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樣看你


    用所有的眼睛和所有的距離


    就像風住了


    風又起


    ————馮唐


    晟華的年會放在晟華百貨的頂樓舉行,那兒是一個樓頂花園,有著自動開關的玻璃屋頂。這是參照倫敦著名的塞爾福裏奇百貨公司的創意。塞爾福裏奇百貨公司在樓頂上建了一個四百平米的小型人工湖,灌入大量染成明亮薄荷綠色的水,配十條迷你小船。人們可以在屋頂劃船,也可以在一邊的雞尾酒吧聊業務喝酒,試吃新產品。晟華的樓頂花園已是濱江一處著名的景點,裏麵四季常綠,花的品種也是非常罕見。


    今晚,員工們稍微把花園改建了下,騰出一塊寬敞的空地,在花與樹之間,放著一張張藤製的桌椅,中間有個舞台,國內一支著名的樂隊在演奏一首歡快的舞曲,瞬間就讓氣氛白熱化了。就在這悠揚的音符之間,名流商賈,顯著權貴,陸續到場。


    在一塊綠色的草坪上,擺放著幾張長條的餐桌,上麵準備了精致的自助餐,穿著漿洗得筆挺製服的侍者,挺撥地站成一排,朝來賓微笑頷首。


    晟茂穀和華楊盛妝打扮,站在月亮狀的園門前迎接客人。到底是讀過不少書,在商界打拚這麽多年,他們沒沾上絲毫的市儈,舉手投足仍帶著濃濃的書卷氣。晟茂穀中等個子,微微有點發福。華楊人到中年,溫婉秀雅。這兩人站在一塊,怎麽看都是一幅和諧的畫麵,坊間那些關於兩人諜戰劇的傳說,似乎不太像真的。


    榮發一行是在中間到的,四位男士都是西裝畢挺,數邢程最出眾,墨綠西服配藍色白花領帶,成熟之中多了抹從容不迫的爾雅不凡。荀念玉穿了件修身的火紅連衣裙,微微透著點小性感。胸口別著一隻樹熊胸針,燈光下,華光璀璨,價值應該非常不菲,這似乎也是她最近收的禮物之一。畫塵最普通,差不多和上班一樣的裝扮。她又不是貴賓,隻是個隨從,裝扮再漂亮也是一片不起眼的葉子。今晚,吃好玩好就行。於是,一進門,她就朝自助餐桌直瞄。


    什麽香氣?畫塵嗅嗅鼻子,像是迷迭香和橄欖油的味道,嘴巴裏頓時分泌口水。


    她喜歡迷迭香,喜歡它的香氣,喜歡它的名字。英國最著名的暢銷女作家索菲·金塞拉寫過一本書叫《家政女王》,講一個被同事栽髒的女律師,不幸流落到一個美麗的小鎮,成了一戶人家的廚師,在那兒她遇見一位英俊的園丁。清晨,花兒上還沾著露水時,她提著籃子,走進花園,園丁給她割上一把迷迭香,讓她做食物的香草。她看著他修剪花枝,看著他矯健的後背,突地,迷失了方向,那些仇恨、恩怨,都不再重要。這是再美妙不過的相遇。迷迭香,是散發著芳香的藥草。它的香氣,令人驚豔,令人幸福到眩暈。


    走近長條桌一看,晟華好大作派,自助餐都是法式大餐。前菜有柳橙紅酒烤鴨。蒜蓉蝸牛等,主菜則有經典的法式香烤小羊排、杏仁片河鱒魚,色拉和濃湯更是琳琅滿目,西點也是盤盤誘人。在桌邊,單獨支了個架子,上麵是一口大鐵鍋,黃燦燦的米飯中,出沒著魚片、牡蠣、墨魚圈和番紅花、洋蔥、三色椒,這是海鮮飯,要留到最後吃,不然這飯會蓋住其他菜的美味。


