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子靜得可怕,莫铖握著許諾的手,靜靜看她。


    她睡得並不好,皺頭緊皺,似乎在夢囈,發出斷斷續續,痛苦的呻吟。


    剛才,莫铖已經給趙亦樹打過電話了,他正巧在外地。


    莫铖簡單地把事情說了遍,問:“解開阿諾催眠的鑰匙是不是,我們隻有死別,沒有生離?”


    趙亦樹說是,莫铖心顫了下,問:“為什麽?”


    為什麽偏偏是這一句,為什麽偏偏是他們許下承諾的時候。


    “因為她說,不想被騙第二次。”電話裏傳來趙亦樹平淡卻冷酷的聲音,他說,“莫铖,不要怨她。”


    三年前,瘦骨如柴的許諾躺在治療室,她流著淚說。


    “趙亦樹,我再也不會相信了,這世界根本沒有什麽是一輩子的。我爸娶我媽時,說會和她一輩子,還不是出軌離婚了?莫铖也答應我,這輩子除了死亡,沒有什麽能分開我們,結果全是騙人的。”


    “趙亦樹,我不想再被騙了,我不要再別人說什麽,我就相信。”


    趙亦樹說“好”,他催眠了她,鎖住了記憶,獨獨留下這句,是找回所有的鑰匙。


    如果有一天,有人對她說同樣的話,許諾有權,用一個完整的自己,用完整的回憶去重新選擇。


    莫铖的眼淚落下來,他哽咽地說:“亦哥,你好狠!”


    趙亦樹沉默了半響,說:“我會盡快回來,莫铖,阿諾剛想起來,腦中還很亂,你別衝動——”


    話沒說完,莫铖就掛了。


    他把手機關機,他不想聽,也聽不下去,他現在就想守著他的諾,他的阿諾,他也不去想,想阿諾醒來會怎麽辦,想為什麽會這樣,幸福明明觸手可及……


    許諾昏迷了很久,醒來是第二天的中午。


    其實她早上就醒了,但不知怎麽麵對莫铖,就一直裝睡,直到莫铖到外麵忙碌,她才起來,動作很輕。


    她看著熟悉的臥室,一樣的擺設,沒什麽,就添置了些她這段時間隨手買的小擺設,還有他們的合照,靠在一起,很開心。


    許諾看著照片,心在滴血。


    她想起來了,全部都想起來,她料不到,她要用催眠忘掉的男人,三年後,自己又和他走到談婚論嫁的地步,為什麽,難不成她這輩子真被詛咒,隻能愛莫铖一個?


    三年前發生的事,她一件都沒忘,也不敢忘,他對她說的每句話,做過的每一件事,都曆曆在目!


    許諾現在腦中很亂,過去的回憶和這段時間的甜蜜交雜在一起,但她沒失去理智,也很清醒,她要離開這裏,短時間內,她不想看到莫铖,也不知如何麵對他。


    她靜靜看了一會兒合照,把它放回去,正麵朝下。


    許諾起來穿衣服,簡單地梳洗了下,看著鏡中的女子,有些想哭,傻子,自己就是傻子!編了個這麽美的夢來騙自己!


    假的,全部是假的!


    根本沒有什麽和平分手的父母,他們是撕破嘴臉離婚的,根本沒有盡責的爸爸,也沒有親密的媽媽,假的!至於莫铖,也是假的,他怎麽設套怎麽報複,她都記得,誰知道,他這一次是不是另一個可怕的騙局?


    嗬嗬,她根本沒有溫暖明亮的人生,陽光灑在眾生身上,可她還是走在布滿荊棘的路上!


    許諾的眼淚落了下來,騙子,全是騙子,爸媽是,莫铖也是,而自己就是最大的騙子,騙了自己!


    許諾潑了把冷水,清醒一下,眼睛通紅。


    她走出來,看到彷徨不安的莫铖,緊張地看著自己。


    “你醒了?”他的嗓音很幹,聽著有些怪異。


    許諾點頭,相對莫铖的局促緊張,她顯得從容多了,她清冷的眸子安靜地看著他,平靜地說:“我想起來了,全部。”


    莫铖一顫,最後一絲心存的僥幸也沒了。


    他張了張口,幾次都沒發出聲,最後才吐出輕輕的一個字:“哦。”


    那樣子太可憐,好像一隻知道即將要被拋棄的狗狗。


    許諾別過臉,她真不知如何麵對他,她的嗓子也有些幹,心裏有些難受,但還是說:“我要走了。”


    “走?去哪?”莫铖傻傻地問,仿佛不明白她這句話什麽意思。


    “離開這裏。”


    “這,這裏是你的家啊。”


    “不,莫铖,”許諾堅定地說,“這裏從來不是我的家。”


    她說得如此決絕,莫铖不明白,怎麽就不是她的家?房主是她,房產證是她的名字,房子也是她設計,擺設是她精心淘的,花房的花是她種的,包括自己,是她的男人,怎麽就不是她的家?怎麽就不是了?


