總是先於我


    先於我的抉擇


    先於黎明先於薄暮


    先於索求與渴慕


    先於所有的輾轉反側


    先於這世間任何


    可以一一計算的得失


    ——-席慕蓉


    元月四日,小長假結束,恢複上班。街上的店鋪,如一場盛宴剛過,殘湯剩葉,一片灰落,恰好又下了場冷雨,更是清寒。


    何熠風上班時,經過靜園前麵的一座紅綠燈。這個紅綠燈很有名,因為這兒幽靜,行人少,車也不多。行人有時把高高懸在上方的紅燈當做空氣,見縫插針跑過寬敞的十字路口。汽車駛到這兒,即使綠燈,車速也不敢加快。


    綠燈亮起,何熠風鬆下刹車。嗖地下,一個火紅的身影像風般刮過車的前方。輝騰性能好,一點刹車,就停住了,何熠風生生驚出一身冷汗,不禁憤怒地瞪了瞪那女孩。她回下頭,抱歉地朝他吐吐舌,朝著剛停下的公交車奮力衝去。她背著大大的雙肩包,懷裏還抱著書,應該是正讀大學的學生。


    上大學是個近乎魔法的生命過程,會讓死氣沉沉的高中生脫胎換骨。但何熠風的大學生涯和高中沒多少區別,阮畫塵是唯一的色彩。


    他閉了閉眼,深吸一口氣,這才重新發動了車。


    林雪飛在辦公桌上也放了本日曆,開始倒計時。他算了下,包頭包尾,到情人節,還有四十二天。


    “來得及嗎?”林雪飛走進何熠風辦公室,像個愁眉苦臉的老人家。


    書屋沒有裝修,特稿部人員沒有到位,印學文那邊的航空雜誌沒個影子。他把一疊航空雜誌堆在何熠風麵前,告訴他半個小時後有會議。


    何熠風翻了翻雜誌,發覺是不同航空公司的,連國外航空公司英文版本都有。他瞅瞅花花綠綠的一團,看到最下麵還壓著幾張紙。


    抽出來。


    “航空雜誌是高端定位雜誌中比較特殊的一種,它主要發行在航班上或者候機大廳,這類媒體鎖定的受眾不是某一領域的高水平消費者,而能夠更大範圍的覆蓋所有高收入人群。他們有自己的品牌和消費風格,常常能夠引導一種消費時尚,也是很好的傳播者。機艙裏枯燥、封閉的環境使讀者能夠長時間集中精神進行閱讀,在目標讀者處於較輕鬆的狀態下,適時地捕獲他們寶貴的閑暇時間。航空雜誌能夠更好的幫助高端定位產品打造品牌形象,實現更有效的傳播效果,所以一直深受各種高端產品的青睞。”


    下麵是列舉的各大航空公司的航機架數、客運量、雜誌發行量。航空雜誌是月刊,有的是月初一號,有的是月中十五號,全彩銅版紙印刷。


    何熠風讚許地抬起頭,笑道:“下屬能力太強,做上司的會很有危機感哦!”


    林雪飛指著自己的鼻子:“你不會認為這些是我搞來的吧?”


    何熠風頓時一愣。


    “人家直接送到保安室,我不過幫你拿過來。”


    “那是誰?”何熠風仿佛看到黑暗中像有雙眼睛,一眼能看到他腦中、心底的全部內容。


    “這麽投其所好,當然是你的愛慕者。”林雪飛撓撓頭。


    “我有嗎?”


    “簡斐然小姐不就是!”林雪飛翻了個白眼,很不敢苟同。


    是她!她是翼翔的員工,那天在酒吧,印學文和他說起航空雜誌的事,她大概聽到了。在飛機上,又看到他打開電腦,翻著航空雜誌做筆記。於是,留了心。


    如果不是出於那種曖昧的情感,他真有點欣賞簡斐然了。到底是讀管理的,條理清晰,列舉數據,更覺直觀。有點詭異的是,她為什麽不預先打電話給他,而親自送過來,連個名都不留。


    “心裏麵是不是樂開了花?”


    何熠風抬起手腕看表,“走吧,去會議室。”


    “不打個電話向人家小姐表示感謝?”林雪飛不怕死地調侃。


    “要不要麻煩你幫我順便再約下晚餐或去酒吧聊聊?”何熠風冷冷問道。


    “隨便!”林雪飛越過他,搶先向會議室跑去。


    許言今天沒來上班,打過電話請假,說兒子身體不好。總務部長也沒來,幫著處理周浩之妻子的後事。法醫最後鑒定是服安眠藥自殺,娘家婆家是親戚,沒有什多話講,很快火化下葬。周浩之不顧病體,堅持要去送妻子最後一程。就在進殯儀館時,又因悲痛過度昏迷過去。


    會議室內一片唏噓。


    沉默了好一會,何熠風進入會議主題——-《瞻》的改革,以及成立特稿部。他已擬了個名單,當場公布了下。


    “這份工作將是挑戰性和充實性並存,很有意義。可是會很辛苦,呆在辦公室的機會少,常年出差。你是否做好這樣的準備?”何熠風看看眾人。“不要急於給我答複,三天後,我在特稿部等你們。無論你來與不來,我都理解。”


