亮如白晝的火把下,於飛燕將蘭生上上下下打量了許久,“飛燕實在好奇,兄為何人,如何能知當年我小五義及燕子軍的舊事,且帶著林神醫輕鬆走進菊花鎮?又與我四妹相熟?”“我不過是一個從死人堆裏爬出來的小鬼兒罷了。”蘭生自嘲地笑了一下,正色道:“隻是花西夫人,命中注定要回歸原氏,還煩請將軍引送,以助其渡這命中之劫,亦可助這位法兄好向上家交代。”“呃,對啊!”法舟訥訥地跟著諾了幾聲,“這大兄弟說得老對了。”“今日若要飛燕出山,便請法兄交出我妻的解藥,”於飛燕冷笑道,“不然,別怪飛燕手下無情了。”法舟咽了一口唾沫,艱難道:“這可為難死俺了……”“恐怕他亦沒有最終的解藥,”蘭生搖頭道,“這位法兄雖為紫星武士,卻也隻是個外放,真正的解藥隻在他們主子手上。若你是東營中人,那也隻有你的上家,鬼爺手上有,哦,我差點忘記了,東營的上家換成了青王,那就得向青王問藥了。看起來,哪怕是為了珍珠夫人,將軍亦要往原家走一遭了。靜伏七載,燕子軍果然要在這亂世有一番作為了。”蘭生在月光下歎息而笑。輕風拂起他的頭巾,那桃花眼便向我看來。這總算是相逢後第一個看我的正眼,驚覺那透著溫暖的目光中,偏偏滲著一絲淡淡的悲愴。


    我心中疑惑更深,這小子怎麽什麽都知道?!不想法舟卻反問道:“啊,俺們上家換人了嗎?俺咋不知道呢?”我忍不住歪嘴一樂,不想赫雪狼和程東子異口同聲地對法舟道:“一年前就換人了。”清晨,我在狗叫聲中醒來,感覺有東西在舔我的臉。我睜開眼,小忠兩隻黑爪子正趴在我床頭細細舔我,看著我醒了便搖著尾巴,對著門口叫了一會。一串小孩衝進來,七八隻閃亮亮的小眼睛盯著我,此起彼伏地叫著:“四姑媽醒了、四姑媽醒了。”後麵跟著光頭少年和林老頭。林老頭過來為我把了把脈,嚴肅地問了一下我的感受,然後便要拆開我臉上和腿上昨夜上的紗布。我那一群侄兒侄女很勇敢地不願意離去,結果那鮮血淋漓的場麵把一群小孩駭了半天,最後白著臉作鳥獸散,連那最高個的虎子也不例外,打著趔趄出了門。老頭子的手還是那麽重,我忍著痛,朝蘭生遞來的鏡子看了看。唉!林老頭的醫術實在高,我的視力不但恢複,還消了腫。我不由撫上傷處,咧開嘴對著鏡中一陣傻笑,不想餘光看到蘭生正站在我身邊,對著鏡中的我微微一笑。我一怔。真沒想到,他那笑容竟是說不出的溫情俊朗。一炷香後,我得以自由。輕揉著疼痛的眉骨,我惴惴道:“蘭生,你是如何知道桃花源穀布陣的菊花鎮?你是怎麽找到林神醫的?還有,你如何知道我大哥在這神穀中,莫非你以前認識我們小五義?”“誰叫我是小鬼兒,”蘭生遞上我的藥,看似俏皮地說笑道,“死人自然把他們的秘密全托付與我了。”我嘿嘿幹笑了一聲,卻不由自主地咽了一口唾沫,這個玩笑話可真冷!林老頭應該是聽到了我們的對話,隻是麵無表情地快速瞟了蘭生一眼,自顧自默默地收拾著醫務箱,端著一堆瓶瓶罐罐進進出出,似乎對這個答案一點也不意外。蘭生取回小土碗,說給我弄點吃的。我看他掀簾子出去了,便低聲問道:“林先生,您那日突然走後,是如何遇到蘭生的呢?”林老頭對我淡淡地看了我一眼,平靜地笑道:“一切皆是命。”呃?!猜謎,又見猜謎?可惜我連著兩世每回猜謎語都是輸。我滿心疑惑地看著林老頭。林老頭卻嗬嗬笑了一陣,拂開我的手,斂了笑容長歎道:“他……隻是一隻可憐的小鬼兒啊。”我木然地看著大腦袋的老人,再次確認我最最痛恨猜謎。“夫人還是別問了,”對方不覺又歎了一口氣,“有些秘密還是不知道為好,於你於他皆有好處。”說著也走了出去。我仔細回味他的話,冷不防有人無聲無息地遞來一碗高粱粥,把我給嚇了一跳。“你又走神了,這毛病怎麽老不改?”俊雅少年輕聲埋怨著,“不然怎麽能著了珍珠的道?”接過高粱粥,香味飄來,我低頭喝了一口,便覺一種特殊的香甜湧向舌尖,然後快速變作一股暖流湧向全身四肢百骸,本來那一肚子的懸疑害怕卻最後幻化成一種淡淡的喜悅浮向心頭,“這裏麵……放桂花糖了?”“方才去灶間,聞著桂花的味兒了。問了紅翠幹娘,原來還真有桂花糖,隻怕你吃多了會上火,對傷口反倒不好,便不敢多放。”蘭生對我笑了,坐在床沿上接過我手中的碗,幫我吹涼高粱粥,柔聲道:“你且將就些,等全好了,咱們便去紫園,那兒的桂花糕甚好。”話一出口,他便煞白著臉閉了口。