    其實這裏還不是最吸引人注目的,在舞台的四周,擺滿了各式各樣的獎品,讓人眼紅心跳的蘋果係列、名牌電子產品、相機、包包、化妝品······今晚,無論是身份顯赫的貴賓,還是晟華的清潔工,都機遇同等。這怎能不讓人興奮呢?何況平時高高在上的高層們,今天可以肆意地調侃、起哄。這不,主持人一宣布年會開始,晟華的員工們就鬧著晟茂穀和華楊表演節目。兩人清唱了首《夫妻雙雙把家還》,眾人不罷休,嚷著再來一首。晟茂穀看看華楊,華揚說,要不,我們朗誦首詩。


    舒婷的《母親》!這一開口,把大夥兒全給震住了。字正腔圓,聲情並茂,像是科班出身。


    印學文是和父親印澤於一同來的,他穿了件深紅色的西服。印澤於領著他,和一幫商界朋友打了圈招呼,他看見邢程,端著酒杯走了過來。“你說哪位是晟小姐?”美女是不少,個個打扮得如花似的,他瞧著哪個都像,哪個又都不像。


    邢程目不轉睛地看著朗誦的晟茂穀和華楊,“她應該不在這裏吧!”


    “你怎麽知道的?”


    “她是晟華未來的主人,如果在,不應該盡職地出來招呼客人麽?難道她玩臥底,隱身於市井之中?那是電視劇,你別入戲太深。”邢程掩飾地咳嗽了兩聲,他從進來,已巡睃了兩遍。都是馬嵐的那通話,不然他會淡定自如許多。穿得這麽顯目,他承認心裏麵是有那麽一絲絲想法。挪開視線找畫塵,吃什麽呢,嘴巴塞得鼓鼓的,真是一個容易滿足的姑娘!他的臉上不由自主浮出一絲溫柔。


    印學文愣了愣,也對呀,突然就覺得有點沒勁,他今天可是特地來見晟小姐的。他看了會舞台上的朗誦,把杯中的酒喝光,撇了撇嘴,“不知這兩個斯文人當年是什麽勇氣下海撈第一桶金的?”


    身後傳來一聲冷笑,兩人同時回頭。一棵形狀像皇冠的樹下,站著一個骨質清秀的女子,皮膚微暗,鼻子高挺,眼睛有點散漫又有點侵略,有點兒像國際名模凱特·莫絲。她用冰冷的眼神掃了掃兩人,漫不經心地說道:“還能有什麽,人的貪念可以膽大包天。”


    印學文本能地排斥這個像形狀怪異的古樂器女人,瘦如難民,而且還有點憤世嫉俗的樣。他懶得理睬,拍拍邢程的肩,鑽進人群,自己找樂子去了。


    邢程淺淺地點了下頭,也無意交談。這裏畢竟是晟華,公然評論兩位當家人,似乎不太好。他越過女子,去了洗手間。出來時,沒想到女子等在外麵,挑了眉梢,瘦削的手指中夾著一支沒有點燃的煙。邢程恍惚了下,那女子湊了過來:“有火嗎?”


    邢程禮貌地給她點上火,女子姿勢很老練,從嘴裏緩緩吐出一口煙,“真是巧,又遇上了,貴姓?”


    “我姓邢,叫邢程。”邢程不習慣這女子的作派,便讓自己做了個笑臉,轉身要走。


    “百家姓裏有這個姓?你忽悠人吧!”


    邢程停下腳步,把目光移過來放在她臉上,耐著性子笑笑,“邢應該是屬於大姓。曆史上姓邢的名人有三國時的邢貞、北齊時的邢峙、魏文帝時的邢庸、明朝時的邢獻之等等,當代的有哲學家邢賁思、散文家邢世嘉、清華大學博士生導師邢新會、播音員邢質斌······”


    女子笑得煙都掉在地上了。“搜集得不少呀,我想你一定是那種苦讀很多年,好不容易才出人頭地的農家小孩,雖然現在混得不錯,但是骨子裏的自卑感是怎麽也抹不去的。”


    “你······”邢程臉色發青,心像被一顆長刺狠狠地戳了他一下。


    女子俏皮地擠擠眼。“如果我說錯了,我道歉。我讀過幾本心理學方麵的書,是關於動物的。動物和人一樣,為了掩蓋自己的弱點,通常都會張牙舞爪地做出一幅強大的樣子······哈哈,我打住,再說下去,你會不會打我?”


