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炎二十五年,七月。


    剛入秋,天氣依然十分炎熱,正午時分又恰是一天最熱之時,驕陽火一般烘烤著大地,人多避於家中或樹蔭下納涼。


    隻是位於北州西部的宣山腳下,卻見許多的人在烈日下追逐著,奔在最前方的,是一名身著黑衣的男子。


    “燕瀛洲,你已無處可逃!”


    將黑衣男子逼入山中密林後,一群人將他團團圍住。那群人裏有戎裝將士,有儒袍書生,有作商賈打扮的,還有的像莊稼漢……服飾不一,神態各異,相同的是手中的刀劍皆指向圍著的人。


    被圍住的男子年約二十七八,手執長劍,身上已多處受傷,鮮血不斷流出,染紅他腳下的草地,可他依舊挺身昂立,麵色冷峻地看著眾人,並不像一個窮途末路的逃亡者,反像個欲與敵拚死一戰的將軍。


    那群人雖是圍住了男子,可目光卻多集中在男子背著的包袱上。


    “燕瀛洲,將東西留下,我們放你一條生路!”一名武將裝扮的人抬了抬手中的大刀,指住黑衣男子——燕瀛洲。


    被喚作燕瀛洲的男子臉上浮起一絲淺笑,帶著一種冷冷的譏誚,“曾聞北州曾甫將軍每破一城必屠城三日,刀下冤魂無數,今日竟是對燕某格外慈悲了。”


    這一句話既諷刺了曾甫言不可信,又點出其殘暴的本性。果然,曾甫麵現惱怒,正欲出聲,他身旁一個儒生裝扮的男子折扇一搖,斯斯文文道:“燕瀛洲,今日你定難生逃,識時務便將東西留下,我們倒可讓你死得痛快一些。”


    “燕某當然知道今日難逃一死。”燕瀛洲平靜地道,並以未握劍的手拉緊了背上的包袱,“隻是——公無度,你扇中之毒已害我二十名屬下,我自要取了你的狗命才可放心走。”話落,長劍直指公無度,目光比手中的寶劍更冷更利。


    公無度扇下殺人無數,可此刻對著這樣的目光,竟不由膽寒。周圍眾人也不由自主地握緊了手中的兵器,全神戒備。


    冀州“風霜雪雨”四將名震天下,而眼前這人——昔日察城一戰成名的四將之首“烈風將軍”燕瀛洲——這一路他們已見識到了其以一敵百的勇猛。


    “燕瀛洲,今日你已受重傷,誰勝誰負早已明了。”那個打扮得似莊稼漢的人上前一步,目光盯著燕瀛洲,舉刀呼喝,“各位,何需怕了他,咱們並肩子上,將他斬了各取一塊,也好回去請功!”


    “好!林淮林大俠說得有理,斬了燕瀛洲,東西自是我們的!”商賈模樣的人從腰上解下軟鞭,話還未落,手臂一揮,長鞭已迅疾飛出,直取燕瀛洲背上的包袱。


    “並肩子上!”


    不知誰吼了一句,便見數人出手,兵器全往燕瀛洲身上刺去。


    燕瀛洲雖然受傷,但動作依舊敏捷,身形微側,左臂一抬,那纏向後背的長鞭便抓在手中,然後身體迅速一轉,手一帶,那商賈模樣的人便被他大力拉近擋住曾甫砍過來的刀,再接著右手一揮,長劍已橫架住側向砍來的兵器,力運於臂,“去!”一聲冷喝,那砍在劍上的兵器齊齊震動,持兵器的那幾人隻覺虎口劇痛,幾握不住,迫不得已,隻得撤回,身形後退一步,才免兵器失手之醜。


    片刻間燕瀛洲逼退數人,動作幹脆利落,令在一旁觀望之人不免猶疑是坐等漁翁之利還是一塊兒上速戰速決。


    “我們也上!”


