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於青常備沒能奪冠進宮,黃廚頭買青家地的主意落了空。王廚頭雖說壞了黃廚頭的好事,因為不能將青常備弄進宮也沒弄到青家地。他們一肚子怨氣去找他們的師傅。他們的師傅是一個人,就是禦膳房的總管蔣廣宗。


    蔣爺知道他這兩個徒弟鬧內訌,不好幫誰不幫誰,袖手旁觀,現在見他們都求到自己門下來了,就狠狠地教訓一通,要他們精誠團結、共同對外。蔣爺也有在他坦街買地開店的想法,礙於兩個徒弟爭搶,不好動手,現在沒顧慮了,也想趁機收服兩徒弟,就去找西太後宮的李統領,送上一個包袱——遼寧進貢的一架鹿角,說:“李統領您得管管。”李統領說:“誰又惹你生氣了?”蔣爺說:“誰敢?還不是我那倆不爭氣的徒弟,氣死人了。”李統領笑,說:“清官難斷家務事,別找我。”蔣爺說:“大清國的事您都得管。”二人哈哈笑。


    蔣爺說:“這次比賽有問題。毛大臣派周總管主持。周總管有私心,招了柳崇孔,冤枉了青家孩子。在下想,不偏不倚,把青家孩子也招進宮算了。”


    李統領常收蔣爺包袱,不好駁他的麵子,願意幫他,但決定在先,隻招冠軍不好更改,就說:“你得讓青家孩子露一手啊,不然憑啥破格?”


    蔣爺嘻嘻笑,李統領算是網開一麵,忙起身替李統領上茶,咿咿嗚嗚說起宮裏雞鳴狗叫之事,哄得李統領嘻嘻笑。蔣爺回到住處冥思苦想,李統領這個指點不錯,讓青常備露一手也容易,但這事沒內務府點頭行不通,得讓他們知道才行啊,不好辦。他想來想去,眉梢一動,有了主意。


    北京王府多,老王新王、親王郡王、蒙古王西藏王,為巴結西太後都借著什麽節氣啊、天下出奇瑞啊各種名義,請來頭等廚子精心製作最好吃最新奇的吃食往宮裏送。西太後有自己的壽膳房,還有皇帝、皇後及各宮的孝敬,想啥吃啥,全是天下美味,自然不稀罕送進宮來的吃食,但皇家規矩大,又不得不收,所以不勝其煩,要內務府拿規矩。內務府做出規定,各王府每月二十六可以向西太後進奉菜品,其他日子一概免了。


    蔣爺打的就是這個主意,讓青家孩子做道菜,趁每月二十六送菜日送進宮,讓內務府幾個大臣知道,要是出得眾,西太後肯賞光吃一箸,還有啥事不好辦。這主意倒是不錯,但一般人實行不了。第一,青常備以王府名義送菜要王府答應,人家憑啥答應,自家又不是沒有上等廚子。再說了,往宮裏送菜不光有體麵也有風險,如果青常備的菜弄得不好,西太後嚐了不高興,或是西太後吃不了賞給後宮皇後、嬪妃吃了不高興,非觸黴頭不可。


    蔣爺有辦法做到。他是禦膳房總管,掌灶翻勺幾十年,煎炒爆燒燉蒸無一不精。新近發明一道菜叫香茶鯽魚,經反複試製,大獲成功,正想找恰當的機會供奉給西太後。現在買地重要,便決定犧牲自己,將香茶鯽魚教給青常備,讓青常備一菜出名。這是第一步。第二步,蔣爺做禦膳房總管隻有五品頂戴,與王爺有天壤之別,但身份特殊,又常被王爺請到府上主廚,倒成了王府座上客。蔣爺請醇親王府黃管家在王府井鴻賓樓喝茶,說了這番意思,拜托黃管家照顧。黃管家邊聽邊滴溜溜轉眼珠子,有禦廚替自家府上做菜倒是請不來的事,這事正歸自己管,便一口答應,隻是到時請蔣爺來醇親王府廚房做菜。


