刀橫掃千軍……緊風密雨般襲向六人。


    那六人的攻勢立馬被打亂,隻有防守的份兒,但風夕卻是毫不給他們喘息的機會。手腕一轉,白綾便若銀蛇纏向左邊三人,那三人往後躍去,避開鋒芒,而風夕在他們躍開的瞬間身形迅速飛起,左掌拍向右邊三人,頓時一股渾厚的掌力如巨風呼嘯,右邊三人忙橫刀禦敵,誰知風夕忽變拍為切,迅若閃電般從三人刀縫中刺進,隻聽啪啪啪三響,那三人便全給砍中右肩,劇痛之下,手中刀應聲墜地。


    風夕一擊得手並未停下,半空中身形折回又撲向左邊三人。那三人見此,大刀一揮,刀芒耀眼,織起一座刀牆。可風夕白綾一揮,化為一道白虹,直貫刀牆,叮叮叮三響,三柄精鋼大刀便齊齊攔腰而斷,三人還未回過神來,風夕人已到眼前,左手一揮,纖指如蘭,曼妙拂出,三人胸前一麻,便全給拂倒於地。


    這邊風夕得手,那邊燕瀛洲卻更是吃緊,那四人見他劍勢越來越弱,更是出手猛烈,四柄大刀揮出有若一張刀網罩向他,讓他無處可避,眨眼間他背上又中了一刀,背上背著的包袱頓被砍斷,落在地上,包中盒子滾出,從盒中掉出一塊黑乎乎的東西。


    那四人一見盒中掉出之物,不約而同棄下燕瀛洲,齊向那物飛掠而去,而燕瀛洲不由大急,一聲厲喝,人也跟著飛出。


    風夕剛擊退那六人便聽得燕瀛洲的大喝聲,轉頭瞧去,當下手一揮,白綾飛出將那物卷起,左手一張,那物便落在她手中,觸手冰涼冰涼的。


    燕瀛洲一見風夕接住,不由急切大叫:“不要!”


    風夕見他如此模樣,隻道他緊張此物,飛身飄至他跟前,安撫道:“放心啦,不會弄丟你的。”


    燕瀛洲卻是馬上撿起地上的包袱碎布,捉住風夕的手低喝道:“放手!”


    風夕見他如此在意此物,心底微有失望,手一鬆,那物落在布上,口中卻淡淡道:“我不會搶你的東西。”說話間眼角瞟見那些黑衣人又圍了上來,頓時右手一揮,白綾帶著十足勁道擊向四人,四人閃避不及,齊齊給白綾掃倒在地。


    燕瀛洲抓住風夕左腕,手指揮動,封住了她左腕的穴道,然後抬首焦急地對風夕道:“你快吞幾粒藥!”


    風夕被他惶急的神色驚得怔了怔,垂眸一看,這才發現自己左掌竟已變為紫色,而且那紫色還在蔓延,直往手臂上去,雖然燕瀛洲已封住了穴道,但也隻是稍稍阻緩而已。她立時知道那物上塗有劇毒,而自己一碰之下已中了毒。當即從懷中掏出佛心丹,連吞二顆。


    在這片刻工夫裏,那些黑衣人已都緩過氣來,重向他們圍攏過來。


    兩人對視一眼,然後同時飛身後掠,往樹林深處逃去。此時兩人一個受重傷,一個中劇毒,已無法再與那十人相拚,而那十人之後誰知還有多少人呢?