    公無度一揮折扇,欺身殺了進去,餘下各人便也跟著紛紛出手,一時隻見刀光劍影,隻聞金戈鳴叩。


    在眾人圍殺燕瀛洲之時,卻有一白袍小將持槍旁觀,他身後跟著四名隨從。


    雖被十多人圍殺,燕瀛洲卻毫無畏色,寶劍翻飛之時帶起炫目的青光,長劍所到之處,必有哀號,必見血光。


    好身手!白袍小將暗自點頭,一雙明亮的眼睛裏盡是讚賞。


    而圍鬥中的燕瀛洲自知今日難逃一死,因此隻攻不守,完全是拚命的打法,隻是圍殺他的也盡是高手,況且人數還這麽多,是以過不得多久,他身上便又添了數道傷口,血流如注,腳步所到之處盡染殷紅。


    唉!白袍小將輕輕搖頭,看著燕瀛洲因傷勢加重而漸緩的動作,露出了惋惜之色。


    “燕瀛洲,納命來!”隻聽一聲冷喝,公無度瞅準機會,鐵扇如刀,直刺燕瀛洲前胸。


    眼見鐵扇襲來,燕瀛洲身形微微一側,待要閃過,卻還是慢了一點,鐵扇刺入他肋下。


    公無度眼見得手,正待得意之時,忽覺胸口一陣劇痛傳來,低頭一看,燕瀛洲的青鋼劍已沒柄刺入他胸口。


    “我說過必取你狗命!”燕瀛洲咬牙道。他竟是拚著受公無度一扇也要殺他。


    “你……”


    公無度張口剛說出一個字,燕瀛洲卻迅速抽劍,血雨噴出,灑濺了他一身,公無度眼一翻,倒了下去。


    燕瀛洲抽劍即往身後架去,卻終是晚了一步,左肩一陣刺痛,曾甫的刀從背後刺入,霎時血湧如泉,整個人都成了血人。


    “竟從背後偷襲……虧你還是一國大將!”燕瀛洲冷吸一口氣,怒目而視。


    “哼!此時有誰是君子。”曾甫毫無羞愧地冷哼,刀還嵌在燕瀛洲體內,看著刀下已是重傷待宰之人,他心中不禁一陣快意,左手探出直取他肩上的包袱,“你還是……啊!”


    隻見劍光一閃,曾甫慘嚎,昏死在地上,他的雙手竟已被齊腕切下!


    燕瀛洲得手即退後一步,反手將嵌在背後的刀拔出扔在地上,刀柄上還留著曾甫的斷手,圍攻的人看得不寒而栗,皆往後退開一步。


    而經兩番重創,燕瀛洲終是力竭不支,身子一晃,眼見要倒地,他長劍支地,人便單膝跪著,抬首環視周圍的敵人,一雙眼睛淩厲嗜血,如受傷狂暴的野獸,周圍的人都被他氣勢所壓,竟不敢妄動。


    燕瀛洲喘息片刻,然後慢慢站起身來,那些圍著的人不由自主地又往後退去。


    “來吧!今日我燕瀛洲能盡會各國英雄也是三生有幸……黃泉路上有各位相伴也不寂寞!”


    燕瀛洲長笑一聲,抬起手中長劍,直指前方。


    站在他正前方的是林淮,此刻喉結滾動,滿臉懼色地看著眼前仿若染血修羅的“烈風將軍”,腳下不由後退……


    啪!啪!啪!啪!


    正當林淮畏懼不前時,林中忽然響起擊掌之聲,在這片肅殺中顯得格外突兀。眾人怔了怔,轉頭往擊掌之人看去,卻是一旁袖手旁觀的白袍小將。


    那白袍小將緩步上前,目光直視舉劍候敵的燕瀛洲,朗然道:“燕瀛洲,你果是英雄了得!與其死在這些無能鼠輩手中,不如我來成全你的英名!”


    話落,他飛身而起,手中銀槍仿若一束穿破萬裏雲空的白光,迅捷而美妙,裹挾著無可比擬的淩厲刺向燕瀛洲。


    燕瀛洲一動也不動地站在原地,右手緊緊握住劍柄,等待著這破空裂風的一槍。他不能躲也躲不過,隻能站著等,等著銀槍刺入他的胸膛——然後他燕瀛洲的劍也一定會刺入敵人的胸膛!


