畫塵心虛,她昨天下午逃班在外。“沒有呀!”


    任京瞪瞪她,“你就是一隻糊塗蛋,肯定有事的。我回來晚了,上來拿個文件,荀特助還在。不是在加班,而是在看電影。我問什麽片子,她說是《阿甘正傳》。老掉牙的片子,要不是牆上有她的影子,我都以為見鬼了。我拿了文件,就走了。在電梯口,遇到馮副總,他上樓。你知道馮副總這人很怪,在他眼中,別人都是地痞無賴,就他一人是黨的好孩子。我打了聲招呼,沒寒暄一句。”


    “哦!”偷偷瞟了下屏幕右下角的時間,畫塵想起大城小廚的午餐。


    “你就隻會哦,不能多想下。”任京急了。


    “想什麽?”


    任京捂著心口,怕自己不慎會吐血而亡。“那個時點,二十七層隻有兩個人,還是一男一女。今天,馮副總那幅窘樣,荀特助的電話······你就連不起來?”


    畫塵苦思冥想,還是搖搖頭。


    任京歎口氣,不怕神一樣的對手,隻怕豬一樣的隊員。“吃飯去吧!”他永不和畫塵共守聯盟。


    畫塵如蒙大赦,正要關電腦。叮咚,係統跳出一個對話框,提醒她有一封未讀郵件。她點開,一看發件人,鼻子直發酸,眼淚差點掉下來。


    多日不見的邢程,語氣一貫的溫和、從容。“小阮,我現在外地,妹妹和老家的鄰居、親戚,一起來濱江置辦年貨,剛給我打電話了。想來想去,隻好找上你。能幫我接待下他們嗎?”


    畫塵眨眨眼,把郵件又看了一遍。


    像這樣的事,邢程一般應該找的人是小鄭。小鄭給他開車,早早晚晚都在一起,對他的家人很熟悉。為什麽舍小鄭而找她,畫塵不能不多想了。似乎這封郵件透露出一個信息:給畫塵一個接觸他家人的機會,也是一個表現的機會。


    畫塵整個人一時僵住,震愕大過於剛才的激動。戀愛是兩個人的事,而他們還沒開始,正是花要開未開之時,一下子扯上家人,好像這個意義就有點深遠、悠長了,她根本沒有準備好。不是不突然的。她開始緊張,跑去洗手間照鏡子,撫撫頭發,理理衣服。昨晚沒睡好,臉色有點灰暗,工作服又老氣橫秋,偏偏還裹了條黑圍巾。拚命咬嘴唇,想讓唇色紅潤點。


    荀念玉已經修飾好妝容,眼角看不出一絲淚跡。從畫塵進來到出去,她水平如鏡,完全似畫塵如空氣。


    畫塵急匆匆下樓,還沒到停車場,手機響了,一個陌生號碼。講話的女子中氣十足,就是口音有點怪,勉強聽得懂。“是阮秘書麽,大哥把你的號碼給我,讓我和你聯係。我們在xx超市,你認識路嗎?”


    認識的,每天下班,她都會去那坐坐。畫塵想起來了,今天這家超市有大型促銷活動,所有商品一律五折。這廣告做得多好,百裏之外都遍及了。“我馬上就到。”郵件上寫得那麽禮貌,其實邢程根本就沒給畫塵退縮的機會。


    畫塵挺起胸膛,吸入空氣和勇氣。


    超市的停車場已經滿了,畫塵隻得把車停在對街一家西餐廳門口。停車不進去吃飯,惹得門僮怨恨的一瞥,畫塵假裝沒看見。


    進了超市,畫塵以為走錯地。簡直是一戰場呀,購物車像戰車,每個人都是勇猛的戰士。車輪滾滾,所有人跟見了寶藏似的,隻要手能夠到的,抓一把就往車裏扔,先占著,有工夫再二輪分揀。稍微一愣神兒的工夫,貨架子空了。一起過來的,還有分工。一人在收銀台那兒排著隊,一人押車,一人搶貨。