    燕瀛洲拖著風夕飛奔,一開始風夕還能跟上他,但漸漸地,她隻覺得全身的力道都似在一點點抽走,身體越來越虛軟,一顆頭越來越重,胸口好似被什麽堵住了,呼吸困難,步伐便慢下來。


    而燕瀛洲是傷上加傷,精神體力早已透支,再加上劇烈奔跑,不一會兒便也是精疲力竭,一個踉蹌,兩人一齊摔倒於地。


    “你自己走吧。”風夕喘息道。聲音已是虛弱不堪,眼前已有些模糊,不由嘲笑起自己來,素日談笑殺人,卻不想竟也有今天這束手待斃之時。


    燕瀛洲隻是看她一眼,那一眼太過深刻,仿佛有什麽被刺痛了一下,讓她恢複幾分清醒,甩頭眨眨眼,卻發現那一張汗水淋淋的臉竟是極為英俊,神情又是那般的執著而決絕。


    他爬起身,吃力地抱起她,繼續往前跑去,但速度是那般的緩慢,而背後已能聽到那些黑衣人的腳步聲了。


    “傻瓜,能活一個總是好的。”風夕喃喃罵道,卻知燕瀛洲已是打算著要同生共死了,這樣的男人啊……歎息未止,忽然感覺到燕瀛洲身軀一頓,停下腳步。


    她側首一看,原來前方已無路,他們站在陡峭的山坡頂。


    “我們賭一場,贏了,便活下來;輸了,便死在一塊。你願不願意?”燕瀛洲低首問她,抱著她的手臂緊了緊。


    “好啊。”風夕虛弱道,然後又笑笑,“死了還有烈風將軍陪葬,其實也是蠻劃算的事情。”


    燕瀛洲忽然俯首看向她,靠得那麽近,鼻息噴在臉上,輪廓分明的嘴唇近在咫尺,讓風夕一瞬間生出“這石頭一般的人是不是要親自己”的念頭。


    但沒有,燕瀛洲一雙眼睛黑沉沉的卻又異常明亮,一瞬也不瞬地看著她,然後在身後的腳步聲接近時,他輕輕地歎息一般低語:“能和白風夕死在一塊,我燕瀛洲也死而無憾!”


    說完他抱緊風夕往山坡下滾去,滾動中,風夕能感覺到身軀撞擊地麵的震動與疼痛,但並不劇烈。她整個人從頭到腳都被燕瀛洲圈在懷中護著,那些撞擊與疼痛都被他化去一層,傳到她身上時,不很疼,卻直直傳到她心底。


    這是第一次有一個男人保護著她。


    她少年成名,出道以來,除一個豐息外,無人是其敵手,從來不用人保護,也從來未有人想要來保護武功高絕的白風夕。可此時燕瀛洲的舉動,忽觸動了她心底的一根弦,讓她一顆心不知所以地輕輕悄悄地跳動。


    她就安安靜靜地待在他懷中,感覺一個男人寬闊的胸懷,默默品味著一種被保護的溫暖,然後……慢慢地……慢慢地所有的知覺都漸漸離她遠去……要死了嗎?這便是死的感覺嗎?其實並不可怕……


    黑夜中的宣山看起來十分幽靜,隻是揭開那一層黑暗的靜謐,濃密的樹林中不時掠過幾道黑影,閃爍幾道刀光或火光,夾著一些突兀的號叫,或三兩聲壓抑的慘呼。


    宣山腳下,一夜間忽多了一座布幔搭成的小帳篷,帳中此時有三人,當中一張椅上坐著的正是俊雅無雙的豐息公子,身旁侍立著鍾離與鍾園。


    片刻,他抬首望向帳外夜空,正是月上中天時分。


    “鍾離,時辰到了。”淡淡吩咐一聲。


    “是,公子。”鍾離走出帳篷,手一揮,便有一物飛出,半空中發出一抹亮光,瞬間又熄滅。


    片刻,天空中忽又升起四抹亮光,皆是一閃而逝,但足夠有心人看得分明。


    豐息待那幾抹亮光熄滅後,端起茶杯,揭開茶蓋,低首聞聞茶香,再淺啜一口,然後點頭道:“茶葉不多不少,而泡茶的時間剛剛好,香淡而清遠,味苦而後甘甜,不濃不澀,這才是好茶。”