    銀槍燦目,眼見著即要刺入燕瀛洲的身體,驀地空中閃過一抹白電,快得讓人來不及看清便已消失,可隨著那白電一起消失的還有重傷的燕瀛洲。


    這一變故來得那般突然,不但眾人呆怔,便是那白袍小將亦維持著原有的動作,銀槍直直平伸,仿佛刺入了敵人的身體……但事實上,他什麽也沒刺中。他眼睛盯著槍尖,似不敢置信自己全力一刺下竟會失手,而且連對手是誰、在哪兒都不知道。


    “哈哈哈哈……”


    正當眾人呆愣著時,悶熱而腥氣熏人的林中忽地響起了一串清亮的笑聲。瞬間,林中仿若有道清涼的微風一掃而過,又仿若有條清冽的冰泉乍泄而出,腥味淡去,悶熱退散,一股涼意從心底沁出。


    “有趣,有趣。一覺醒來,還能看這麽出戲。”


    清亮的嗓音再度響起,眾人循聲望去,隻見三丈外一棵高樹上,一名年輕的白衣女子倚枝而坐,長長的黑發直直垂下,麵容清俊非凡,唇角含著絲訕笑,眼睛半睜半閉,帶著一種午睡才醒的慵懶神情俯視著眾人。


    樹下眾人望著如此清逸的一個女子,不由都有些發呆。


    片刻,林淮最先出聲相詢:“敢問姑娘是何人?”


    白衣女子沒有答他,反是笑嘻嘻道:“喲,林大俠,你這刻倒是挺身而出了,剛才對著人家的三尺長劍怎麽就後退了。”說話之時,手一揮,一物飛起落在她手中。


    眾人此刻才看得清楚,她手中提著的正是燕瀛洲,隻是此時已昏厥過去,腰間還纏著一根長長的白綾,想來剛才正是這女子以白綾救走了他。


    “你!”林淮被白衣女子一譏,不由老臉一熱。


    “嘖嘖,這燕瀛洲雖是英雄了得,此時竟也給你們整得隻剩半條命了,真是可憐啊!”白衣女子單手提著燕瀛洲,細細地打量著,還一邊搖頭惋歎,而一個百十斤重的大男人給她提在手中,竟似提著嬰兒般的輕鬆。


    “你這臭婆娘不想活了!”一道粗嘎的嗓音響起,人群中一個身材粗壯的大漢排眾而出,指著白衣女子大聲喝斥,“識相的快快放下燕瀛洲,然後滾得遠遠的!臭……唔——”


    那大漢話未說完,眾人隻見綠光一閃,啪的一聲,他一張嘴竟給一片樹葉嚴嚴實實地封住了。


    “你的聲音實在太難聽了,我不愛聽你說話。”白衣女子一邊將燕瀛洲隨手往樹杈上一放,一邊悠悠然道,“而且你這口氣也實在太臭了,還是閉嘴為妙。”


    “撲哧!”有人忍俊不禁,但礙於大漢滿臉凶相又趕忙收斂住了。


    而那大漢一張臉憋得像豬肝,伸手撕下嘴上的樹葉,一張嘴還麻辣辣的痛,心中是又驚又怒,卻真的不敢再開口。白衣女子剛才這一手可見其功力已至摘葉飛花,傷人立死之境界,而最可怕的卻是自己看不到人家是如何出手的,眼見著樹葉飛來也無法躲避,高下已分,若非人家手下留情,或許自己此時已和公無度同路了。


    僵持間,那商賈模樣的人走上前,和和氣氣地開口道:“這位姑娘,今日在這兒的人也皆非無名之輩,姑娘武功雖好,但雙拳難敵四手,因此姑娘不如走自己的路去,也算賣個人情給我等,他日青山綠水,也好相見。”


    “哎呀,何勳何老板果然為人和氣,難怪你家鏢局生意那麽紅火。”白衣女子對著那商賈模樣的人點點頭,顯是識得這人身份,“你這話甚有道理,說得我怪動心的。”


    何勳本就在江湖上名聲甚廣,所以對白衣女子識得他身份一事倒也不覺奇怪,他隻盼這女子能早早離去就好,要知他跑江湖一輩子,誰有幾斤幾兩重自也是能看個八九不離十的,這白衣女子對著他們這麽多人依舊談笑風生,想來自恃功夫不差,而且從她的出手來看,也非等閑之輩,因此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何況重點隻在燕瀛洲背著的包袱上。