    我的往事被連根扯起,那熱淚便一下子湧出眼眶。我一把抓住他的袖子不讓他走開,一手拿著酬情扣住他的脖子,看著他的眼低喝道:“快說……你到底是誰?怎麽知道我那麽多事?連我愛吃紫園裏的桂花糕你都知道?”“所謂富貴如雲,人生如夢,一並那恩愛情仇到後來不過是過眼雲煙、火中灰燼,”我一滯,他那淡笑中卻有了一絲看透世情的苦澀,“更何況小鬼本不該來這人間,你又何必執著他是誰呢?”“四妹可好些了?”於飛燕滿麵春風地闖了進來時,我和蘭生離得有三尺遠,一站一臥,各自占據炕頭兩端,麵上都帶著適度的微笑。


    “這是咋整的,四妹又哭了嗎?”於飛燕誇張地蹲在地上向上看著我的紅眼睛。


    於飛燕同我拉了幾句家常,同時為珍珠的事來向我表示歉意。我則向於飛燕不停地道賀。於飛燕開心地告訴我他給小兒子取名叫於逢,小名逢兒,以紀念他與我的重逢。我感動之餘,卻羞於手頭連一個像樣的賀禮也沒有,不免有些窘態。


    等於飛燕一出門,蘭生便掏出方才輕巧從我手中奪去的酬情向我遞來,淡淡道:“夫人可知,自古以來這把酬情便是不祥之物,曆任主人皆不得善終。其實老天早已注定每個人的命盤,這把酬情倒像是老天爺來警示人命的,隻可惜凡人皆覺忠言逆耳,而喜阿諛祥瑞,便把所有的罪責都推到這把華美的利器身上了。”他複又端起那碗放了桂花糖的高粱粥,用粗木勺舀了口粥放到嘴邊輕輕吹涼,向我遞來,看著我的眼充滿玄機道:“命盤雖有定,然亦有人定勝天這一說。這幾日,蘭生忽發奇想,若是極硬的命格鉚上極惡的命盤,倒也許能闖出一番新天地來。”