    第三步最困難。王府做了菜按規定送進宮不難,難的是送上西太後的餐桌,送上西太後的餐桌有幾十道菜,也有機會,更難的是送到西太後麵前,西太後才有機會在幾十道菜裏光顧你的菜,不然前功盡棄。這就得靠西太後宮李統領了。


    蔣爺住在宮裏,與李統領朝夕相見。這天黃昏時分,他提一包袱進李統領房間,進門甩袖磕頭請安,平得身來笑嘻嘻地說:“我昨晚兒聽到李爺您罵我了,今兒個趕緊過來贖罪。瞧呢,吳肇祥剛出籠的香茶來也。”邊說邊把包袱放桌上打開,取出四筒茶葉。宮裏爺們愛喝北京吳肇祥茶店的香茶,專為宮裏熏製的,味香汁濃色淡,四十兩銀子一斤。李統領乜一眼沒開腔,朝一邊伺候的小太監說:“上果桌。”小太監“喳”一聲轉身而去。不一會四個小太監端著茶點魚貫而入,一盤奶餑餑,一盤奶烏塔,一盤豌豆黃,一盤栗子糕。


    蔣爺知道這就是果桌,牛奶和豆腐製作的點心,瞧上去晶瑩剔透,聞起來清香撲鼻,是禦膳房點心局製作的。蔣爺是禦膳房總管,管著下麵的葷局、素局、掛爐局、點心局和飯局。這五局雖歸蔣爺管,蔣爺也不能亂用,上麵有內務府管著。內務府每天把禦膳膳單派送給蔣爺,規定了菜品、分量、用料、製作廚頭,每品菜點配料都有規定,不許任意增減更換。每日結束,禦膳房將當天製作的所有菜品和用料開支做詳細記錄,稱膳底檔,報內務府存檔。內務府大臣隨時對禦膳房進行檢查,發現問題馬上處理。


    蔣爺不能隨意用果桌,李統領卻可以。凡是光緒皇帝和西太後享用的菜品,內務府和禦膳房有規定送李統領一份,名之曰監督。所以蔣爺在李統領家裏看見果桌不稀奇,說聲謝李統領,伸手拈著慢吃,邊吃邊說了青常備的事。李統領聽了,指著他笑說:“你個猴精靈。”蔣爺說:“四大金剛的事就有勞大統領了。”李統領半躺著,一下子挺直腰杆說:“別,話歸我說,情得你送,別想占爺便宜。”二人哈哈笑。


    西太後吃飯也不能亂來,有祖宗家法管著。蔣爺說的四大金剛就管這事。每天吃飯的時候,西太後身後站著四大金剛,就是四個老太監,負責監督西太後按祖宗規矩行事。比如每樣菜不管多好吃也隻能拈兩箸,若是三次伸筷子,四大金剛的領頭人就會一聲喊:“撤——”伺膳太監不管西太後正舉著烏木鑲銀筷子,立刻撤菜。四大金剛都是前朝老人,由朝廷養著,平日裏看李統領眼色行事,現在李統領和蔣爺發了話,自然答應助一臂之力。


    至此,蔣爺準備就緒。這天西太後就餐。李統領站門邊一聲長喊:“傳膳囉——”外麵廊下候著的四大金剛先行入內,跪安站立,早已等候在外邊的眾多傳膳太監便端著、扛著大小飯盒魚貫而入。李統領待擺放得差不多了,又一聲長喊:“膳齊囉——”西太後便在眾人簇擁下從裏間款款走出就座。伺膳太監揭開她麵前的一碗菜,馬上冒出熱氣,傳出清香。西太後放眼過去,一盤香味獨特的鯽魚,心機一動,伸箸過去拈一丁點入口,頓覺茶香,有些愕然,接連拈了幾夾入口,邊吃邊說好。四大金剛肅然無語。


