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玉幫我沐浴後,換了件絲質袍子,通身舒爽,躺到軟榻上就像是到了雲朵上那樣美。還沒美多久,段月容就昂著頭進來了,翠花跟在後麵,同小玉一起小心伺候著段月容用那盤鮮花水淨了手,然後換了件家常雲錦貼花的麻織袍,然後咚地栽倒在我的身邊,似是萬分疲勞。眾人退盡,我想著白日裏的爭吵,蜷著身子,悶在床上。段月容立刻向我側過身,衝我耳根子噴熱氣,他在我耳邊嘻嘻笑道:“別裝了,我知道你沒睡。”我往裏挪了挪,不理他。他又跟上來,“天還早哪,陪我說會兒話吧。”過了一會兒,隻覺有根手指輕輕捅了捅我的肩胛骨,我假裝不知,他便不依不饒地繼續往下捅去,最後移到我無法忍受的腰眼。我忍無可忍地轉身,正要罵他,他卻嬉笑著攬我進懷,“今天晌午不是還有人說稀罕我嗎,要稀罕我一輩子嗎?怎麽也不表示表示?”“月容,別鬧了。”我無奈地推著他。他把脖子埋進我的長發,使勁嗅著我沐浴後的馨香,心滿意足地歎息道:


    “咱們好不容易又見麵了……別再惹我生氣了。從此以後我們開開心心地在一起過一輩子,不好嗎?”“自從我來到這個亂世,沒有一刻不想開開心心地、無憂無慮地過日子,”我輕輕推開他,正襟危坐,鼓起勇氣道:“可是這世上有些人你總得要見,有些話你總要說,所以,我隻求太子殿下,再讓我見他一麵,了卻我的心願。”啪!一聲巨響,段月容狠狠一甩手,將那把稀世的描金象牙柄扇給摔得稀爛。他俊臉猙獰,紫瞳怒濤洶湧。


    我打了一哆嗦,可還是勇敢地說下去:“月容,弓月宮裏我不是存心騙你的,我隻是想先讓你出去,不想三個人一起死在黑黝黝的地下城,如今我……隻要見他一麵,哪怕是為了做個了斷也……”卻聽咣當大響,桌上的金盤子也被他拂在地,他衝我怒聲高喝:“你給我閉嘴。你以為我不知道嗎?每次都這麽說,可你一見他魂就沒了,便再也不會回來了,就同前幾世一樣。”我霎時愣住了,“什、什麽叫前幾世一樣?”段月容的臉上陰晴不定,紫瞳閃爍了半天,冷冷吐出一句話來,“在地宮裏你一見他,魂不就掉了?”說罷快步轉身出去。


    小玉閃身進來,又埋怨我半天,“先生,您現在怎麽老惹他老人家不開心呢?”我則驚疑不定,為何這次再見段月容,他整個人怎麽變得這麽奇怪了?


    小玉那裏問不出個所以然來,我便去找蒙詔。結果段月容剛才被我氣跑了,聽豆子說是陰著個臉,滿山遍野騎著騰雲去放風了,蒙詔作為他長年的影子也跟著去了。過了一會兒,翠花就來報說殿下前往山下接貴客,不回來用飯,留下她和孟寅來伺候我。


    我就去找夕顏,沒想到夕顏同軒轅翼在睡午覺,我隻好回去,同孟寅一起查看君記的事務,我便同他談起前幾日我所遇見的賈善製造出來的流民慘案。


    孟寅也唏噓了半天,“奴婢也沒有想到,這個賈善會變成這樣一個無恥之徒。”他冷笑道:“這個無恥小人敗壞了我君氏的口碑,敢貪汙娘娘和太子的財物,奸淫拐賣婦孺,著實該淩遲處死,活剝人皮。”


    我第一次發現孟寅陰陰地笑起來,也怪嚇人的。唔,到底是宮裏出來的。“吾觀這西州四省著實該換個大掌櫃了,”孟寅收了陰笑,陷入沉思,“這兵荒馬亂的,倒是為難再找一個可靠的心腹之人。”聽了心腹二字,我便想起了洛洛,“阿寅,你可知那洛洛的來曆?”孟寅一怔,察看我臉色,慢慢道:“自從弓月宮之變,殿下幾不能生,陛下對夫人偶有微詞,故而從後宮民間各色佳麗中千挑萬選出一個洛洛來。她同奴婢一樣是尚水宮出身,說起來也算是陪著殿下一起長大的老宮人,不但姿容絕色,聰敏嫻雅,溫柔可人,武功也屬上乘,最難得的乃是其品性最是大度,不與其他夫人爭列,故陛下……對她青眼有加,而眾人……對她也不敢怠慢。”他說得吞吞吐吐的,與平時的吐字如珠實在天壤之別,似是在仔細地字斟句酌,猶豫了一會兒,遲疑道:“隻是這個洛洛少年曾經曆過大不幸,故而脾性偶有孤僻,還請娘娘慈悲,不要與她一般見識。”孟寅平素為人可謂八麵玲瓏,曆來謹慎,前半部分把她誇成一個完美無缺的仙女,下半部分又把仙女的缺點告知於我,實在讓人懷疑。到了晚上,我同小玉、夕顏還有軒轅翼吃著飯,隻聽前麵有女子的笑聲和絲竹之聲傳來。小玉的耳朵支了起來,小臉一沉,“哎,我怎麽聽著像是那個洛洛呀。”我發現小玉對那個洛洛特別敏感啊。小玉嘟著小嘴,“怪不得豆子沒過來伺候先生呢,我得去看看。”說著話就放下碗筷,噌地躥了出去。


