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張著嘴巴站了起來,卻見花梨木桌上散落著幾個拆散的西洋鍾表,紅小的零件撒了一桌,還有幾個零星的小機關。他湊上前細細一看,不由一愣,那些小機關竟然形似軍中的大弓弩,不過縮小了尺寸,如巴掌般大,皆用金銀製成,可謂巧奪天工,裏麵還扣著幾顆細小的珍珠和金豆子,像是炮彈。蘭生細細摸來,隻覺比軍中的弓弩做工更精巧,用手輕輕一拔,那幾顆珍珠玉石立時彈了幾丈遠,且全都準確地飛到中央一座花架上。那架子上正穩穩地擱著一個翡翠玉盆,色沉碧純,連清水寺方丈的玉歆也沒有這玉的成色好。


    那個木仙女本來趴在翡翠台上,蘭生發射的珍珠玉石正打到她的發上,她便迷惑地抬起頭來,四處張望,發現蘭生正傻傻地玩著黃金弓弩,就對蘭生神秘地招招手,“二郞神,快來呀。”蘭生正玩得起勁,戀戀不舍地放下黃金弓弩,躑躅地向前。剛到近前,忽然迎麵濺出一盆水來,迸入眼中。蘭生揉著眼睛,心中駭然:這又是整哪門子的幺蛾子?蘭生再不敢上前。


    木仙女硬拉著他來到翡翠台前,對著那玉盆笑嘻嘻地說道:“阿朱阿紫,我不在家,你們乖不?”但見碧幽幽的玉盆裏嘩嘩遊著兩條一紅一紫瘦小的錦鯉魚,長長的胡須甩呀甩,對著木仙女和他大口呼吸著。玉盆底下雕著重瓣紅蓮花,美輪美奐。


    木仙女從懷裏摸出半塊饅頭一點一點剝給它們吃。兩條鯉魚撲騰著接食物,又濺得蘭生一臉的水。木仙女給逗得咯咯直樂。蘭生抹了抹一臉的水,也不覺憨憨地同她笑在一處。


    “在玩什麽呢?這麽高興?”蘭生和木仙女一回頭,但見一人似朗月清風扶著珠簾笑吟吟地站在玄關處,正是那昊天侯。他換了身青衫,頭發也鬆鬆地插了根銀簪子,身上少了幾分高居廟堂的威儀,倒像鄰家清澈似水的青年書生。蘭生這才想起到現在他都沒來得及向昊天侯行禮,趕緊趴在地上。昊天侯朗笑著虛扶一把,“二郎神不必多禮。”蘭生鬧了個大紅臉,正在分析當時的情況,昊天侯卻再不理他,徑直走到木仙女那邊,微微俯身,同她一道看著那一紅一紫兩條鯉魚。


    木仙女亂七八糟地講著阿朱阿紫的故事,什麽阿朱搶了阿紫的食物,阿紫就生氣了,用嘴咬阿朱的屁股什麽的。蘭生聽著聽著就打哈欠了,可是那昊天侯卻津津有味地聽著,嘴邊一直掛著清淺的微笑,不時點頭附和,偶爾還點評一兩句,眼神異常柔和,一點也沒有厭煩的意思。


    過了一會兒,昊天侯看了看天色,正要開口,那個木仙女忽然開口叫道:“咖啡,把牌拿來,我要玩牌。”一個麵色偏棕的壯實女仆冷著臉進來,卻直瞧著昊天侯的眼色,得到首肯,便出去取了一堆花花綠綠的紙牌進來。木仙女拉著蘭生坐在她身邊,嚷嚷著給他講解玩牌的規則。“牛排,你來同龍君做對家。我同二郎神玩。”說著便爬到裏屋的波斯羊毛毯上坐下。又一個異常粗壯的黑臉大漢跑了進來,還是看著昊天侯,也不言語。昊天侯微微一笑,那人便恭敬地躬身坐在昊天侯的對麵,四人席地開始了遊戲。


    這種紙牌遊戲叫作“升級”,蘭生明明從未玩過,但幾局下來便掌握了要訣,雖然贏少輸多,卻漸漸入了迷。木仙女不時地耍賴,偷看昊天侯的牌,後者卻總是微笑待之,從不拒絕。他似是非常熟悉這種遊戲,熟稔地出著牌,然而那雙天狼星的眼睛一刻不停地放在木仙女身上,像是一輩子看不夠似的,又不停地問她渴不渴、餓不餓,眼中滿是寵愛。


    每贏一局,輸者便要從身上掏出一物,算是“進貢”。輪到木仙女和蘭生輸了,木仙女隻好使勁地搔著腦門,愁眉苦臉道:“青龍君你什麽都有了,木仙女的進貢就算了吧。”蘭生心想:你也不傻呀。