    “隻是——”在眾人剛要鬆口氣時,白衣女子忽又來了一句。


    “隻是什麽?”何勳依舊和氣地問道。


    “隻要你們能賠償我的損失,我自然離去。”白衣女子閑閑地笑道。


    “這個容易,不知姑娘要多少?”何勳聞言倒是鬆了口氣,原來是個愛財的。


    “我要的也不多。”白衣女子伸出一根手指。


    “一百銀葉?”何勳試探著問道。


    白衣女子搖了搖頭。


    “一千銀葉?”何勳眉一挑又問。


    白衣女子再搖搖頭。


    “姑娘難道想要一萬銀葉?”何勳倒吸一口氣,這豈不是獅子大開口嗎?


    “非也非也。”白衣女子歎息著搖搖頭。


    “那姑娘——”何勳也不知她到底要多少了,總不能要一百萬銀葉吧?


    “何老板果然是個生意人,隻是除了金銀之物以外,你就不能說點別的嗎?”白衣女子邊說邊將手中的白綾纏來繞去地把玩著。


    “還請姑娘明示。”何勳也懶得再猜了。


    “唉!”白衣女子長長歎了口氣,似乎為何勳不能領會其意而頗有些遺憾,“本來,我在午睡,好夢正酣時卻被你們給吵醒了。”


    何勳看著白衣女子,不知她到底要說什麽,而一旁的眾人已有些許不耐地皺起了眉頭。


    “本來一個夢被打斷也沒什麽,隻是就在於這個夢啊——那可是千年難得一做的!”白衣女子忽地收斂笑容,一本正經地說,“你們可知道,我正夢見自己被西王母邀請上昆侖仙山,品瓊漿玉液,賞仙娥歌舞,真是好不愜意哦,最後她還賜我一顆瑤池仙桃,可就在我要接過這仙桃時,你們卻闖進來打斷了我的美夢,害我沒有接著。何老板,你說這嚴重不嚴重?”


    “什麽?臭婆娘,你擺明了在耍我們!”林淮一聽此話不由怒聲罵道。


    “嘖嘖。”白衣女子搖頭看著林淮,臉上重新泛起一絲笑意,“我哪裏是在耍你們?我是很認真的哦,須知這瑤池仙桃可不同一般,吃了就可以長生不老,位列仙班,你說這是多少人夢寐以求的事,可就因為你們才害我沒吃到,這損失得有多重啊!所以當然得賠給我!”


    “難道姑娘要我們賠你一顆瑤池仙桃?”何勳亦是臉色一變,帶出幾分陰狠之氣。


    “當然!”白衣女子手一揮,白綾在空中舞出一顆桃形,“隻要你們把瑤池仙桃賠給我,我立馬就走人,這燕瀛洲呀……”她眼珠子一溜,看一眼昏過去的燕瀛洲,“又或是什麽玄極的,全與我無關了。”


    聞得她最後一語,在場眾人麵色俱是一變,齊齊盯著白衣女子,目光裏已暗含殺機。


    “看來姑娘是打算管閑事了。”何勳臉色一冷,右手悄然握上一把暗器,“隻是何某最後奉勸姑娘一句,今日在場幾已齊盡諸國英雄,姑娘這一管可是將六州全得罪了,天下雖大,隻怕姑娘日後也要無藏身之處了!”


    “諸國英雄齊聚一堂可還真是榮幸。”白衣女子聞言卻依然是笑意盈盈,“隻是我這人向來是珍珠與魚目都分不清的,所以也著實看不出幾位哪裏英雄了,以你們之行徑,稱狗熊倒是恰如其分。”


    “你!”何勳脾氣再好也忍不住動怒了。他本以為經其一番勸說,那女子再怎麽武藝高強,也該有幾分顧慮才是,誰知她竟毫不將六州英雄放在眼裏,反是出言相譏。眼見在場眾人怒氣升騰,他亦不再多言,左掌探向兵器,打算合眾人之力一舉擊殺此人。


    正在一觸即發之際,自那白衣女子現身後即沉默多時的白袍小將,忽地出聲——


    “敢問是風女俠嗎?”