    聲音嘈雜得很,被拆下的物品到處都是,超市所有的員工都出動了,也隻能眼巴巴地守著出口,保證每件商品都付款後帶出超市。


    這樣子想找個人等於是大海撈針,畫塵打電話,響了很久才有人接。十米外,一個個子矮胖的女子朝畫塵揮著一包衛生巾。


    “阮秘書,你來得正好。現在,你來排隊準備結賬,我去他們那邊幫忙。”邢程的妹妹沒給畫塵羞澀的機會,立刻給她安排了任務。


    沒有貨怎麽結賬,隻是壓著個位置,畫塵不住地避讓著。終於,硝煙中,三輛戰車出現了,戰士們滿額頭的汗,氣喘籲籲,衣服都敞著。“這麽大的優惠活動不多,怎麽的,也要把我們的車票錢給賺回來。”邢程妹妹以手作扇,呼啦呼啦地扇著。


    畫塵被她的話給逗樂了。她這才有空告訴畫塵,她叫邢田,二哥叫邢景。加上邢程,三個都是好名字。畫塵想:邢爸爸邢媽媽給他們起名時,心裏一定是有許多夢想的。


    結賬時,畫塵還是給戰車壯觀的景象給嚇住了。別提大袋小袋的食物,一個十七八歲的小姑娘,光嬰兒尿片買了五大包,蘋果手機殼是七八隻。“水果現在是貴,以後肯定會降價的,到時我就一月給它換件衣服。”她笑得很向往。


    邢田買了至少有一大籃的筆和筆記本。“估計我和二哥兩家的孩子上到中學都夠了。”


    “2160元!”收銀員已經相當疲憊,機械的動作中,仍撐著保持百分百的清醒。


    “這麽多?”邢田一行全呆住,搶貨搶得愉快,腦子裏就沒想錢的事。看看這樣,看看那樣,都是辛苦搶來的呀,哪件也舍不得丟。


    “我來付。”畫塵忙掏出卡遞給收銀員。邢田攔阻:“我們湊湊,不夠再向你借。”結果,畫塵墊了1200元。


    一行人拎著戰果浩浩蕩蕩出了超市,每個人臉上都掛著勝利的微笑。畫塵帶她們去附近的肯德基吃午飯。點了一桌的食物,吃飽喝足,畫塵問她們後麵有什麽安排,邢田說想給孩子和自己買過年的衣服。


    畫塵想自己跟著,她們可能不太自在,跑去自動取款機取了2000塊給邢田。“如果不夠,給我電話。”


    邢田上下打量畫塵,沒見外,笑眯眯地接過錢。“這車是你的還是借的?”把超市的戰果裝上紅色牧馬人,邢田避開其他幾人,和畫塵站在角落裏說話。


    得知是畫塵自己的,邢田有好一會不說話,然後問畫塵家裏有幾口人,爸媽做什麽工作,住多大的房子,一月工資是多少。看畫塵麵紅耳赤、局促不安的樣,邢田忙解釋:“我沒別的意思。嗬,你可能沒想那麽遠。在爸媽跟前,油米醬油醋和你沒任何關係,怎麽大手大腳都可以。但結了婚,就不能這樣了。我大哥現在年薪是不低,但不是金山銀山。你們還沒結婚,沒買房,沒生孩子,我爸媽年紀又大,我們條件都一般。居家過日子,還是要講實惠,懂算計。你不會嫌我多嘴吧!”


    “不會!”盡管很羞窘,畫塵還是鼓起勇氣看著邢田,“這個世界,虛假的話,騙人的話,太多,這樣質樸無華的真話,隻有關愛自己的家人才會說。但我不是邢總的女······”


    “現在不是,以後肯定是。我喜歡你,因為你懂事。”邢田打斷畫塵,“我來濱江好多趟,大哥從沒和我提過哪位姑娘。你是第一個。”


    零下四度的氣溫中,畫塵出汗了。“我隻是邢總的秘書,他不在國內,我······”


    邢田抓起她的手晃了晃,“我知道,阮秘書。我們那兒沒什麽風景名勝,但空氣好,蔬菜不用農藥,水裏的魚是野生的,雞是放養的。春天時,田野就是彩色的,泡桐林的花開得很好看。讓大哥帶你過來,看桐花,吃魚吃雞,吃新鮮的蔬菜。”


    畫塵無力地耷拉著肩,還是沉默吧!