    莫铖沉默地低著頭,許諾等了一會兒,還是朝外麵走,路過他,手被抓住,顫抖卻有力,莫铖哽咽地說:“別走!”


    “別走,阿諾!”莫铖抬起頭,眼睛紅了,他一夜沒睡,眼裏都是紅血絲,現在通紅通紅的有些可怕,眼淚在眼眶裏打轉,他近乎乞求地說,“別走,阿諾。”


    許諾幾乎要被感動了,可三年前,莫铖的話像魔咒那樣在耳邊響起。


    “我也沒對你多好,可你就回來了,帶你回家,幫你洗腳,你眼睛就紅了,帶你看次雪,玩幾天,你眼睛就離不開我了,就覺得我原諒你了,阿諾啊阿諾,你果然還是沒人愛啊。”


    “是,都是騙你的,一點真心都沒有。”


    ……


    一點真心都沒有,全是騙人的!


    一陣疼痛襲來,狠狠地撞向心髒,一瞬間,許諾幾乎痛得要窒息。


    她猛地甩開莫铖的手,惡狠狠地望向他,像個失控的瘋子,尖聲問:“莫铖,你還想從我身上騙走什麽?”


    她上前一步,仇恨地瞪著他,近乎控訴:“我已經把什麽都給你了,我已經沒有什麽可以讓你騙了,你還想從我騙走什麽?”


    她很可笑地說:“真心嗎?死了!愛情嗎,沒了!”


    說完,許諾劇烈地喘氣,心仿佛被放在絞肉機,痛得她要喘不過氣。


    那滅頂般的絕望又來了,她紅著眼睛,淚在打轉,卻始終沒有落下,三年前,她在這套人去樓空的房子裏等了三天三夜,流光了這輩子所有的眼淚,她發誓,她不會在他麵前哭了。


    許諾的的控訴,像一把錘子,一下又一下重重地砸在莫铖心上,砸得他心肉模糊,砸得他口不能言,無力反駁。好久,他才蒼白無力地說:“阿諾,什麽都是假的,可我對你的心是真的啊!”


    聲音嘶啞,眼睛通紅,他一直強忍的眼淚也落了下來。


    可許諾不信,她搖搖頭,後退一步:“我不信,莫铖,我不相信你!”


    真心要用什麽證明?莫铖拿不出來,也不知道怎麽證明,他隻能一次次去拉許諾的手,一次次被甩開,隻能悲傷地重複著:“阿諾,你信我,就相信我一次。這麽多年,我們這一年,你真的感覺不到嗎?”


    許諾感覺得到,可越是甜蜜,她越是害怕。


    三年前,他們不甜蜜不快樂嗎,她都覺得自己幸福得像到了天堂,結果不過騙局一場,他讓她從天堂摔到地獄,隻用了一個早上,人去樓空,再也找不到他。


    許諾搖頭,紅著眼睛說:“對不起,莫铖,我沒法信你!”


    她還是執意要走,事情來得太突然了,過去的事,她全部想起來了。一時之間,她真的無法接受,也做不到不去顧慮過去。


    許諾沉靜地說:“莫铖,我要好好想一想,我要離開幾天去靜靜。”


    說著,許諾又抬腳要走。


    莫铖拉住她,聲淚俱下:“阿諾,你信我,你就信我這一次,我會證明的,我會用一輩子來證明!”


    “莫铖!”許諾悲傷地大喊一聲,她忍了半天的眼淚終於落下,淚眼朦朧地看著麵前快要崩潰的男人,“現在,我真的沒法信你!”


    她去牽莫铖的手,放在胸口:“這裏,我為你斷了兩根肋骨,想你時,呼吸都帶著痛。”


    “這裏,”她把他的手放在後背,“我打了兩根鋼釘,現在天氣變化,忽冷忽熱,我都覺得腰酸背痛,睡都睡不好。”


    “還有,”最後,許諾把莫铖的手放在自己腹部,艱難哽咽地說,“我們的孩子,沒了,生生沒了,我摔下去,看血流了一樓梯,我永遠不敢忘,我經常夢到他,夢到他問我,為什麽沒保護好他。”


    許諾痛苦在看著莫铖,清洌的眸子被絕望填滿。


    她問,字字帶血,全是血淚:“這樣的你,我拿什麽去相信你?莫铖,我沒法相信你,這輩子,我都無法做到去相信你!”