    這道菜就是蔣爺教給青常備做了、以醇親王府名義送進宮的香茶鯽魚。做香茶鯽魚的要點是先把香茶放在魚肚煎炸燒燜,茶葉的清香慢慢浸入魚肉,待魚肉做好,逐一撈出香茶不用,收茶香不見茶之效。


    青常備就這樣進了紫禁城。


    蔣爺因此買到青家緊靠皇城西沿河那塊地。黃廚頭、王廚頭知道了前來賀喜,求師傅照顧徒弟,分點地給他們。蔣爺不想出頭露麵去他坦街開店,就把地一分為三,黃廚頭一塊,王廚頭一塊,自己一塊掛在黃廚頭名下。黃廚頭和王廚頭拿了地在他坦街建起自己的店鋪,還共同為蔣爺建一個店鋪,仍然掛黃廚頭名,算是投桃報李、孝敬師傅。


    這些事都是周爺後來告訴我的。


    我進宮先在禦膳房打雜,劈柴、生火、掏柴灰、做清潔、替掌案跑腿,整天弄得灰頭土腦,忙得雲裏霧裏,稍不留神還要挨掌挨罵,罵半天不知錯哪兒。我有一身廚藝,也是憑技術考進來的,想早日上灶做菜,可一看禦膳房規矩,新人進禦膳房打雜兩年、配菜兩年才能學掌案,急得跺腳。這時青常備也進宮了。我們情況相同,都想早日上灶,成天就嘀咕這事。


    日月如梭,一年半一晃而過,我們還在打雜,眼看還要做半年打雜,實在忍無可忍,就商量找人活動,我找周爺,青常備找蔣爺,希望提前學配菜。我們分別去找了他們,回來,我突然想起一件事,就對青常備說:“周爺和蔣爺素來不合,要是他們湊一起說我們的事發生矛盾,豈不壞事了?”青常備說:“那不會。”我問:“為啥不會?”他說:“周爺沒對你說啥?”我說:“啥也沒說。”青常備詭異一笑,岔開話題說夜深了睡吧。


    第二天蔣爺找我們倆說事,誇青常備這半年進步大,又有做菜本事又聽話,決定給予獎勵,提前學配菜。青常備忙跪下磕頭道謝,還悄悄扭頭乜我一眼。我愣在那裏生悶氣,忍不住飆一句話出來:“蔣爺,我呢?”蔣爺扭頭看我一眼,嘿嘿笑說:“你小子嘛……聽黃廚頭說,不怎麽聽話啊,啊,怎麽回事?”我不明白啥叫不聽話,說:“我聽話。”蔣爺說:“聽話就是乖孩子。記住,禦膳房我是總管我說了算,別老跟姓周的瞎嚷嚷。”我心裏咯噔一下,這大概指周爺吧,果然他們有隔閡,自己提前學配菜的事肯定黃,氣得不說話,扭頭看天花板。蔣爺嘿嘿笑說:“嘿,跟爺頂上啦?”我忙收斂氣色一笑說:“哪兒敢啦,還請蔣爺多多栽培。”蔣爺仰頭哈哈笑。後來我才知道,周爺和蔣爺其實已商量定了,我和青常備廚藝不錯,又是經過考試進來的,可以破格提前學配菜,是蔣爺嫌我跟周爺走得近跟他不親熱、趁機敲打我,而青常備昨天就知道這事了,就不告訴我。


    我和青常備等一批學徒開始學配菜。學配菜得學刀工。我的刀工本來就有基礎,加之禦膳房培訓刀工有一套,我的進步很快。經過三個月學習,我刀工考試得第一名,大家叫我刀狀元。青常備得了第二名不服氣。大家要我請客。我說好。青常備趁機敲詐說我們要吃他坦街六合義蘇造肉。我哇的一聲叫說:“那要好多銀子啊?不行不行!最多請你們吃糖火燒。”他坦街賣通州大順齋糖火燒,經濟實惠。我們去他坦街我給大家一人買一隻邊走邊嚼。