    白衣女子聞言眨了眨眼睛,看向白袍小將,“你認識我?”也算是承認了自己是他口中的“風女俠”。


    白袍小將凝目看向她額間,那裏墜著一枚以米粒大小的黑珍珠串著的彎月雪玉。他垂下銀槍恭恭敬敬地向她行了一個禮,“‘素衣雪月’白風夕,天下皆知,何況小人。”


    此言一出,眾人俱是一震!尤其是何勳,不由慶幸自己手中的暗器剛才沒有發出,否則……這一把毒砂肯定全回到自己身上了。


    要知道當今武林名聲最響的便是風夕與豐息,因他兩人名字同音,容易混淆,武林中人便根據他們的衣著而將風夕稱為“白風夕”,豐息則稱為“黑豐息”,合稱為“白風黑息”。他們成名已近十年,皆為當世數一數二的高手,本以為年紀即算不老,至少也有三四十左右,卻未曾想到白風夕竟是這般年輕俊麗的女子,更沒想到她竟會在此地出現。


    “嘻嘻,你不用這麽有禮,你們賠償得我不滿意,說不定我這白綾就會纏到你的脖子上呢。”風夕坐在樹枝上,兩條腿左搖右晃的,身後長發亦隨著她的動作微微擺動,“看你手持銀槍,大概是雍州那位‘穿雲將軍’任穿雲了。”


    “正是穿雲。”任穿雲依然恭敬地回答,然後問道,“風女俠也對玄極感興趣嗎?”


    “我對玄極不感興趣。”風夕搖頭,“隻是這燕瀛洲極對我胃口,讓他命喪於此實在可惜,所以呢,我想帶走他。”她語氣輕描淡寫,似覺得帶走燕瀛洲就如同順手帶走路邊的一塊石頭,六州英雄在她眼中有如無物。


    “放屁!你說是為了燕瀛洲,其實還不是為著他身上那塊玄極!這種托詞騙騙三歲孩兒還差不多,在老子麵前就省省吧!”一名滿臉胡須的大漢聞言不由張口罵道。


    要知在場各人皆為這玄極而來,有的是自己想得到,有的是為重金所買而前來,有的是遵從各國王命。玄極為天下至尊之物,一句“得令者得天下”,引無數人爭先恐後,即便自己不能號令天下,但六州之王誰不想當這萬裏江山之主,自己隻要將這玄極或贈或賣與任一國主,那榮華富貴自是滾滾而來。


    “好臭的一張嘴!”


    隻聽得風夕淡淡道,然後綠光閃過,直向那胡須大漢飛去,那大漢眼見著樹葉飛來,直覺要閃避,可還來不及動,那樹葉便啪地貼在了嘴上,一時間劇痛襲來,直痛得他想呼爹喊娘,又偏偏隻能唔唔唔地哼著。


    “我家公子極想得玄極,不知風女俠可容我從燕瀛洲身上取到?”任穿雲對此視而不見,隻是向風夕問道。


    “怎麽,蘭息公子也想當這天下之主嗎?”風夕頭一歪,似笑非笑地看著他,然不待他回答又道,“隻是這玄極是燕瀛洲拚死也要護住的東西,我想還是讓他留著吧。”


    “如此說來,風女俠不同意穿雲取走?”任穿雲雙眼微微一眯,握著銀槍的手不由一緊。


    “怎麽?你想強取嗎?”


    風夕淡淡掃一眼任穿雲,並未見她人動,但她手中白綾忽若有自己的生命一般飛舞起來,仿是一條白龍在空中猖狂地擺動身子,霎時間,眾人隻覺一股淩厲而霸道的氣勢排山倒海地壓來,將他們圈住,使人無法動彈。他們不由自主地運功相抗,可那“白龍”每擺動一下,氣勢便又增強一分,眾人無不是咬緊牙關,死命支撐,心中都明白,若給這股氣勢壓下去,即便不死也會去半條命!