    沿歌扒著飯,冷冷地注視著她的身影消失在視線內,一邊掐著嗓子,學著小玉,“怪不得豆子沒過來伺候先生呢,我得去看看。”他做了個鬼臉,“那個土包子有什麽好緊張的,德行!”夕顏卻認真地說道:“小玉姐姐說那個洛洛是狐狸精,隻要是男人見了她兩隻眼睛就直了。她怕豆子哥的魂兒給勾走啦,所以沿歌哥哥也要小心哪。”沿歌嗆了一下,“夕顏又胡說!”夕顏對沿歌做了個鬼臉,又嚴肅地轉頭問軒轅翼道:“小翼,你可別去啊,不然你的魂也會給她勾去的。”軒轅翼老實地唔了一聲,專心扒飯,卻偷眼看我的臉色。


    我的結論是,這個洛洛好本事,成了我身邊所有女性的公敵了。


    吃完飯,哄夕顏他們睡了,前方的絲竹聲變作女子柔美的歌聲。直到月上中天,段月容這小子還沒有回來,小玉和翠花也不見了蹤影。我心中有些疑惑,便稍作裝扮,披了件鵝黃的絲袍,係了條白湘絲裙。


    沿歌坐在門口打著盹,我輕輕在他身上披了一件披風,移步走向前廳。越往前走那音樂聲越喧嘩,分明是北方契丹之地的音樂,果然契丹使者也到了。門口有個侍衛見我,正要通報,我對他微微一笑,向他擺擺手,他便點頭,站回崗哨,狐疑地望著我。他們又說了一會兒,不過是些風花雪月,我微打了一個哈欠,就聽仇叔的聲音道:“何人在外麵?”我正要開口,段月容卻道:“今日也乏了,妥卿等我明日再議如何?”說著門便開了,幾個高大的男人走了出來。段月容當先走在了前頭,我想躲也來不及了。而他似是對我站在外邊一點也不驚訝,隻是淡淡迎上來,“還杵在這兒幹嗎?跟本宮回去吧。”最後一人甚是高大魁梧,滿臉黃褐色的胡須,褐色的眼珠在月光下閃著精明睿智的光,隻聽他含笑問道:“這位夫人是……”我認得那聲音,分明是明月閣畫舫內的遼使妥彥。“隨行的內人,粗鄙無狀,實不足提名也。”段月容淡笑道,又轉過頭來,對我沒好氣地說道:“還不快點退下。”我趕緊低下頭,跟在段月容身後,亦步亦趨地走了,臨走還感到一道冰冷的目光看向我。我略一回頭,卻是那個豐胸美人洛洛,奇怪的是她的目光再怎麽冷,俏臉上卻還是掛著最迷人的笑。


    “殿下到汝州表麵尋歡,實為同契丹使節商談結盟之事吧?”我跟在後麵走了一段,看左右沒人了,便開口問道。“還像以前一樣,什麽也逃不過你的眼睛。”他轉身,一把打開銀紗金扇,對我瀟灑而笑,“尋歡固然重要,國事自然亦不可廢。”回到廂房,他嚷嚷著渴了,小玉早備上用白玉荷花杯盛的燕窩參湯,我端給他時,笑道:“我還沒有恭喜殿下喜得貴子呢。”