    我不是吝嗇銀子,是俸祿不夠用。宮裏俸祿按官銜品級發。周爺、蔣爺是正五品,月銀十兩、米十鬥、公費製錢五貫;禦膳房副總管王爺、薑爺是六品,月銀八兩、米八鬥、公費製錢三貫;黃廚頭、王廚頭是八品,月銀四兩、米四鬥、公費製錢七百;無官銜品級的人分三等,一等月銀三兩、米三鬥、公費製錢六百,二等月銀二兩五錢、米二鬥五升、公費製錢六百,三等月銀二兩、米二鬥、公費製錢六百。我們學徒拿第三等。這二兩銀子用處多了,禦膳房隻管吃住不管穿戴,得自個兒添置,差了還不行,還有孝敬父母一份、孝敬師傅一份,還得剩幾個子兒買日常生活用品,月月用光。


    禦膳房下麵有五局,每局下麵有若幹掌案,每個掌案下麵有一個配菜、一個打雜。掌案、配菜、打雜三人一組,管一口灶,承擔一份差事。每日內務府的膳單傳到總管蔣爺手裏。他看了有意見說意見,沒意見交給兩個副總管辦。王副總管負責照膳單備料,帶著人車去內務府掌關防處領取。內務府和光祿寺管禦膳房,不僅決定做什麽、做多少,還負責提供膳食所需食材,比如米、麵、菜、調料,等等。內務府掌關防處負責日常膳食物品。光祿寺負責朝廷慶典祭祀、宴席及為上朝官員提供臨時用飯。薑副總管負責派做,將膳單上的菜品按掌案各自特長分給各個掌案,並指導監督他們完成。


    打雜的事是把各式菜料整理洗淨給配菜。配菜的任務就是按掌案吩咐切菜。掌案隻管上灶翻勺。我天天切菜,周而複始,刀功更精。青常備的進步也很大。我們原來彼此不服,進得宮來,我喜歡周爺,他喜歡蔣爺,各自為政,更添隔閡。禦膳房有好生是非者趁機從中挑撥,對我說我比他強,對他說他比我強。我和青常備那時不到二十歲,血氣方剛,聽不得帶刺的話,便提出比武。眾配菜就為我們前後張羅。


    他們找了個閑著沒事的下午,趁主管掌案不在,要我和青常備比賽切薑絲。我不是多事的人,但大家一再邀請,青常備又躍躍欲試,便半推半就上場,邊挽袖子邊說:“我就表演給你們看。”青常備邊圍上圍腰邊說:“你要這樣說我不比了,要比就真比,誰輸了叫對方師傅,敢不敢?”我來氣了,說:“好啊,今天要你當大家麵叫我師傅。”青常備說:“要你當大家麵叫我師傅。”大家使勁拍手。


    我就和青常備比賽切薑絲。


    大家推出三人做評判,給我們一人二兩薑塊切成薑絲,標準是切成的薑絲細得能穿過繡花針。我以前在宮源居練過這功夫,進得宮來又特別練了切絲,有心教訓一下青常備,也給大家亮一手,便挽起袖子幹起來。我先用筷子方頭刨去薑皮,再泡在水裏用手清洗至不帶一點皮渣,然後切成很薄很薄的片,再抹成疊狀切絲,咚、咚咚、咚咚咚,聲音清脆均勻,一絲絲薑絲便出來了。青常備的廚藝也不錯,切的薑絲與我大同小異。


    三個評判開始檢查。他們從我的薑絲中任意拈出三根來穿針。第一根一穿即過。我鬆一口氣。第二根又一穿而過。我又鬆一口氣。第三根穿啊穿啊像是胖了一點過不去。我緊張得憋氣不敢看。突然響起一陣掌聲,穿過去了。我“啊”了一長聲,大功告成。青常備的運氣差一點,第一根就卡在針眼過不去。三個評判宣布我獲勝。大家使勁拍手。


