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老頭捶了一下蘭生,“別囉嗦了,快照顧你家夫人吧。”我忽地想起一件事,“請問林大夫可有銅鏡?”林老頭哦了一聲,正要開口回答,蘭生卻端來一碗藥,插口道:“夫人快喝藥吧,省得涼了我再去熱啦。”這時那條黑狗躥了進來,狗爪子踩了一下林老頭。林老頭打了個趔趄,差點摔著,慢悠悠站直了身子後罵了聲:“惡狗,老夫總有一天要把你給燉了。”然後慢吞吞地出去了。蘭生喂我喝藥,笑靨如花,“夫人不必擔心,夫人乃是貴人托世,自是吉人天相,指不定明天就能看到了。”我順著他喝下一口那苦藥,把要鏡子的事放在一邊,摸著他光溜溜的腦門,“你叫蘭生,對嗎?”蘭生激動地站了起來,“正是,小人叫蘭生。小人從小就仰慕夫人還有踏雪公子,不想有幸得見夫人的真麵目,小人、小人真是三生有幸了。”我本來想對他微笑,可惜,剛一牽嘴角就牽動了傷口,便忍了笑,“請問這位小英雄尊姓大名,是哪方豪傑?等有一天木槿脫困,必當重謝。”“能救夫人是小人的福氣,至於豪傑,實不敢當。”蘭生搔搔腦袋,憨憨笑道,“見到夫人以前,小人一直以為自己就是肅州黃兩鎮一個落了難的店小二,可是就在幾天前見到夫人後,小人這才發現小人原來身懷絕技啊。”我一開始以為是“黃粱鎮”,心想黃粱一夢終須醒!這鎮名起得相當有哲學宿命意義啊。我停下了手,小忠便舔了一下我的手提醒我繼續我的“工作”,然後又把腦袋擱在我的腿上,眯著眼看著蘭生手舞足蹈。我僵著兩隻傷手,對他抱拳道:“那敢問閣下究竟是哪方高人?”“小人也不知道啊。”他燦爛地大笑出聲,然後收了笑臉,湊近我,神秘地低聲道:“我可能是前任武林盟主。”哎?前任武林盟主?我從來不知道小放的師父金穀子原來這麽年輕!他拿起空碗,輕輕一扯,變成兩半,然後扔了兩片碗,跳過去徒手往空中一抓,再伸拳到我眼前,慢慢放開,一隻蒼蠅嗡嗡地飛走了。


    然後又嘿嘿獰笑著左手抄起一條板凳,右手一個刀劈,那條板凳應聲斷成兩半,他得意地對我挑了挑眉。他似乎越來越激動,不一會兒,屋子裏所有長方形的物體,除了我所在的床以外,都被他弄成兩段。


    小忠嚇得躲到我的內側,驚懼地看著他,我訝然中張開了嘴。有人立刻給我的嘴裏塞了半個饅頭,“夫人餓了吧?”他體貼地把我的下巴抬上咬住饅頭,垂目做恭敬狀道:“夫人現下萬不能把嘴張大,小心脫臼,不然扯痛傷口也不好。”我木然地看著他,懷疑他是否在諷刺我。他卻又飛快地抬起眼,對我狂笑道:“我一定是個遭仇家殘害,而無意間失去記憶,但卻身懷絕世武功的成名俠客,看,我不但有數十年的功力,還能飛簷走壁。”他一下子躥到屋頂,一手提了一個破舊的籃子下來,一個裏麵裝著滿滿的雞蛋,另一個裏麵是一堆黑乎乎的東西,好像是曬幹的藥材。他再一次飛上房頂,這回得了四五個黑得發黴的木頭。我定睛一看,頭皮開始發麻,要命,好像是牌位。


    這時,那個林神醫正好回來了,看到滿屋狼藉,大怒,“豎子!”複又看到蘭生懷裏的牌位,立時放聲大哭,“七大爺、七大媽,二舅、三媽,晚輩對不起你們啊。”然後屋子裏林神醫與蘭生展開了貓和老鼠的大戰,滿屋亂追,最後蘭生逃到屋外,林神醫猶坐在一堆垃圾中臉紅脖子粗地喘著氣,大罵:“殺千刀的豎子。”“夫人萬萬小心這個豎子,”林神醫回過頭來,眼睛裏精光畢現,恨恨道,“這隻丟了記性的綿羊,指不定哪天變回吃人的豺狼,到時,無論是老夫還是夫人皆不是其對手。”我愣在那裏,他卻對著其中一塊牌位,流著淚看了半天,“都美兒,我對不起你啊。”他用他的袖子擦了半天,然後攀上桌子顫巍巍地放到原處。我偷眼望去,那塊牌位上刻著“愛妻都美兒之靈位”。都美兒、都美兒?這好像是西域女子的名字。滿頭包的蘭生被迫將屋中打理幹淨,又罵罵咧咧地搬些新的桌椅家什放了回來。一切似乎恢複了平靜,小忠也悄悄地探出頭來。