    任穿雲銀槍緊緊拄於身前,槍尖向上直指白綾,眼睛眨也不眨地盯住空中舞動的白綾,全身勁道全集於雙臂,隻是隨著壓力越來越大,槍尖不住地顫動,握槍的雙手亦痛得幾近發麻,雙腿微微抖動,眼見支持不住,即要向地下折去——


    忽地,白綾一卷,再輕輕落下,眾人隻覺全身一鬆,胸口憋住的那口氣終於呼出,但隨即而來的是全身乏力,虛脫得隻想倒地就睡。


    而任穿雲壓力一鬆時,隻覺嚨頭一甜,趕忙咽下,心知自己必受了內傷。想不到這白風夕年紀輕輕卻有如此高深的內力,還未真正動手便已壓製全場。唯一慶幸的是她總算手下留情,未曾取命。


    “我想要帶走燕瀛洲,你們可同意?”耳邊再次響起風夕輕淡的聲音。


    眾人心中自是不肯,卻為她武功所懾,不敢開口。


    “風女俠請便。”任穿雲調整呼吸,將銀槍一收,領著隨從跳出圈外。


    “怎麽?不搶玄極了?”風夕看著他笑笑,一雙眼睛亮得仿佛穿透了他的靈魂,看清他所有思想。


    任穿雲卻也淡淡一笑,道:“公子曾說過,若遇上白風黑息、玉無緣公子、冀州皇朝公子及青州惜雲公主,不論勝負,隻要能全身而退即記一功。”


    “是嗎?”風夕手一揮,那長長白綾隨即飛回袖中,“蘭息公子竟如此瞧得起我們?”


    “公子曾說,隻這五人才配成為他的朋友或敵人。”任穿雲看一眼風夕,然後又似別有深意地微笑道,“若風女俠他日有緣到雍州,公子定會十裏錦鋪相迎。”


    在大東,十裏錦鋪為諸侯間互相迎送之最隆重的禮儀,隻是風夕武功再厲害、名聲再響亮,說到底也隻是一介平民百姓,怎麽也夠不上一國世子以此禮相迎,想來任穿雲此言不過是客套。


    “十裏錦鋪嗎,就怕會換成十裏劍陣呢。”風夕聽得此話不為所動,神色淡淡的,“而你,若剛才不試一下,現在也不會想要‘全身而退’吧?”


    任穿雲聞言臉色微變,但隨即恢複自然,“穿雲平日常聽公子說起五位乃絕代高手,一直無緣得見,今日有幸遇見風女俠,自是想請教女俠指點一二。若有得罪,還望海涵。”


    “是嗎?”風夕淡淡一聲,隨後輕輕一躍,立在枝上,底下眾人皆不由神情戒備。


    風夕掃了眼眾人,嘴角浮起一絲淺笑,然後看向任穿雲,“若非你對燕瀛洲還有那麽絲惜英雄重英雄的意思,憑你剛才那想坐收漁翁之利的念頭,我便不會隻指點你‘一二’了。”


    “穿雲多謝風女俠手下留情。”任穿雲垂首道,手不由自主地握緊銀槍。


    “哈哈……有你這樣的屬下,足見蘭息公子是何等厲害。他日有緣,我定會向蘭息公子親自請教。”風夕驀地提起燕瀛洲飛身而去,轉眼間便失去蹤跡,隻有聲音遠遠傳來,“今日就少陪了,若有要取玄極的,那便跟來吧!”


    眼見風夕遠去,任穿雲身後幾名下屬不由問道:“將軍,就此作罷嗎?”


    任穿雲揮手止住他們,道:“白風夕不是你我能對付得了的,先回去請示公子再說。”


    “是。”


    “我們走。”任穿雲也不與其他人招呼,即領著屬下轉身離去。


    待任穿雲走後,林中諸人麵麵相覷,一時間不知是散的好還是追的好。


    最後何勳一抱拳,道:“各位,何某先走一步,玄極能否從白風夕手中奪得,咱們各憑各的運氣吧。”