    我那時年輕,得理不饒人,要青常備叫我師傅。青常備滿臉通紅,叫不出口。大家起哄要他叫。我雙手叉腰等著受禮。突然響起一聲呐喊:“柳崇孔你這是幹啥?”我和大家回頭一看,周爺啥時來了,正一臉怒氣地盯著我。


    剛進禦膳房時,我們這幫人沾沾自喜,揚揚得意,逢人不安便自我介紹,張口就提禦膳房,動輒與人比廚藝,生怕人家不知道自己是禦膳房的人。周爺知道了專門來訓話,說做禦廚的最起碼要求是謙虛謹慎,否則掉了頭還不知道原因,要求我們三不準,不準自我介紹身份,不準泄露禦膳房的事,不準私下比廚藝。


    我急忙咿咿嗚嗚作解釋。周爺打斷我的話,說我不知天高地厚。我囁囁嚅嚅不服氣。周爺說那好,我們來比一比。大家聽說周爺廚藝蓋紫禁城就是沒見過,便起勁鼓動我們比。我哪敢跟周爺比?便不斷向周爺認錯求饒。周爺不答應,堅決要我和他比。我說我隻是配菜,不會做菜。周爺說那簡單,我們隻比刀工。我那時不到二十歲,真的不知天高地厚,經不起周爺和大家激將,頭一強就說比就比。


    周爺四處一瞧,正好有一盆嫩豆腐,就說我們比切嫩豆腐絲。我一聽蒙了,嫩豆腐可以切絲嗎?聞所未聞,但箭在弦上,不得不發,問周爺怎麽比,周爺說我也不為難你,三寸見方,一塊豆腐,我切一萬絲,你切一千絲好不好?我點點頭。結果好,我把豆腐切成一包渣,放在水裏隻有寥寥百十根。周爺切的豆腐也是一包渣,可放在水裏輕輕攪兩下,千萬根豆腐絲浮起來了,簡直是奇跡。大家熱烈鼓掌。我羞得滿臉通紅。


    我這一生從此再沒有與任何人比過廚藝。


    我幹滿兩年配菜,再沒有想過破格提前做掌案。在這兩年裏,我練得一手刀工,學會收拾各種食材,比如去鱗剖魚、整雞去骨、燕窩發治、鏤雕瓜果,等等,禦膳房三千種禦膳食材收拾學會一半;學得百味調和,比如辣有幹香辣、酥香辣、油香辣、芳香辣、甜香辣、醬香辣等,又如家常味型、魚香味型、怪味型、紅油味型、麻辣味型、酸辣味型、糊辣味型、陳皮味型、椒麻味型、椒鹽味型、芥末味型、蒜泥味型、薑汁味型等,既能調製也能分辨,比在宮源居時那點味感不知提高了多少倍。


    在這兩年裏,青常備的旗人臭毛病慢慢鑽出來,學廚藝還是努力,成為禦膳房數一數二的配菜,但為了討好蔣爺和黃廚頭、王廚頭,喜歡上喝酒打牌。宮裏對太監、宮女、護軍、廚役管得很嚴,不能做的堅決不準做,犯了事抓敬事房懲處,但對喝酒賭錢卻管而不嚴。景仁宮後院司房殿天天設有賭局,各宮各處的人都可以去玩,白天人少,夜裏客滿,分成十幾波賭,一打一通宵。