    接下來幾日,蘭生還是一臉奸笑地不停向我展示他日漸恢複的神秘功夫,然後我便有了理由推遲喝藥,以便讓他用新發現的內功充當微波爐快速熱藥。每每當他演示神功時,年輕的臉上滿是孩子一般快樂的神情,讓我也不禁跟著莞爾。蘭生告訴我,那日非白的手下將我趕下放生池,他也跟著摔了下來,所幸遊泳乃是其強項,“夫人,小人在黃兩鎮可是水鴨子哪。”他這樣驕傲地稱呼自己,不由讓我聯想到多少次春來在我麵前宣稱他比沿歌聰明一般。他誠實地告知那日從水底撈起人事不省的我,順著水流遊至護城河邊,正逢非白搜索,然而小和尚卻再也沒有勇氣相信任何人了。“當時隻想著逃出去,實在不敢再停留。所幸小人以前在逃難到清水寺的路上不小心摔到過這個穀中,被這個隱世的江湖郎中給救了。林老頭脾氣古怪,但小人實在走投無路了,便順著河流遊到這個穀中,找到這個林老頭。一開始他就是不願意救夫人,小人便激他說他是無德無能沒這本事救夫人。”蘭生重重哼了一聲,一臉得意,“他便一臉鄙夷地稍微搭了夫人的脈,便驚訝地說您早就死了,何以還有心跳,便出手一試,然後似是看到夫人胸前有寶石,定是異人下凡。他說這叫紫殤什麽什麽的。”他小心翼翼地看了我一眼,咳了一聲,訕訕道:“夫人放心,小人什麽也沒看見。小人隻好把夫人的故事告訴了林老頭,沒想到他也不驚訝,隻說夫人和小人能在此地避難。”“三爺他好嗎?你看見他了嗎?”他搖搖頭,無奈道:“那時忙著逃命,實在沒有看見踏雪公子。”他複又用力點點頭,“夫人放心,等夫人能走路了,小人一定護送夫人去想去的任何地方。”我輕聲問他:“小師父為何不放下我,自己逃命呢?”蘭生愣了一會兒,滿眼迷惑,訥訥道:“小人也不知為何放不下夫人,隻是、隻是……”他摸著光頭想了半天也說不出個所以然來,最後聳聳肩,“反正小人就是放不下夫人。”他對我燦爛而無害地笑著,墨瞳在陽光下熠熠生輝。


    我感激地對他說道:“花木槿欠小師父一條命,等我回到……”我沒有辦法繼續下去,因為我猛然驚醒地意識到一個嚴肅的問題。那時的我出於思念的本能,脫得牢籠,便不顧一切地奔向非白,如今平靜下來思考,我當真可以無牽無掛地回到非白的身邊嗎?


    夕顏和大夥的笑臉便整夜整夜地在我的腦海裏閃現,然後是那雙充滿憤恨之意的紫瞳,還有那撕心裂肺的叫喊聲:你這個沒有心的女人。


    好幾次我在噩夢中驚醒,蘭生第二日便會好奇而天真地問我:“夕顏和月容可是夫人的親人?夫人怎麽整晚整晚地叫那些名字呢?咱們要不先去投靠他們吧?”我無言以對。後來林神醫拉著他出去談了一會兒,然後他便再也不問我了,隻是蘭生依舊不肯給我鏡子,讓我開始有了不好的預感。


    過了幾日,我終於可以下床了,蘭生一邊扶著我,一邊趕著在左右躥來躥去的小忠,“小忠,快讓開,別擋道。”這一日,陽光正好,耳邊滿是鶯啼婉轉,鳥語花香,我微抬手擋了一下陽光,再睜開右眼,卻見滿眼所觸皆是樹木。盡管盡皆黑白二色,然而那深呼吸間草木的芬芳卻依然讓我深深感到生的喜悅。


    不遠處野鴨山鳥撲騰的身影在一片銀光中閃耀,一行鷗鷺穿過無邊的綠意花海衝向藍天。


    我的心癢癢地想去水邊看景,沒想到蘭生卻拉著我,“夫人,湖邊濕氣重,我們到那片桃林去摘幾隻野桃吧。”“沒事,我就看看去。那邊好像還有荷花哎,咱們去摘幾個蓮蓬給林神醫吧。”我拄著棍子還是往湖邊趕。