    邢田她們歡喜地逛街去,畫塵拉著“戰果”去賓館。賓館離車站不太遠,坐車方便。房間有點陳舊,還挺幹淨。畫塵讓服務員幫她開了門,所有袋子,她一個人從車裏搬進房間。那叫一個累呀,汗如雨下,連內衫都濕透了。


    忙完,急急忙忙趕回辦公室上班。邢程的第二封郵件在等著畫塵,問有沒遇見邢田?畫塵回複:一切都很好。然後,那邊一片沉寂。


    畫塵拿出手機,輕輕撫摸著屏幕。想給邢程打個電話,聽聽他的聲音,和他聊聊他的家人。指尖伸直,又卷起。


    能給邢田打電話,為什麽不能打給她呢?她不牽掛他麽?或許現在開會,不太方便。


    幽幽地一聲歎息。像微風掠過水麵,一圈漣漪蕩過,慢慢恢複平靜。誰知道風曾來過?


    邢程是元月八號下午到達濱江機場的,下廊橋時,特地看了看新航站樓,停機坪上停了幾架新客機,印學文和幾個人站在旁邊。他沒有過去打招呼,他著急回去把堆積如山的文件處理一下。這一次離開的時間有點長,在海南四天,在吉隆坡六天。去吉隆坡是香港總部的臨時安排,處理幾件外匯事件,邢程是這方麵的高手。


    海南與吉隆坡挨著赤道,冬天也是非常暖和。一出航站樓,冷風撲麵。冷熱撞擊,毛孔下意識地一緊。小鄭還沒到,車在機場高速上給人追尾,交警正在處理呢!“邢總,對不住,得麻煩您打車回市區。”小鄭急得嗓子都冒煙了。


    邢程安慰了幾句,招手正準備攔車,他看到了馬嵐。


    馬嵐也看到了他,她身穿一件長及腳踝的煙灰色薄呢大衣,腰帶鬆鬆地打了個結,橙紅的圍巾,手裏拎著路易·威登的新提包,是最經典的款式,很是高貴氣派。


    現在的馬嵐真的已脫胎換骨,她的口音也已有了濱江人獨有的潮膩柔潤。“出差的麽?”馬嵐小心避開車流,走到他麵前。


    若有若無的香水味,處處都透著正在綻放中女人的柔媚。女為悅已者容,邢程淡淡頷首,心裏微微有點不是滋味。“嗯!你呢?”


    “我來送老公,剛從迪拜回來沒幾天,又去北京開會。真是的,孩子都不肯叫他爸爸了。”馬嵐自然地向他訴苦。


    他很有風度地笑笑。


    “司機還沒到?”馬嵐問。


    “發生了點小狀況。”


    “那搭我的順風車吧!時間還早,我們一起喝杯咖啡去。我前天聽公公說了件事,正要告訴你。”


    邢程欲出口的拒絕半道又折回。


    咖啡館中央的幾盞暗燈像螢火蟲,這樣的光亮對四周的火車坐席式的卡座一點不起作用,舒緩的音樂低聲響著,如同溶洞深處流動的暗河。


    坐下來的時候,邢程發現馬嵐側過臉時,閃過一道光,那是鑽石耳釘。“你以前不喜歡首飾的。”邢程脫口說道,然後懊惱得想咬掉自己的舌頭。


    馬嵐優雅地攪動著咖啡,“哪個女人不喜歡首飾。以前,我們沒這個條件。”


    她沒有怨,也沒有顯擺,隻有無奈的感傷,這讓邢程想恨都恨她不起來。他別開臉,把表情藏到黑暗中,不讓任何光線窺見他的傷口。“幸好,我沒有拖累你一輩子。”他故作瀟灑的自嘲。