    “公子,夕姑娘還在山上。”鍾園忽然道。


    “憑那女人的身手,自能安然下山。”豐息並不在意,手一抬,鍾園馬上接過他手中茶杯,“若她不能衝破……那也就不配做與我齊名的白風夕!”他仰首看向夜空中稀疏的星點,偶爾有那麽幾顆會分外明亮。


    那時刻,在宣山北麵,燃著幾束火把。


    各路江湖豪傑,經過一天半夜的搜山,此時又累又餓,個個衣衫濕透,神色疲憊。


    “他媽的,這燕瀛洲到底藏在哪裏?”有人惱怒罵道。


    “是啊,老子累了一天,沒吃沒喝的,都是這該死的燕瀛洲害的!”有人附和。


    “還有那白風夕!若不是她,玄極早到我們手裏了!”有人遷怒。


    “就是!這臭婆娘,就是愛管閑事!若有天落在老子手中,定要將她千刀萬剮,方能解我心頭之恨!”有人咬牙切齒。


    “何大俠,我看我們今天還是先下山吧。天這麽黑了,人是搜不到了,不如回去歇息,等養足精神,明日再來。”有人提議道。


    “說得也是。”有人讚同,“我們下山後派人各個山口守著,隻要這燕瀛洲下山,我們自然會抓到。”


    被稱為“何大俠”的正是何勳,他家“天勳鏢局”六州皆有分號,實力雄厚,再加上他人緣不錯,無形中便成了這群人的首領。


    何勳看看眾人疲憊的神色,當下便點頭同意,“也好,今日我們便先下山,明日再來,量那燕瀛洲跑不了。”


    於是一群人便往山下走去。


    下山自然比上山快,這些人又全是練武之人,身手敏捷,再加山下美酒佳肴的吸引,個個腳下如飛,很快便行至山腳下,前麵已能看到燈火,很快便要返回人間了。


    可走著走著,卻發現怎麽也走不出去,來來回回幾趟,卻隻是在原地打轉,而前頭的燈火總是隔著那麽一段距離,看起來那麽的近,卻又是那般的遙不可及。


    “邪門了!為什麽我們總在原地打轉?”有人嚷道。


    “該不是鬼打牆吧?”有人惶恐叫道。


    此言一出,所有人都覺得四周變得陰森起來,一陣山風吹來,將眾人手中的火把吹滅,四周便全陷入黑暗。


    “媽呀!鬼呀!”驀地有人驚恐大叫。


    “天啦!有鬼呀!救命呀!”


    “別抓我!滾開!”


    “救命啊!救命……”


    “滾開!你們這些惡鬼!我砍死你們!”


    “哎喲……鬼殺人了!”


    ……


    一時間這些素日都自命英豪的人個個不是抱頭鼠竄,便是驚恐不已地揮刀砍向那些鬼影。


    黑暗中,隻有掛在天邊疏淡的星月,看見他們都在互相砍殺著,猩紅的血雨染盡腳下那片土地,斷肢殘骸相互堆積……


    終於,許久後,恐懼的叫喊聲與凶狠的喊殺聲都止了,宣山北峰山腳下歸於沉寂。


    一裏之外,有幾盞燈火在暗夜裏閃著微光,仿佛在等待著夜歸的旅人。


    風夕是在一陣疼痛中醒來的,睜開眼便發現身處一處山洞,一堆小小的篝火發著微弱的光芒。


    手上傳來痛意,低首看去,左手被劃開一道口子,燕瀛洲的左手緊緊覆在上麵,正以內力吸去她左手上的毒,而地上滴下的血也是紫色的。


    “不要……”風夕出聲,才發現自己的聲音虛弱不堪,比貓兒喵叫還要細微,想要阻止他,卻根本無法動彈。那是什麽毒?竟這般厲害!她心頭驚駭。


    半晌後,燕瀛洲停止吸毒,從她懷中掏出佛心丹,倒一顆揉碎敷在她劃開的傷口上,然後撕下一截袖子包紮好。


    在他做這一切時,借著微弱的光線,風夕看清他的手與自己的手,自己手上的紫色淡了許多,而他——整個左臂都成了紫色。


    瞬間,一種恐慌襲上心頭。


    她想起自己明明已吞下兩顆可解百毒的佛心丹,可為何到現在自己身上的毒還未解?一個可怕的念頭在她腦中閃過,令她不寒而栗。


    “這是什麽毒?”她啞聲問道。


    “萎蔓草。”燕瀛洲平靜地回答。


    萎蔓草——天下絕頂劇毒!