    他眼神慌亂,拽著我不放。


    我終於回過神來,看著他的眼慢慢道:“我的臉怎麽了?”他默然地看著我,輕輕放開了我,我便拄著棍子挪到水邊。


    那湖麵平靜得如一麵展開的巨大銀鏡。我微低頭,隻見湖中一人長發糾結,麵色蒼白如鬼,失血的嘴唇幹裂著,額角縫了針,右眼蒙著紗布——是林老頭囑蘭生給我蒙的,是怕它突然受到陽光照射受不了,我便拆開那紗布,卻見那隻眼睛眼角盡裂,縫了密密麻麻好多針,好似一條醜陋的蜈蚣盤在上麵,偏又腫得像隻青不青、紫不紫的核桃。我的心沉了下去。看來我的一隻眼睛極有可能瞎了,另一隻變成了色盲。這樣大的傷口肯定會留疤,也就是說我臉部幾乎有四分之一毀容了。


    我本能地拾起湖邊一塊小石,想破壞我那卡西莫多倒影,可是有人比我更快。蘭生不知打哪兒抬起一塊比腦門大的石頭,高過頭頂扔了下去,立時我們倆渾身都被濺濕了,鳥獸嚇得逃離大半。


    我給嚇了一大跳,摸了摸一臉的水。


    “夫人恕罪,對、對不住啊,這……石頭好像太大了些。”蘭生縮著膀子抹著臉上的水珠,垂眉訥訥地說著,像個做錯事的孩子,“夫人,小人知道這世上的女人都很看重一張臉,小人也見過夫人受傷前的樣子……有多好看。”他抬起頭來,頂著臉上兩朵紅暈,對我真誠地微笑起來,“小人一直很仰慕踏雪公子。老百姓都說,踏雪公子是天人下凡、亂世救星,小人在肅州時就見過踏雪公子了,”他驕傲道,“雖隻是一個背影,可是小人一直記得那個背影,天人,真的是天人!”我眼前也模糊了起來,恍惚中仿佛看到一個翩翩白影向我走來,對我笑,“木槿,你這個傻丫頭。”“後來小人在清水寺時有幸得見公子全貌,夫人猜小人那時是怎麽想的嗎?”他輕輕用半幹的袖子敷幹著我的右眼,歎了一口氣,“小人那時想,別說是女人了,就算是男人也沒有幾個人能夠抵擋得了他的一個微笑。可就是這樣一個男人,肯為了夫人這麽多年沒有娶,那時小人就琢磨,這個名聞天下的踏雪公子一定不會隻為了花西夫人的一張臉。所以夫人千萬不要想不開啊。”他小心翼翼地看著我的臉色,另一隻手卻悄悄緊捏著我的衣角,似是怕我想不開要投湖自盡。


    我輕輕拉開了他的手,對他微點頭,心中卻隱隱地湧起了一股暖流。我右手一揮,手中的那顆小石子甩向湖麵,在水麵上滑翔了三下沉入湖中央,“謝謝你。”蘭生也開心地微笑了,“哇,夫人能把這塊小石子打這麽遠,看樣子手臂恢複得七七八八了。”“豎子,你什麽時候把我的酒給喝了?”林老頭的罵聲從竹屋中傳了出來,轉眼人已到眼前,“還有我叫你不要帶她到水邊來的,潮氣重知道不?”“林神醫不要怪蘭生,我想給您摘幾個蓮蓬下酒喝。”我對林老頭嘿嘿笑著。


    林老頭看了看同是一臉傻笑的蘭生和我,似乎明白了什麽,也笑了起來,“好、好!年輕人受點挫折就是要想開些,夫人能過了這一坎不容易啊。”然後斂了笑容,嚴肅地拉著我往回跑,“不過您還是不能在水邊多待。”“可是蓮子……”我咽了一口唾沫。話說我還真的有點想吃甜甜的蓮子,連帶想起了那香糯可口的桂花糖藕。


    “讓蘭生這死小子給您摘啊。”“對啊,夫人,待會兒小人給您再撈條大魚,摸個王八吧。這個江湖郎中說王八很補。我怎麽就沒看出來這麽醜的東西能補身子呢?”