    他快速抬眼看了我一下,淡淡地嗯了一聲,抿了一口。“殿下真想等世子長大成人後,同遼國交換質子?”段月容懶懶地“嗯”了一聲,“到時再說吧。”他讓我給他換件衣服,我一邊掛著他那件紫紅的宴會長袍,一邊試探道:“太子想同契丹結盟,隻是為了報弓月城之仇?”他猛地轉身,目光犀利地看了我兩眼,冷笑道:“我知道你在想什麽。”他慢慢走近我,抬起我的下頜,柔聲道:“你是怕我傷你心尖尖上的肉吧?”我坦然直視著他,“我不願意殿下將來進犯中原,不僅僅是因為他,而是因為無論滄海桑田,木槿始終是個中原人,而如今的我最最不願看到的便是殿下的雙手再一次沾滿我同胞的鮮血。”他的眼神柔了下來,放開我,唇邊漾開了一絲笑,狀似輕鬆地聳了一聳肩,“瞧你急的,現下我還沒想那麽多。不過,也沒準哪天我一下就起了這個念頭,想重新問鼎中原去了。”他的紫眼珠子一轉,笑道:“不如這樣,你過來讓我嚐嚐你嘴上的胭脂,也許我頭一暈便再也想不起了呢。”他嘻嘻笑著向我撲來。


    他那四兩撥千斤的態度讓我有些惱火。我推開了他,沒好氣道:“殿下讓卓朗朵姆生下小承嗣,不會就是為了給大理添個夠分量的質子吧?”段月容笑容不變,作勢倒在香妃榻上,右拳擊上左掌,“果然冰雪聰明。”“我知道你心中不忍。”他對我平靜一笑,輕描淡笑道:“他既是皇長子,便需要麵對隨時做質子的命運,更何況……”他冷冷補上一句道:“你難道就願意讓咱們的夕顏去做質子嗎?”我一時語塞,亦隨同他的目光看去:桌上的雙魚蘭玉瓶裏正盛放著一叢瑩白的野茉莉花,是白日裏夕顏采來的。我記得那時她還使勁嗅著,然後拉著軒轅翼稚氣道:“好香,小翼你聞聞,咱們采些花子帶回葉榆給外公和同學們吧。”第二天一早,我起身時,段月容已沒了影,小玉過來伺候我說是太子早早地就同蒙詔、孟寅陪著契丹使節,還有那個洛洛去南陽山上賞景了,段月容留了兩個侍衛給我們,都算是我以前經常見的熟人。


    梳洗完畢,夕顏他們過來陪我用過早飯,我們便來到院子裏曬太陽,沿歌正充滿火藥味地要豆子陪他玩蹴鞠。反正也是閑著無聊,就叫上那兩個貼身侍衛,還有留守的幾個本地夥計一起過來玩。夕顏和軒轅翼成了小裁判,跑來跑去盯人,還挺認真。“沿歌哥哥犯規啦。”夕顏的臉漲得通紅。結果沿歌不聽她的,還是犯著規挑釁地看著豆子。夕顏一急就念成了:“圓規格格犯嗝了。”我忍著笑意,也幫著叫沿歌注意分寸,這小子才收斂了一些。大太陽底下,少年們汗如雨下,倒越玩越有趣。不知不覺垂花門邊的薔薇花架子下又多了幾個人影,興致勃勃地看著。


    我在涼棚中看去,站在最前頭的好像是個唇紅齒白的俊美少年,穿著異域的服飾,茶色的頭發梳著契丹的發飾,眨著杏黃色的眼聚精會神地看著,露出同年齡不一樣的成熟來。


    這時,正好球出了邊界,夕顏嚷著撿球,跟著滾動的球,正好跑到那個少年眼前。


    我看到夕顏仰起小腦袋看了他一陣子,好像被少年的好相貌電到了,驚豔地看了半天,便對那少年露出小萬人迷的必殺技,對他甜甜一笑,嬌聲喚道:“小哥哥好,我叫夕顏。”眾人也隨著夕顏的視線望去,那個少年對於夕顏的熱情,倒是微露一笑,領著身後兩個光頭少年略施一禮,卻不做回答,轉身帶著侍從走了。夕顏的自尊受到了傷害,小臉垮了下來,把球扔到場中央,就趴到我的懷中,也不嫌熱地熊抱著我,悶聲道:“爹爹,他真沒有禮貌。”軒轅翼看著眾星捧月的夕顏隻是虎著個臉,“他又不認識你,幹嗎對你有禮貌?”我忍著笑安慰著女兒受傷的小小少女心。小玉也笑著彎腰道:“夕顏,要不叫豆子哥哥去打他一頓?”“才不要,爹爹說濫用暴力是不對的。”夕顏扁著嘴說著,小玉便哈哈地笑她。沒想到夕顏接著抬頭恨恨說道:“打人還不如叫沿歌那魔頭去呢,豆子去了肯定被人抬著回來。”


    小玉哼了一聲,豆子麵色尷尬。沿歌先是一陣猖狂大笑,然後眯著眼看著小玉,“夕顏,是誰教你罵我的?”下午,少年們繼續在玩,小玉纏著我到小廚房教她做雞心餅。我正好也想給孩子們做些點心吃,也可以哄哄驚恐的重陽。揉麵團的時候,不禁遙想當年我第一次學做這雞心餅時,有多麽心不甘、情不願啊。可是當年他是那樣喜歡我做的雞心餅,因為我還在裏麵放了奶油,不知道他是不是還那麽愛吃雞心餅。