    “別這樣,邢程!”馬嵐歎了一聲,把手放在他的手上輕輕握了握。“some people are meant to fall in love with each other,but not meant to be together。有些人注定是相愛的,但卻不是注定能在一起。”


    咖啡館內的音樂,換成了小提琴曲《沉思》。一個漂亮的女招待正在拆除擺在門口的聖誕樹。


    “對於我來講,婚姻是現實的,愛情是唯一的。”馬嵐把臉轉向門外,兩隻灰喜鵲在暮色中先後落在路邊的法桐上。“如果單單是我,我會執著地為愛情而活,但是我會有孩子,孩子還會有孩子。怎麽能讓他們踩上我們的腳印呢?中國有些家庭選擇移民國外,他們的語言還沒過關,也不見得習慣那裏的風土人情。拋棄一些根深蒂固的東西,總是痛苦的。但是那裏有良好的環境,有寬鬆的學習氛圍。為了孩子,他們都能忍受。我也是。”


    邢程心頭湧出一陣厭惡反感。怪不得心理學家說,擁有悲劇情節的人都是生活特別優裕的,他們需要強烈的落差對比來襯托自己的幸福感。馬嵐打扮得這麽風姿綽約,甜蜜蜜的給老公送機,說起兒子時,那麽開心。一轉身,再來講愛情是唯一,婚姻很現實,不很諷刺麽?這是要安慰他受傷的心靈,好笑!


    “你有什麽事要告訴我?”他沒興趣陪她繼續上演煽情的戲碼。


    馬嵐笑了,一種世故的、莫測高深的笑容。“晟華的晟茂穀和華楊年前悄悄設立晟氏家族和華氏家族信托基金,兩人作為受托人將其交給美國一家國際信托公司管理,受益對象是他們的獨女晟小姐。”


    這不是什麽大新聞,在富豪中並不鮮見。設立家族信托基金,通過委托機構管理資產與分配開支,避免家族財產分割對公司經營的影響,也能保障繼承人富足一生的生活。“這些和我有什麽關係?”


    馬嵐不緊不慢,繼續說道:“這就等於說晟茂穀和華楊已立下了遺囑,他們在晟華的百分之七十五的股份,全部都是晟小姐的。晟小姐,晟茂穀夫婦保護得很嚴實,二十四歲,在國外長大,讀書,今年學成回國。”


    邢程漸漸聽見點苗頭,他挖苦道:“像馬科長這麽樣的幸運,是不常見的。”晟華是榮發的大客戶,他與晟茂穀和華楊都接觸過。兩人都是高級知識分子,經營理念非常新潮,待人溫文爾雅。晟茂穀幽默風趣,華楊知性溫婉,這麽好的遺傳基因,晟小姐應該也非常不錯。不錯的容貌,顯赫的家境,又漂洋過海在外多年,那樣的女子宛若深穀幽蘭,什麽樣的人能匹配?印學文,不,光晟茂穀那一關就過不了。他呢,一個打工仔,連參賽資格都沒有。


    馬嵐像是一台ct機,迅速掃描到他腦中的圖像。“龐大的家業,如花似玉的女兒,如果所遇非人,會怎樣?晟家不缺錢,不缺風光,就缺一個無論人品還是才能都非常優異的青年男子來嗬護千金小姐。對比這兩點,你最有資格。”


    荒唐!邢程勃然大怒,馬嵐是想得深遠,想得周到,但也太自以為是。“這樣對馬科長有什麽好處呢,不會隻是酬謝紅娘的一杯薄酒吧?”他控製不住,句句如刀,尖銳地刺向她。


    是呀,這是一個大好機會。印學文上次提起,他就知。可從馬嵐的口中說出,就像是一種憐憫,甚至連他都覺得自己是可憐的。


    “我愛你。我無時不刻都想看到你過得比我好。”馬嵐的語氣,她的表情,沒有一絲虛假,仿佛是出自內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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