    有人痛擊某人的光頭,某光頭哀號一陣。“姑奶奶,等您好了,您親自上天捉雁,下海擒龍都成。”陽光輕灑,翠鳥在枝頭歌唱,蜻蜓輕點碧葉上的晶珠,我的心情奇跡般地開朗起來。


    這一天,我們的晚餐異常豐盛,河鮮林立,蓮蓬滿桌,小忠和蘭生不停地在魚肉和兔肉之間“奔忙”,林老頭還把珍藏了三十年的酒拿出來慶祝我這個“年輕人”勇於麵對挫折。


    遺憾的是具體慶祝活動由他和蘭生主持。林老頭隻是讓我喝他用花粉蜂蜜加某種特殊草藥調配的蜜花津,他細細地哄著耷拉著臉的我,“夫人,此藥即便是天下奇人金穀真人在此,也要向我甘拜下風。他可以秘製天下聞名的十裏飄香,破十萬大軍,”他仰起大腦袋,眼袋還一抖一抖地,傲然道,“確然他也調不出此種養顏生肌的花蜜。當年他還為了要這種花蜜在我這裏同我鬥酒大敗而歸。”“前輩原來是金穀真人的朋友。”我訥訥道。林老頭斜著眼睛看了我一陣,從鼻子裏嗤笑了一下,“他配嗎?”我一愣。多喝了兩杯的蘭生卻激動了起來,一拍桌子,“江湖郎中,你不要這樣褻瀆我心中的神。”林老頭仰天長笑一陣,不做回答。我淺抿了一口,立刻就有一股甘泉清冽的飲料滑入我的喉間,我的胸腹間一片舒適輕鬆,“如此珍貴的神物,先生為何給我喝呢?”他沒有回答,隻是看著我慘淡地一笑。喝到月上中天,我也有些乏了,便回到竹屋裏躺下休息。小忠在門口嚼完一根骨頭,嗒嗒跑進來。我輕摸它的腦門,它便會意地靜臥在我的床榻下,打了一個滿是兔肉味的哈欠。竹屋外林老頭和蘭生的說話聲隱隱傳來。“我將來一定要娶三個或是七個老婆。”蘭生似是仰頭望著如眉新月,如癡如醉。“那是為何?”“娶三個,湊一桌麻將,娶七個湊兩桌,不過再多我也無福消受了。”林老頭嗬嗬一笑,“就你這德行,還想要那樣多的女人?”“怎的?”蘭生不服道,“隻許那些個貴族獨占那樣多的美女,我們這種貧民便不能多妻多子啦?我看你是嫉妒我年輕瀟灑、高大英俊又勇武過人,才要出言相譏。”林老頭也不生氣,隻是哈哈大笑,“無知後生,你可見過天下四大公子?”“有幸得見踏雪公子及清泉公子!”“你覺得此二人如何?”“自然是人中之龍,驚才絕豔,即便是那黑了心的兔相公清泉公子,也龍章鳳姿,器宇非凡。”“那你可信若擱在二十年前,他們便大大地給人比下去了?”“我不信。我雖未見過緋玉、紫月二人,但傳言他們皆出身名門,如今一個是西域霸主,一個是大理皇儲,同是驚天偉略之才,天人下凡之姿。此等人物,世間焉有出其右者?”“二十年前,老夫倒在西域見識過一個風流人物。時光若是倒退二十年,我看當今的四大公子,一個亦無法與之相比。”“哦,那是何人?”蘭生充滿興趣地問道。“說起來,同那花西夫人還有點關係。”林老頭嘿嘿一笑。夏蟲蛙鳴之聲在窗外徐徐吟唱,我的睡意漸起,小忠輕嗚了一下。“老夫師出名門,同你心中的聖人金穀子,乃是同門師兄。老夫少年成名,醫術超群,不免有些驕狂。二十多年前便與另外三人並稱江湖四聞人,一是金穀子,亦是我的同門師兄,一起穿開襠褲長大的;二是有清風傲竹之稱的韓修竹;而另一人,江湖人稱怪聖醫趙孟林。


    “我同先師典雍真人及金穀子在西域高昌修行。高昌尚佛,在民間素來有傳說:紫瞳天女能生下平定天下的命運之子,花樣貴人。高昌皇族便在民間廣選天女侍奉佛音,然後年齡滿十六便入宮侍奉皇族。這五十年間方得兩個妙齡紫瞳女子,皆乃絕代佳人。其時高昌有一得道高僧蓖伽,乃是先師的友人,於是先師屢次攜我進出高昌宮廷,不想讓我遇到了我的愛妻,都美兒,其中的一個紫瞳天女。”


    小忠好似睡熟了,呼吸平穩。


    我翻了一個身,迷迷糊糊地心裏想著,這世上怎麽這麽多紫眼睛的人?怪不得段月容要投胎到這個空間。不過我現在也算是紫瞳大軍裏的人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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