    這是一個什麽樣的女人,她超出了邢程對女子所有的認知。說她冒失,不如說她非常自信;說她唐突,不如說她銳利;說她無禮,不如說她狂野······猜疑之中,邢程生出了一點好奇。


    女子眼睛像是x光,一下就看穿了邢程。“想知道我是誰?我朋友們都叫我思考者,我允許你叫我沉思!從你一進門,我就在看你。這一屋子的人,數你最有趣。”


    沉思?晟思?邢程心中一動,腦子開了下小差。


    “我討厭和商人打交道。中國有模有樣的商人,他們的第一桶金賺得不清不白,真要追究起來,有幾個沒原罪。你呢,是做什麽的?”女子問道。


    “你能掐會算,繼續呀!”邢程眼睛一眨不眨地看著女子,她也不躲避,目光直直地與他對視。


    舞台上第一輪抽獎已經結束,一位職員抽到了蘋果迷你,激動得又叫又笑。音樂悄然響起,三三兩兩的人擁抱著開始起舞。“不問了。陪我跳個舞。”命令的口吻。


    “如果我說不呢?”


    “你會後悔的哦!”女子又笑了,手朝邢程伸過去。“我喜歡這支曲子,快點,不要錯過。”


    像是被催眠般,或者是實在沒有理由去拒絕。邢程握住了她的手,牽著她走向屋中央。女子很會跳,根本無需他的引領。而且她的五官這樣近距離地看,越發立體。已經很久沒有和女子如此貼麵接觸,邢程有點不自然。在一個轉彎時,他下意識地看了下站在長條桌邊的畫塵。天啦,這一晚,她到底吃了多少東西,好像在那兒就沒挪地。


    畫塵其實已經飽了,可是沒事做,又不認識人,她就站在那專心研究起食物來。後悔沒帶相機,這樣的色相,不是時時都能看到的。


    不知從哪裏跑出來一隻黑銀色的小狗,眼睛小小的,身上還穿了件雪白的毛線衣,四隻腳上套著秀氣的小腳套,這使它跑走起來有點重心不穩,像在往前跳躍。大概也是被食物的香氣吸引,它顛顛地跑到桌邊,哼了哼,友好地蹭上畫塵的腿。


    畫塵開始以為是碰到了花草,側了側身子。小狗又靠了過來,輕輕“汪汪”了兩聲。畫塵低頭一看,臉騰地沒了血色,呼吸立刻窒住。小狗感覺不到她的友好,抗議地又叫了兩聲。畫塵抬起手,想把小狗趕走,告訴它我倆不是一國的。可是四肢不聽使喚,像斷了線的木偶,身子軟綿綿地往桌下倒去。小狗一激動,湊近了她的臉。眼前驀地一黑,就在黑暗快要壓垮她之前,畫塵看見了邢程,臂彎裏挽著一個明媚鮮妍的女子,她想叫他,卻怎麽也找不到自己的聲音。


    一曲終了,女子慢騰騰的抽回手臂,最後隻留下一隻手指牢牢地勾住邢程的指頭。“記住我的名字哦,我要撤了。後會有期?”


    如何後會?有期是哪天?邢程使勁吸了一口氣,她沒留下手機號碼,沒告訴他家在哪個方向、在哪裏工作······等女子一離開,他連忙找了個僻靜的角落撥通了馬嵐的電話。


    馬嵐像是不方便,過了好一會才接聽。


    邢程沒寒暄,忙不迭地問:“晟茂穀的女兒是不是叫晟思。”濱江人一般前鼻音後鼻音混淆不清,把“沉”念成“晟”,是常有的事。


    馬嵐怔住,“你現在哪?”