    我怎麽知道這事呢?有天我早早睡了。我們廚役不是太監,做事在宮裏的禦膳房,晚上住宮門外不遠處的屋裏,便於半夜進宮做事,也好隨叫隨到。宮門有護軍守著,進出憑腰牌。我正躺在床上醞釀瞌睡,被人叫醒,說是蔣爺有令,讓我等幾個學徒半夜時分送餛飩進去。我不明白,也沒幹過這等差,問為啥。來人說禦膳房當班幾個被蔣爺叫去景仁宮司房殿了,蔣爺叫你們頂一頂,弄三十份餛飩送景仁宮司房殿。


    我等幾個就起床做了一大桶餛飩,帶上一籮筐碗筷,從紫禁城偏側門憑腰牌進宮。我進宮幾年了,去過景仁宮司房殿。來到景仁宮司房殿院裏就聽見屋裏人吆五吆六喊牌,走進屋一看,二三十個太監、廚役正抽煙、嗑瓜子、打牌、賭博,一地口痰、瓜子殼、西瓜皮,滿屋煙氣嗆人。蔣爺、黃廚頭、王廚頭、青常備都在。蔣爺瞧見我們說:“柳崇孔你也來玩兩把。”我搖頭說不會,就站一邊看。小太監打牌賭注小嗓門大。首領太監打牌賭注大嗓門小。青常備輸三十枚大銅子急得跺腳。蔣爺輸八十兩銀子神情自若。案上擺著冰鎮西瓜、果子露、酸梅湯。我走到青常備身後看他出牌,他衝我嘻嘻笑說:“宮裏啥玩的也沒有,悶死人了。”


    日子過得快,轉眼我進宮五年半,順利完成打雜、配菜、掌案三個階段的學習,被任命為掌案,配了打雜和配菜做助手,開始每天接單做菜,獨當一麵。那年我吃二十歲的飯。在這五年多的日子裏,我一邊學習一邊暗中尋找六指腳。我原來不知道宮裏這麽大、這麽多人,以為大家都知道誰是六指腳,誰知大家各守各的宮處,彼此很少往來,別說六指腳了,連姓啥名誰也不清楚,張冠李戴是常事。


    頭兩年宮裏不準學徒回家,從第三年起每月二十號準許回家探親一天。我回家看娘。娘問我找沒找著六指腳。我說找不著。娘說你忘了你爹了。我說沒忘。娘說你爹的三個徒弟還在找六指腳。我去見他們。他們說那是哄你娘的,都過去這麽久了上哪兒找?要我別放在心上。我說你們怎麽能哄我娘呢?我娘老了,眼巴巴盼著替爹報仇,我一定要找到六指腳。我說了就跑,也不管他們喊叫。我回家跟娘說:“娘您放心,不找到六指腳我……”娘一把捂住我的嘴。我們娘兒倆抱頭痛哭。


    我做掌案剛一年,周爺找我說事。周爺說:“柳崇孔,你現在也熟悉禦膳房差事了,想不想更進一步?”我說:“想。”周爺說:“知道本總管是幹什麽的嗎?”我說:“知道。”周爺說:“我這兒是內務府品膳處,顧名思義品評禦膳,全紫禁城大大小小的膳房都歸我管,管什麽?別的管不了,隻管一樣——質量。這質量不好管。你進宮五年多了應該深有體會。不好管更要管。禦膳是咱們國家五千年的精華,博大精深,深不可測,但有老規矩在,誰也不準亂來,絕不允許變形走樣。我這個衙門就是把守禦膳的衙門。你明不明白?”我說:“明白。”


    周爺繞這麽大個圈才說:“不扯遠了,我隻問你一句話,願不願意到我這兒做事?”我正納悶今兒個周爺幹嗎啊,這些話不是早告訴我們了嗎?猛一聽原來是為問我願不願意去他那兒做事,更蒙了。禦膳房總管五品、五局管事六品,我這種掌案沒有品。而據我所知,周爺做內務府品膳處總管是五品,做他的部下起碼是八品,要我做他的部下不是提拔我做官嗎?心裏便起了漣漪,不知如何回答。


    我就這樣離開禦膳房來到內務府。那年我二十一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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