    說完即轉身離去,而餘下的人見他走了,不一會兒便也作鳥獸散,留下林中幾具屍首及雙腕斷去、昏死在地的曾甫。


    日升月落,便又是新的一天。


    天色蒙蒙亮,天幕上還留著一彎淺淺殘月,隻是已斂去所有光華,淡淡的晨光中,薄霧籠著宣山聳立如筆尖的高峰,襯得山色幽靜如畫。


    宣山北峰的一處山洞中,傳來一聲極淺的悶哼,那是臥於洞中的一名男子發出的,男子在發出這聲淺哼後,睜開了眼睛,先瞄了眼周圍,然後便起身,隻是才剛撐起雙臂,便發出一聲痛呼。


    “你醒了。”清亮而微帶慵懶的女子聲音響起。


    男子循聲望去,隻見洞口處坐著一人,正麵朝洞外梳理著一頭長長的黑發,光線雖暗,但梳子滑過時那黑發便發出一抹幽藍的亮光。


    “你是何人?”男子出聲問道,一開口即發現嗓子又啞又澀。


    “燕瀛洲,對救命恩人豈能是這般態度呢。”洞口的女子站起來並轉身走向他,手中執著木梳,依舊掬一縷長發在胸前,有一下沒一下地梳著。


    “你救了我?”燕瀛洲反問一句,然後想起了昏迷前那刺破長空的銀槍,馬上又想起了更重要的事,不由慌忙往背後摸去,卻什麽也沒摸著,反觸碰了傷口,引起一陣痛楚,也至此時才發現,自己上半身竟光溜溜的什麽也沒穿,底下也隻餘一條裏褲。


    “你在找那個嗎?”女子手往他左旁一指,那裏有一堆碎布,布上還染著已幹透的血跡,碎布旁放著一個包袱,“放心吧,我沒把它丟了,也沒有動過它。”女子似看穿他的心思又添上一句。


    燕瀛洲聞言抬首看向她,此時才發現這女子有著極其清澈俊氣的眉眼,額間墜著一枚雪玉月牙,穿一身寬寬鬆鬆的素白衣裳,長長黑發未挽發髻直直披著,整個人說不出的隨性灑逸。


    “白風夕?”燕瀛洲看著她額間那一枚雪玉月飾。


    “不是黑豐息。”風夕點頭一笑,“冀州風霜雪雨四將都像你這麽不怕死嗎?我昨晚數了一下,除去那些舊疤,你身上一共有三十八道傷口,若是普通人,不死至少也得昏迷個三五天吧。可你不但沒死,且隻昏睡一晚就醒過來,狀態看起來也還不錯。”


    “你……數傷疤?”燕瀛洲一臉怪異地問道,想起自己身上現在的衣著。


    “是哦,你全身上下我都數了一遍。”風夕走近一步,收起手中梳子,然後好玩地看著他臉上的表情,“要知道你受了那麽多外傷,我得給你止血上藥,當然就會看到那些疤了,於是就順帶數了一下。還有就是你那衣裳已成了一堆破布,所以我就自作主張地把它剝下了,免得妨礙我替你上藥。”


    她話還沒說完,燕瀛洲已是血氣上衝,臉上熱辣辣的。


    “呀,你臉怎麽這麽紅?難道發熱燒了?”風夕看著燕瀛洲故作驚訝地叫道,還伸手在他額頭上摸了一下。


    那清涼的手才觸及他額頭,燕瀛洲馬上便驚嚇般地後移,“你別碰我!”


    “嗯?”風夕偏頭看著他,“難道你不是發燒而是臉紅?臉紅是因為害羞?害羞是因為我把你全身都看遍了摸遍了?”


    燕瀛洲聞言隻覺得全身所有的血都往臉上湧,而看著風夕臉上的笑容,卻是無言以對,半晌後才頗是惱怒地叫了一句:“你一個女人……怎麽這麽……這麽……”後麵的話吞吞吐吐的就是道不出來。


    “哈哈……”風夕聞言放聲大笑,毫無女子應有的溫柔與嫻靜,卻笑得那麽自然而適意,“我怎麽?哈哈……你以前肯定沒見過我這樣的女人。”


    被風夕的大笑刺激到,燕瀛洲忍不住開口道:“若天下女人都如你這般……”後麵的話卻又咽了下去。他本不善言辭,又生性正直敦厚,不忍對麵前的救命恩人出言不遜。


    “若全如我這般如何?”風夕一雙眼睛帶著濃濃的笑意,臉上的神情也帶出幾分玩味,“其實你這樣的男人我也少見,被我看了摸了你又沒有什麽損失,況且我又不是故意要看你摸你的,要知道我可是在救你呢。”