    等到回過神來,餅已烘焙完畢。我剛轉身,隻見夕顏虎頭虎腦地提著個小竹籃子,目光閃爍地看著橙黃欲滴的雞心餅,我還沒開口,她的小手就抓了一大堆放到竹籃裏,一陣風似的跑了。


    我在後麵喊著:“小心燙啊。”心中暗疑,這小丫頭怎麽這麽急?我悄悄跟在夕顏身後,卻見她快步往白天打球時那個少年站的小院裏趕。


    我明白了,她是想借著送雞心餅同那個少年認識。未到門口,出來一個高挑的綠影,出乎我的意料,竟然是那個洛洛。七月的薔薇開得正豔,一朵朵綴在枝頭蕩在空中,美人若花,綠影婆娑,衣袂迎風飄搖,馨香傳來,別有一番風味。夕顏同我一樣有點意外,板著小臉說了幾句,我看到那個洛洛的眼中藏著針,卻滿臉謙恭的笑容。她優雅地蹲下,對夕顏說了些什麽。夕顏的小臉變了,泫然欲泣,大聲道:“小玉姐姐說得對,你是個壞女人,我要告訴娘娘,狠狠治你的罪。”然後丟下小竹籃子,抹著眼睛跑走了。我滿心疑惑間,她忽然向我轉過頭來,微笑地欠身,“洛洛見過夫人。”我一怔,走了過去,拾起夕顏的小竹籃,用手撣了撣灰塵,淡淡笑道:“不知道洛洛姑娘對我女兒說了些什麽?”“沒什麽,”洛洛對我妖嬈一笑,抬手摘下一朵薔薇,簪在綠鬢邊上,“太子殿下親口對我說,他很喜歡我,故而妾隻是對大公主說,妾定然會想盡辦法奪走太子的寵愛,讓她的娘親和她再見不到太子。”好一個“所謂大度容人”的挑戰!我挑了一下眉,淡笑道:“那洛洛姑娘要努力啊,殿下後宮有五十三位佳麗,論美貌、論風情,個個都不比洛洛姑娘遜色分毫。”“那些庸脂俗粉在妾眼中實在不堪一擊,”她對我嫵媚而笑,走到眼前,為我的肩頭撣去一片落葉,那樣優雅,那樣翩然,“在妾的心中,這世上夠得上分量的對手唯有兩人而已。”兩個?我淡笑道:“願聞其詳。”“一個自然是夫人。”洛洛微微撚著鬢邊那一抹嫣紅,然後對我翩然施了一禮,誠摯道:“阿寅告訴洛洛,夫人在庚戌國變時千辛萬苦地救了殿下,妾在此謝過。”我有點愕然,她說得好像是段月容的親人一樣。我記得阿寅是孟寅的小名啊,段月容經常這樣喚他,果然她與孟寅甚是相熟。我微抬手,讓她起來,“姑娘果然是南詔的舊宮人!”“妾原本是尚水宮的侍女,專門伺候殿下洗浴,想必阿寅曾經向夫人提起過。”薔薇花雨中的她纖腰微擰,便對我娉婷而立,“妾自五歲起就開始伺候殿下了。”我微微一笑,看著她在花影中巧笑倩兮。“殿下酒醉時,喚過另一個人的名字。”她的眼中閃過一絲妒恨,卻依然嬌笑道:“不知夫人可知那人是誰?”“他必定曾經喚過綠水夫人吧。”我淡淡問道。還是那樣柔美的聲音,那雙桃花眼卻冷豔逼人,“真想不到,這麽多年了,殿下還是沒有忘記那個賤人。”“果然姑娘也算是綠水夫人的舊識。”我了悟道。“她也配稱夫人?”她冷冷一笑,滿是恨意,“妾在宮中時,天天祈求佛祖的便是快快長大,好伺候殿下,可是自從殿下見到綠水那個賤人,便再也挪不開眼了。她不讓任何漂亮的女人留在殿下的身邊,連從小伺候長大的老人也不放過。就因為她的一句話,妾被送到營子裏,幸好阿寅救了我。那時妾的出路隻有入了白關門做了暗人。幸虧後來陛下登基,阿寅接掌了白關門,妾才得以重回宮中。”那白關門是大理第一內衛,有點類似於原家的東西營暗人,聽她口氣雖淡,看似肆無忌憚地衝我笑著,卻掩不住那濃濃的哀傷。


    一時間,我心中也有些感歎,望著她一徑默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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