    說完,她像再也無法在這裏呆一分一秒,她轉身就走,走得堅決而果斷。


    莫铖站在原地,一句反駁也說不出。


    許諾的話,像如來佛祖的五指山,徹底壓得他翻不了身,一輩子翻不了身。


    她為自己受過的苦,他不是不清楚,他隻是假裝不知道,或者說,他下意識想逃避,想這一切都會過去了,都能彌補。可今天他突然意識到,他彌補不了,肋骨斷了可以接,但孩子沒了,永遠沒了。


    他萬念俱灰地站在原地,他可以對她有千般寵萬分愛,卻找不到一條留下她的理由。


    她不信他,這一句話,什麽都夠了。


    莫铖一直站著沒動,直到他聽到開門的聲音,他條件反射地回頭,看到許諾要離開,隻留下一個瘦弱清冷的背影。


    她要走了,這次走了,就不會再回來了……


    一瞬間,莫铖突然像明白什麽,動作已經快於想法,他快步跑過去,拉住許諾,把她拉回來,反鎖,背靠著門,紅著眼睛說。


    “別走!阿諾,你不要走!”


    “莫铖,你瘋了?”許諾怒了,看著被抓紅的手腕,“我們先冷靜一下,以後再說,好不好?”


    “別走!你不能走!”莫铖根本聽不進去,他的心早被許諾要走,又要離開他的恐慌占據了,他心裏隻有一個想法,不能讓阿諾走,絕對不能讓她走!


    三年前,他就是讓許諾走了,結果再也找不到她了,然後所有人都說阿諾死了,他就再也找不到她了!不行,他絕對不能讓阿諾走!三年,他找了一個“死人”三年,他不能再讓她走,誰知道會不會再出事,會不會又是一個三年?


    不能讓許諾離開自己,莫铖瘋了般,眼底一片血紅,神經質地重複著:“阿諾,你別走,你別離開我!”


    “莫铖!你別這樣!”


    許諾叫他,莫铖根本不聽。


    他走過來拉許諾,一股蠻力,又凶狠又粗暴,幾乎要把她的手臂捏碎,把她硬生生地從門口拖到臥室,推到床上。


    許諾根本敵不過一個發瘋的男人的蠻力,重重地被摔在床上。


    她要起身,莫铖已壓了過來,神色瘋狂,眼裏卻一片溫柔,他蠻橫地按住許諾掙紮的四肢,貼著她,理她被弄亂的長發,撫平她緊皺的眉,有點神經質有點病態地呢喃著:“阿諾,你乖,不要走,我們會一輩子的!”


    許諾有些怕了,怕這樣的莫铖,她說:“莫铖,唔——”


    話沒說完,唇被堵住,莫铖吻下來,很強橫很粗暴,近乎撕咬。


    許諾拚命地擺頭,用力推開他,她不要,她討厭這樣的莫铖,又讓她想起那粗暴的一夜,他就是這樣,不管她的反抗,蠻橫地強迫她……


    許諾不斷掙紮,直到唇裏傳來一絲苦澀,眼淚的味道。


    許諾呆滯了一下,抬頭看到莫铖一臉的淚水。他趴在她身上,哭得像個傷心的小孩,臉埋在她肩頭,哽咽著:“阿諾,別離開我,別不要我……”


    真的,他們好不容易走到今天,不要讓他再嚐一次失去的滋味,不要這樣對他,不要離開他,他真的沒有下一個三年再沒日沒夜地去找一個人,人沒找到,他會先瘋的。


    莫铖哭了,趴在許諾身上哭得心都碎了,眼淚把許諾的上衣都浸濕了,布料貼在她皮膚上,如此冰冷。


    許諾沒再掙紮了,她躺在床上,甚至伸手抱住莫铖,不是原諒,大概是本能,她本能地心疼他,他的眼淚讓她如此難過。


    她茫然地看著天花板,整個世界在打轉,他們該怎麽辦?


    好久,莫铖才平靜下來。


    許諾試圖跟他講道理:“莫铖,我們隻是暫時分開,我想清楚後,會回來跟你說。”


    “不可能,你不會再回來的。”莫铖冷靜地說。


    他起身,走到門口,把門鎖住,他不會讓她離開的,一分一秒都不行。


    門在許諾麵前關掉,許諾看著男人離去的背影,心一點點往下沉。


    這一刻,湧上心頭的不是恨,而是無力。


    她抱著膝坐在床上,默默流淚,剛才莫铖哭著時,她忍著沒哭,現在是真的忍不住,怎麽辦,怎麽辦,她的心好痛,不知為什麽這麽痛?她心疼他,又不想看到他……


    莫铖也頹廢地坐在門外,想不到有生之年,他要用這種類似囚禁的方式留住許諾。


    可除了這個,他真的不知道怎麽辦。他不敢讓她走,阿諾說要去靜一靜,可對他來說,這是死別般的生離,她不明白,找一個被全世界說死了的人的絕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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