    昊天侯朗笑出聲,好一陣才收了笑容,明明是輕鬆的語氣,目光卻似穿透木仙女一般,“木仙子賞我那黃金弓弩便成了。”木仙女看了他幾眼,然後滿麵心痛地走過去,將黃金弓弩拿過來,不舍地遞予昊天侯。昊天侯彈了幾下,低頭思索了一陣,將那黃金弓弩遞給張德茂,然後回頭讚道:“木仙子果然是奇人哪。”木仙子依然傻笑著,蘭生卻發現她似乎笑得有些勉強,目光也有了一絲焦躁。


    過了一會兒,憑著木仙女的作弊和蘭生的聰慧,兩人開始贏了。木仙女得意地問昊天侯要進貢,昊天侯便從懷中拿出一隻璀璨耀眼的金剛鑽手鐲來,親自握起木仙女的手腕,小心地戴了進去。


    “這是最強大的法寶,”他細聲安慰著,說得繪聲繪色,“最近妖魔會來偷襲,木仙子一定要戴著青龍君送的法寶,可保平安,萬萬不要掉了。”木仙子眼睛發直地看著那隻燦爛奪目的手鐲。張德茂端著一碗藥走了過來,“侯爺,小姐該服藥了。”木仙子猛然如受驚的小貓,從地上彈了起來,躲到蘭生的身後,“不要喝,木仙子不要喝。”“木仙子乖,快來喝了這碗藥,”昊天侯接過那碗藥,柔柔笑著,向蘭生走來,可蘭生卻分明看到他眼中的冷笑,“喝完了你就不會病了。”“木仙子是仙子,仙子不會生病。”木仙子開始同昊天侯打著太極,兩人繞著柱子轉呀轉,“這個藥讓木仙子不停地想睡,而且讓木仙子越來越記不得自己是誰。”那個叫“咖啡”的女仆忽然閃電般地欺近,從身後一下子反手擰住了木仙女。可能用力過大,木仙女痛叫出聲。“蠢奴才,下手怎麽這麽重?”那藥碗還是穩穩地端在昊天侯的手中,一滴未灑。那個女仆已被他一巴甩到牆根,口吐鮮血。張德茂欲上前,昊天侯對他淡淡一笑,眼神卻是冷到極點,“德茂叔,你也下去吧。”張德茂張口欲言,最後還是選擇沉默地拉了那個受傷的女仆退了出去,隻餘蘭生、木仙女和昊天侯他們三個在屋中。


    蘭生隱約覺得不對頭,正要退出,那昊天侯的俊臉已來到眼前。蘭生沒有看清他是怎麽出手的,他的肩胛已被生生釘入兩枚細亮的銀釘,牢牢地釘在柱子上,動彈不得。蘭生隻覺鑽心的痛傳來,又驚又怕,放聲大叫:“救命啊,你為何害我?”木仙女看著蘭生大聲慘叫起來,眼中無限地恐怖慌亂,口中喃喃自語道:“妖魔妖魔。”“乖,四妹,”昊天侯的笑容還是像春風一樣的和煦,對著那木仙女極溫柔地道,“天快亮了,你快來喝了這碗無憂散,睡個好覺,不然你這二郎神便要死在盤絲洞中了。”“妖魔現身了、妖魔現身了。”木仙女看著蘭生瘋狂地大叫,“二郎神快救救我,妖魔要殺我。”蘭生自顧不暇,大哭道:“為什麽我要碰到你們這些紫眼睛的喪門星啊。”他忍痛求道,“求侯爺饒命。小僧什麽也沒有看見,什麽也沒有聽見。”“四妹,別裝了。這一年多來,你壓根就沒有喝這無憂散,”昊天侯卻根本不理蘭生,隻是歎聲道,“你知道這滿屋子的好東西,若是明著賞人,二哥定會起疑,於是這一年多來你便一刻不停地造些稀奇古怪的東西,裝瘋賣傻隨意亂扔這些個玩意,借機賄賂這些下人,乘他們一不注意,便將藥灑了。”一聲轟隆的驚雷響徹寰宇,緊跟著金色的閃電劃過長空,閃過屋脊。窗外猛地傳來陣陣慘叫,似是那個健壯的牛排發出來的。


    蘭生駭然扭頭,透過紗窗,閃電將猙獰的人影拉得長長的,無數的人影閃動間,刀影斧聲,聲聲驚心,和著隆隆的雷聲,欲將人的心魂駭碎。木仙女的貝齒咬破了嘴唇,散亂的眼神卻漸漸清晰起來。