    “晟華百貨!我遇到一個女子,非常特別,講話肆無忌憚,有些驕橫。她說她叫沉思。”


    馬嵐喃喃念叨著這個名字,突然“啊”了一聲,“你別掛電話,我問下我公公。”


    又過了一會,馬嵐的聲音又響起,像是特別的亢奮。“她······對你感覺好不好?”


    邢程保守地回道:“現在談不上感覺,就一起跳了支舞。她是?”


    “她不是晟茂穀的女兒,她是真叫沉思。你應該知道濱江的市長姓什麽吧!”


    邢程驚住了。


    “邢程,你要緊緊地把握住哦,機不再來,時不再有,這是上天對你的厚愛。沉思是國家馬術隊的,現在可能退役了,前幾年一直在香港訓練。過兩天,我把情況都摸仔細了,再和你聯係。”


    行到水窮處,坐看雲起時??


    邢程已經聽不到馬嵐的聲音了,整個身體像被抽空了,靈魂浮在半空中,他看到自己臉上的表情很怪異,像哭,又像笑。年會是何時結束的,他怎麽回的榮發,都記不起來了,直到推開車門,被夜風嗆了一口,他回頭看看。小鄭嫻熟地把車倒進車庫,任京今晚抽到了一個蘭蔻的大禮包,對著禮包失魂落魄的,大概觸景生情,想起剛分手的女友了。


    “阮秘書呢?”他突然想起。去晟華,他們一行是兩輛車。馮副總、荀念玉和宋思遠一輛,任京和畫塵和他同一輛。


    任京眨眨眼睛,看小鄭。小鄭一臉茫然,他是司機,一直呆在會客室裏看電視,那個樓頂,他連個邊都沒挨著。


    “肯定和荀特助一塊搭宋總的車了,如果找不到車,她會給我們打電話的。”任京說道。


    小鄭點點頭。


    邢程掏出手機,畫塵鼓著嘴巴吃東西的樣子不住地在他腦海裏忽隱忽現。像是看著牆外的人在蕩秋千,一會兒出現在這頭,一會兒出現在那頭。


    人太多,音樂聲太響,畫塵的那一倒地,就像一粒塵埃悠然落下,就連站在旁邊的侍者都沒發覺。所有人的目光都給了舞台,第二輪抽獎已經結束,舞台上正在上演一場珠寶秀,走秀的是請來和名模和明星。他們的風采、服飾、品位,那些大粒的珠寶,看的人眼睛花了、直了。賓客們爭取與他們合影,閃光燈亮成一片。


    最先察覺畫塵異常的竟然是晟茂穀,他離畫塵有一段距離,這段距離裏站滿了賓客。他像一股巨浪瞬間衝開了所有的堤壩,疾風勁草般來到了畫塵身邊。“這個畜生是誰帶來的?”他一腳踢飛那隻用無辜目光巴巴看著他的小狗,朝迅速過來的保安隊長低吼道。


    保安隊長結結巴巴地回道:“我·····沒注意。”


    “難道你是顆盆栽,我花高薪請你是為了裝飾這個花園的?”儒雅的人給人感覺任何時候都會顧及禮節,實際上一旦火起來,無論氣勢還是言語,殺氣更勝一籌。


    “對不起,董事長。實在是······”保安隊長朝舞台四周喧囂的人潮看了看,把“力不從心”四個字嚼碎了,又吞回肚中。


    晟茂穀抱起畫塵,重重閉上眼。“明天到財務室領遣退金吧!我想理由你自己明白的。”


    保安隊長慌了,“董事長,我······我······”


    晟茂穀哪裏還給他說話的機會,冷冷地越過他。一個打扮得很富貴的中年婦人踩著高跟鞋,一顛一顛地跑過來,抱起倒在地上嗚嗚叫著的小狗,心疼不已。“告訴媽媽,哪個喪盡天良的人踢你了?”


    晟茂穀走到她麵前,隻說了一個字:“滾!”


    那中年婦人眼珠差點瞪出來,她看錯了、聽錯了?這是晟茂穀嗎?


    “她是濱江一建的董事長夫人。”一個侍者低聲說了一句。晟茂穀站住,朝聲音的來處看了看,這次說了三個字,“你也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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