    被風夕左一句看了右一句摸了地刺激,燕瀛洲臉上本來稍稍淡去的血色又湧回來了。


    “呀呀,你又臉紅了!”風夕卻似發現什麽好玩的事一般叫嚷起來,“難不成……”她眼珠子轉了轉,笑得十分的詭異,“難不成你從沒被女人看過摸過?呀,臉更紅了!難道真被我說中了?哎呀呀,真是不敢相信啊,想你烈風將軍也是鼎鼎有名的英雄,看你年紀也應該是將近三十了吧?竟還沒有碰過女人?嘖嘖,可真是天下奇聞啊!”


    燕瀛洲一張臉已可媲美早晨的朝霞,悶了半天終於吐出這麽一句,“白風夕就是這個樣子?”江湖上鼎鼎大名的女俠,怎是這般的言行無忌?


    “是呀,我就是這個樣子。”風夕點頭,然後湊近他,“是不是讓將軍失望了?”


    燕瀛洲一見她靠近馬上便往後退去,誰知這一動,牽動了滿身的傷,“噝!”痛得他忍不住大口吸氣。


    “你別亂動!”風夕趕忙按住了他,“我可是將身上的傷藥全部用光了,才止住你的血,看看,現在又裂開了。”眼光一掃他全身,忽然停在他的肋下,那兒被公無度鐵扇留下一道很深的傷口,此時流出的血竟是黑色的。


    “公無度扇上有毒,昨日我雖替你吸出不少毒血,但看來毒還未清幹淨,你我身上都沒什麽解毒之藥,這下可怎麽辦?”說話間風夕不由擰起了眉頭。


    “你替我吸毒血?”燕瀛洲一聽又愣了,眼光瞟見她的嘴唇,忽然覺得肋下傷口熱得有如火燙。


    “不替你吸毒,隻怕你昨晚就死了。”風夕卻沒注意到他的神情,一轉身走至洞口,提著一個水囊和幾個野果過來,“你也餓了吧,先吃幾個果子墊墊肚子,我下山替你找些藥順便再替你弄套衣裳。”將水囊及果子遞給他,又道,“昨日那些人對玄極定未死心,可能還在這山上搜尋,你不要亂跑,若他們來了就先躲起來,我自會來找你。”說罷她轉身離去。


    眼見風夕的背影即要消失於洞口,燕瀛洲忍不住喚道:“等等!”


    風夕停步轉身,“還有何事?”


    “你……你……我……嗯……”燕瀛洲“嗯”了半天卻還是說不出口,一張臉憋得血紅。


    “你想感謝我?想叫我小心些?”風夕猜測道,看著他那樣子隻覺得好笑,“燕瀛洲,你這烈風將軍是怎麽當上的,性子怎麽這麽別扭?喂,我救了你,又看遍了你全身,你是不是要我為你的清白負責呀?你要不要以身相許來報我的救命之恩呀?”


    “你——”燕瀛洲瞪著風夕說不出話來。


    想他少年成名,生性便沉默寡言嚴肅正經,在冀州位列四將之首,世子對他十分器重,同僚對他十分敬重,屬下對他唯命是從,幾時見過風夕這般言行全無禁忌的女子。


    “哈哈……堂堂的烈風將軍啊……真是好玩極了。”風夕不由得又是一陣大笑,“你們風霜雪雨四將是不是全都像你這麽好玩啊?那我改日一定要去冀州玩玩。”她一邊笑一邊轉身往洞外走去,走至洞口忽又回頭看著他,臉上那笑容比洞外才升起的朝陽還要燦爛明媚,襯著身後那一片霞光,讓燕瀛洲有一瞬間的目眩神搖,“燕瀛洲,最後我再告訴你一點哦,那就是……你身上雖然傷疤很多,但是你的身材還是挺有看頭的!哈哈……”


    說完她便大笑而去,留下洞中麵紅耳赤、恨不得挖個地洞鑽進去的燕大將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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