    “四妹,那些人好歹也侍候了你一年多了,今日為你而死,你也該反省反省。”宋明磊滿口溫言,像是諄諄教導著的長者,人卻一步不停地走向他的四妹,褐色的藥汁沒有半點灑潑,泛著惡心的光澤,“二哥知道你一向心地純良,所以還是喝了藥,二哥答應你放這個小和尚回去,好嗎?”蘭生如聽天籟,忍痛點頭如搗蒜,“這位女施主,你還是聽侯爺的話,乖乖喝藥吧。”“放他回去?”木仙女喃喃道,“想必是渾身插滿鋼釘,變成個行屍走肉的人偶,你才會放他回去吧?”蘭生立時心髒停跳,白著一張小臉,抖在那裏。


    昊天侯整個人隱於黑暗中,唯有天狼星般漂亮的眼瞳悠悠向蘭生瞟去,在蘭生看來卻如金剛經中的厲鬼之眸,“整整一年了,四妹,你終於肯對我說話了。”“二哥,其實你不用把那些伺候我的人全處決了。他們確然對你盡心盡責,每月喂藥,”那個木仙女冷哼一聲,一改無知的白癡樣子,閃電的厲芒照進窗欞,照見了那雙清亮的紫瞳,它們正湛湛有神地盯著昊天侯,“你讓他們拿著那些金銀珠寶來哄我喝藥,我便做些小玩意哄他們開心。他們中有些人雖然貪財好利,但總算對你和你背後的明家忠心耿耿,那每月一次的無憂散,我能逃則逃,卻終不能完全逃脫,是以瘋傻的時候,遠多於清醒。”“看看,你老老實實的,那些人不就不用死了嗎?”昊天侯無限惋惜地走向她,眸光閃處,一片冷冽,“無憂散常人隻要連服三劑,便五感昏聵、意識不清,你喝了一年多,卻清醒如常,想必是你胸前的紫殤也起了些作用,讓你記起前塵往事罷了。”“宋明磊,殺人不過頭點地,”木仙女扶著一旁的翡翠台,恨聲道,“更何況我們是生死相許的結義兄妹,你何苦這樣折磨我,一刀殺了我豈不痛快?”“這樣有什麽不好呢,我的好四妹?”昊天侯輕笑出聲。閃電過處,愈加顯得他笑顏魅惑動人,“二哥早就對你說過,既入了原家,便入了這濁世中最肮髒的地方,我們活著都太痛苦,喝了這無憂散,便能忘情棄愛,做個永遠最快樂的木仙女。二哥化作青龍君永遠護你愛你,你說說這有什麽不好?”那木仙女也學著他仰頭幹笑幾聲,冷冷道:“二哥不用說得這樣好聽,也許原家是濁世泥淖,毀人無數,可是二哥不覺得你現在的所作所為比原家更甚嗎?你可曾想過你害得碧瑩這一輩子生不如死、悔痛終生?而你留著我,無非是威脅那個人不要說出你肮髒的秘密罷了。”“花西夫人果然聰慧過人。人人都說二哥我是諸葛再世,卻不知,花木槿才是我們小五義中的魁首,智者中的智者,是我宋明磊的知己。從小到大,也隻有你能猜到我在想什麽。”昊天侯點頭讚道,一拂袖袍,風流無雙,“若是沒有四妹,這一年多來,我如何能過得這樣太平?”


    蘭生大驚。莫非這個怪異女人是天下聞名的花西夫人?黃兩鎮再遙遠偏僻,踏雪公子同花西夫人的忠貞情事卻依然傳得到那個最閉塞、最古老的邊陲小鎮。那時蘭生雖小,但向來敏感脆弱的少年之心卻已然被感動得稀裏嘩啦,甚至為此落了一時半刻的淚。


    他萬萬沒有想到,此情此景下,能有機會看到這個時代,亂世傳奇中最催人淚下的主人公。可是花西夫人應該是漢人啊,為何會長著一雙紫色眼睛?


    蘭生萬分疑惑間,那昊天侯卻走上前,幾乎要緊貼她的身軀,“乖,二哥伺候你,快喝下去吧。”方自他遞到她的嘴邊,花木槿忽然將右手伸到那翡翠台中,然後快如閃電地揮向昊天侯的喉間,銀光一閃,昊天侯疾退,寬大的袖袍被削去了一大塊。人雖分毫未傷,藥汁卻灑了一半。