    “你老人家何必拐著彎罵我呢?直說我命不好不就結了。”我拿回酬情,亦對他冷笑直言道:“你是在諷刺我明知活不過而立之年卻還要瞎折騰?我隻是錯入此世的一縷幽魂,亂世一介女流。”我看著他的眼,恨恨奪過高粱粥,響亮地吸了一口粥,清朗道:“就算我隻剩幾年的命了,卻也要為了自己的心而活。”蘭生倒似被我逗樂了,撲哧笑出聲來,那雙桃花眸便對我放了光,笑道:“我若真要諷你,豈會答應陪你回原家?我是想你這幾年曆經磨難倒像是越挫越勇,也許真能改變你的命運,甚而改變我們所有人的命運呢?”我愣在那裏。他收拾了碗筷掀簾就要走,鬼使神差地,我出口相問道:“這世上真有所謂極硬的命格嗎?你可是也有這硬命嗎?”“能改變噩運的命硬之人通常被人稱為‘破運之星’。”他在門口停了一會兒,在陽光的逆影下,回首對我冷冷道:“我卻不是,隻是一隻鬼罷了!”八月初十,木槿花愈加繁盛,桃花源中人忙著修複幾次大仗後受損的堡壘,而我則同於飛燕、蘭生一起研究如何改良錦繡一號。自首次潘正越挑撥東離山匪挑釁桃花源失敗,於飛燕決定聯合別的山寨武裝抗擊潘正越侵入汝州。


    於飛燕本不願意提起往事,以免舊主原氏疑忌,奈何燕子軍成名已久,輕易就被人認出,且周邊山頭人馬皆不屑東離山所為。這時候蘭生同誌展示了驚人的才華,不但單人匹馬地到東離山招降了險些被潘正越截殺殘害的烏八喜,讓她同於飛燕結為異姓兄妹,且獻出良策擊退了潘正越幾次正規軍的進攻。而他自那破運星的深奧道理後,除了商談大事,便極少與我說話,似是有意避著我,怕我進一步盤問他。


    我托於飛燕派可靠之人給信遊客棧送了一封信,想報個平安,沒想到回來的人報說,信遊客棧在我落水的第二天就被汝州守備掃蕩,裏麵的人一夜之間消失,隻剩下偌大的空宅子。我又請探聽軍情的赫雪狼在附近留下君氏的印記。


    果然第二天,齊放在穀外帶了一箱金子求見。齊放告訴我,段月容受了重傷,回到山莊便遇到宋明磊派重兵前來,便隻得先放了重陽,連夜轉移。段月容的身體上次在弓月城受了重傷,落下病根,這次又受了重創,拖著半條命回到大理境內時,受到嚴重刺激的段王發了雷霆之怒,將所有君氏隨行人員下了大獄,並下旨將段月容幽閉大皇宮中,在傷完全好之前不得出門。


    這時候夕顏一向討厭的卓朗朵姆出乎意料地幫了我們一個大忙。在她探望段月容受阻時,假意同洛洛爭風吃醋,並再一次發揮其西域公主的剽悍,她公然率領身邊會武功的藏女同洛洛的手下動起手來,當著段月容的麵把洛洛的房間砸了個稀爛。段月容假惺惺地大聲嗬斥時,她便跪地大哭。彼時洛洛和宮人的注意力都在對付卓朗朵姆身上,她的手下便偷到洛洛的兵符,救了君氏中人,並在佳西娜的幫助下將他們安全送回君家寨,受其兄長多吉拉的保護。等到洛洛醒悟,為時已晚,卻偏偏有段月容的佐證,尋不著卓朗朵姆的錯,她便懷恨在心,一心對付卓朗朵姆起來。偏偏吐蕃公主母憑子貴,也不懼她,從此葉榆大皇宮的東宮裏這兩位貴人便明爭暗鬥,不得寧日。段月容鬱悶地發現,他養病的日程便無限期地延長了,他隻得讓身邊的孟寅傳口諭給齊放,讓齊放繼續秘密尋訪我。


    “夕顏還好嗎,那個洛洛有沒有殘害於她?”當於飛燕和蘭生進來的時候,我著急地如是問齊放。


    齊放看了於飛燕一眼,歎聲道:“太子與公主寸步不離,洛洛根本沒有機會下手,請小姐放心。”於飛燕皺了皺眉頭,想要開口,一直不同我說話的蘭生卻找了個借口,將於飛燕拉了出去。


    “卓朗朵姆娘娘讓我帶句話給小姐,”齊放忽然笑了,這是我自弓月宮以來第一次見他笑,“她說弓月宮之恩無以為報,而這世上能有資格同她分享殿下的唯有小姐一人,她會在您不在的時候,好好保護殿下和長公主,替您收拾那些佛麵蛇心的惡婦,請您不用過分擔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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