    “你——你——”風夕看著那張平靜的臉,很想一掌打醒他,卻又被一股心疼攫住。半晌,她才啞著聲道:“冀州的風霜雪雨四將是否都如你這般愚蠢?若真這樣,我倒要懷疑冀州‘爭天騎’是否浪得虛名了,憑你這樣的人如何去爭奪天下!”


    “我燕瀛洲從不欠人人情,你替我吸過毒,我現在替你吸,以後便兩不相欠。況且你也是因我而中毒。”燕瀛洲依舊神色平靜。


    他低頭看著手中的那隻手,纖細修長,圓潤如玉,透著淺淺的紫,美得妖異。就是這樣一雙手,隨意間白綾飛舞,瞬息奪命亦瞬息救人。其實這樣的一雙手,這樣的一個人,應該是俏立碧紗窗下,拈一朵幽蘭,低首微嗅,淺笑回眸。


    “世上怎麽會有你這樣的人……明知是無解的劇毒竟還往自己身上引?你就這麽想死嗎?”風夕無力歎息。可下一瞬,她忽然又想起一事,頓時,她全身如墜冰窟!


    再也沒佛心丹了!


    一瓶佛心丹隻有六顆藥,但最後一顆剛才已敷在她手上了。而他……延命的機會都沒有了!


    “雖說這毒沒法解,可你能支撐一刻就一定多支撐一刻。”燕瀛洲放開她的手,抬首靜靜看著她,“白風夕不應該是那麽容易死的人。”


    “你呢?你就這麽不將自己的性命當回事?”風夕逼視著他。火光之下,那張英俊的臉毫無表情,可是一雙眼睛之下卻藏著暗流洶湧。


    忽然,燕瀛洲起身將火熄滅,然後走至洞邊,察看了一會兒,走回風夕身邊,將她移至山洞深處藏好。


    “那些黑衣人追來了?你……”風夕待要詢問,可隨即便被燕瀛洲點住啞穴。


    粗糙的大掌滑過她臉頰,似不敢久碰,如蜻蜓點水般輕掠而過,然後飛快收回,握住腰間劍柄,猛然轉身往洞外走去。


    不要去!不要去!


    風夕在心中狂喊,焦灼地看著那離去的背影。


    別去,去了……就是死路一條啊!


    仿佛聽到她的呐喊一般,燕瀛洲忽停步,回頭看向她,站立片刻,腦中天人交戰,終於,他又移步走回她身前。


    黑暗的洞穴中依然能感覺到他目光中的熾熱,終於,他俯下頭,在她耳邊低語:“我會回來的!下輩子我會回來找你的!下輩子我一定不短命!風夕,記住我!”


    唇輕輕地落下,若羽毛般輕刷而過,忽又狠狠落下,重重一咬!風夕隻覺嘴唇一陣刺痛,然後嘴角嚐到一絲腥甜,一滴滾燙的水落在臉上,迅速流下,滲入唇中,腥甜中便混入苦鹹。最後入眼的是一雙在黑暗中依然閃亮如星的眼眸,那眼中有清澈的波光與無盡的依戀。


    一串淚珠滑落。


    是她的?是他的?不知道。


    隻知道那個黑色的身影終於走出山洞,隻知道外麵傳來刀劍之聲,隻知道以後也許再也見不到了……


    注釋:


    【注1】李白《將進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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