    昊天侯側身,沒有拿藥碗的手扭到花木槿的手,叮當一聲脆響,她手中掉出一支尖銳紅亮的鑲紅寶石槿花銀釵。


    “還記得嗎?四妹,這支銀釵是四妹十二歲生日時二哥送的。不過二哥一直沒有告訴四妹,那上麵的槿花其實是二哥親自雕的,那紅寶石亦是派人專門從樓蘭千辛萬苦尋來,親自鑲上去的。四妹不在的這七年來,二哥時時帶在身側,聊以思念,後來有幸得見四妹,便讓四妹拿著珍藏賞玩皆可……”口氣似是輕鬆地埋怨,那俊臉上卻再無笑意,他的眼中甚至有了一絲幾不可見的傷痛,“殊不知,原來四妹這麽不喜歡哪?”昊天侯手中微用力,花木槿悶哼一聲,冷汗沿著鼻翼流了下來,卻始終倔強地不發一言。


    他眼中恨意難消,唇邊卻又綻出一絲醉人的笑來,輕輕一甩手,將花木槿連帶那翡翠台一起摔在地上。頃刻間,滿地是水,阿朱阿紫在碧玉的碎塊中撲騰著,發出啪嗒啪嗒的響聲,大口大口地張著魚嘴做著垂死掙紮,如同坐在水中那狼狽的花西夫人。


    她的小臉蒼白如紙,眼神一片晦澀絕望。


    窗外,蒼茫的夜色卷滾著狂躁不安的風,隱隱地一陣古琴之聲悠遠飄來,仿佛一個失魂的人飄在無垠的雪海蓮花中,縹緲而悠遠,憂傷而雋永。眾人一愣。


    蘭生聽出來了,正是剛才他遇到木仙女時聽到的悲傷的古琴之聲,再看向那花木槿,她早已聽得癡了,昊天侯的笑容一僵。


    “二哥……求你、求求你,”花木槿撐著左手靠坐在榻幾上,艱難地挺起身。蘭生注意到她的右手不自然地垂在身邊微微痙攣著,那本應是柔情蜜意的紫瞳中卻是珠淚滾滾,淒惶絕望,她坐在蘭生的對麵泣不成聲,勉力出聲道:“求你……讓我聽完這一曲吧。”她單薄的身子不停地顫抖著,目光好像穿透了窗欞,飛向那琴聲傳來的彼端。她努力爬到窗前,凝神細聽那窗外悲傷的琴聲,對著沉沉的夜空靜默地流著淚。


    “四妹,莫非便是這琴聲勾走了你的心嗎?”昊天侯輕歎一聲,如嘲似諷。


    他再一次慢慢走近她,那雙天狼星一般的兩點寒星卻讓人看不到任何情緒,“你可知,這幾年二哥最想做的是什麽嗎?”他將藥碗遞到她的嘴邊,“二哥真想剖開你的心,看看它到底是為誰而跳的?”話音落到最後,他幾乎是咬牙切齒。他的俊臉扭曲了起來,忽然一口喝光了玉碗中的藥汁,然後一手猛地揪起木仙女的頭發,逼她張嘴,一手攬起她的腰肢,口對口地硬喂了下去。


    昊天侯乃是武將出身,在戰場上便是以強壯健美、機智過人著稱。民間曾神話地傳言他獨戰西庭的平魯將軍三天而歸,這區區一個女人又如何是他的對手?果然那花木槿瘦弱的身軀可笑地掙紮著,卻掙不過那勇武的男人,褐色的藥汁從兩人相絞的口中慢慢流了下來。她傷心的哽咽聲漸漸傳來,最後無力地垂下了扭打的左手。


    蘭生再傻也看出來了,這兩位絕對不是兄妹情誼那麽簡單了。那個昊天侯現在也不是喂藥這麽單純了,他不但沒有放開她的意思,而且不停地婉轉親吻,粗重的呼吸聲中,卻似將她越摟越緊了,簡直要將她嵌進自己強壯的懷中了。


    木仙女的外袍滑落下來,兩個人滾在地上,昊天侯俯在她雪白的身上,擋住了蘭生的視線。木仙女的頭微側,蘭生清清楚楚地看到了她眼中流下的兩行細亮的淚水滑過鼻間,淌到地板上。她的眼神空洞而沒有一絲溫度,滿是弱者被征服的絕望痛苦,如同那些從平魯將軍營帳裏拖出來的死不瞑目的女人。蘭生的耳邊回響著優美而悲傷的《長相守》,胸中已是怒火中燒。


    “欺辱一個弱女子算什麽英雄。”待蘭生想閉嘴,這句話語已然衝出口,更讓他驚訝的是,明明接下去想說的是求饒的話,話音出口卻是一個全然陌生的冷笑,“更何況她是你的結義異姓妹妹,你不顧禮義廉恥,亂倫綱常,簡直禽獸不如。你根本不配明家後人這四個字。”哎?!啥玩意是明家後人!


    蘭生叫苦連連,他甚至不明白自己為什麽會說出明家後人這四個字,完了、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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