    會議不過一小時就結束了,何熠風離開,聽到後麵一片喧嘩,估計有唱好也有唱衰,無所謂的。


    第二天,總務部長過來上班。何熠風叫上他,到樓下走走。鳴盛位置不錯,不在鬧市區,卻麵對著街心花園。馬路兩邊,有一家茶社,一家咖啡館,還有家音像書店,再過去一點,是濱江影城。


    當初,《濱江日報》為了和市民互動,在樓下特地設了個訪談室。現在,是發行部的倉庫。何熠風一下就看中了,地方好,大小也合適。“把這騰空了給我。”


    總務部長有點為難,“要不要問問發行部長,他脾氣不小,我不敢得罪。”


    何熠風回道:“那你就說我以權力逼你,你不敢得罪我。他要有什麽想法,直接找我。”


    總務部長嗬嗬賠著笑,“何總誤會了,我沒別的意思。還是我先去知會他一聲。”


    何熠風一張俊臉罩上厚厚的寒霜,職務上,他分管業務,那麽,這些行政上後勤上的事,他就屬於越權了。這些人真是界限分明。“好,明天給我鑰匙,你再幫我找一家裝修公司,後天動工,定好工期,可能春節期間也不能休息。”


    “這······”


    他打斷總務部長,不給他機會講話。“如果你覺得為難,我可以給董事長打個電話,讓他直接找發行部長。”


    “別,別,周董現在哪能打擾。我想辦法。”總務部長咬咬牙。


    何熠風不再說話,冷著臉轉身離開。


    中午,他在辦公室寫材料,沒去餐廳吃飯。林雪飛給他包了盒飯帶上來,他吃了兩口,皺起眉頭。“這是人吃的嗎?”


    林雪飛同感地點點頭,“我也覺著餐廳要換師傅,這午餐越來越不能忍受。大家都有意見呢!”


    何熠風扔下筷子,拿起車鑰匙,一言不發地走了出去。


    “去哪?”林雪飛問。


    他也不回答。電梯直達停車場,上了輝騰,在街上繞了幾圈,停在一家開張沒多久叫做“大城小廚”的泰式料理店門口。整麵的透明玻璃牆,可以看見喧嘩著,圍桌而坐的用餐的人群。緊貼著玻璃的一張小桌台,畫塵獨自坐著,餐點還沒上來,她翻閱著一本雜誌。


    餐廳大門上掛著一個古銅色的鈴鐺,推之前,何熠風偏了下頭。穿越馬路,大概十分鍾,就能到達榮發銀行。這兒是金融街,寸土寸金,能開一家餐廳,是種膽量。


    鈴聲清脆悅耳,宛若山澗的一縷晨風。


    皮膚黝黑的服務生一點頭,“歡迎光臨!”過來給他帶位。


    他擺擺手,走到畫塵桌邊。


    他的身影投射在雜誌上,畫塵抬起頭,驚詫地看著他,然後,歡悅地笑起來:“你怎麽會在這?”


    “我餓了!”他指責的目光一直持續到坐下來。


    畫塵像個小女孩似的嘟起嘴:“我沒有偷偷出來吃獨食,這隻是個簡單的午餐,而且你也沒告訴我你回濱江呀!”


    看來她並不健忘。“移動公司沒有罷工,線路應該是暢通的。”


    畫塵笑著捧起水杯喝水,嗅著淡淡的檸檬香氣。“你現在是何總,不是何夫子,哪是隨便打擾的。”


    “你什麽時候進鳴盛的?”


    “知道啦,我自私,我小氣,我不尊師重道,明晚我們去吃船菜,算賠禮道歉?”


    何熠風靠向椅背,放鬆之後,才發覺後背的肌肉僵硬到不行。“船菜?”


    “濱江挨著江,江中有座江心島。晚上有些漁夫把船改裝一下,就成了一個小小餐廳,可以在上麵吃最新鮮的江鮮,欣賞江麵的夜景。時間充裕,再去江心島上泡泡溫泉。要不要去?”她拖長語調,誘惑力十足。


    “我明天來接你下班。”何熠風仍沒啥表情,到是拿起了桌上的菜單。畫塵鬼鬼祟祟湊過來,“我推薦一款特餐,可以選一個菜,附湯和甜點,不到五十元。”


    “你點了麽?”


    “嗯!”


    “那我點別的。”


    畫塵笑了起來,一邊笑一邊點頭,圓圓的眼晴裏異常璀璨晶亮。


    畫塵作主,替他點了椰奶辣炒嫩牛肉和泰式空心菜,另外要了一碗白飯。“用牛肉醬汁拌飯吃,味道好極了。”


    是的,味道太美了!濃稠的赭紅色椰漿包裹白飯,緩緩送進口中,何熠風忍不住眯起眼含納著從舌上層層滾動,貫穿腦門的醇香。有一陣子無法思考或言語,被一種幸福的氣味圍攏,頰畔漸覺酸軟,湧起感動的情緒。


    畫塵要的是咖哩花枝,吃得很盡心,完全不矜持,連花枝盤裏的芹菜都一根根挑出來吃了個一幹二淨。


    他看著她,笑意如泉水,一滴滴溢滿眼眶。


    “那是本什麽雜誌?”何熠風瞟了瞟桌上畫塵剛剛認真翻閱的雜誌。


    “《中國地理》,有一篇寫敦煌的壁畫。”


    被寫濫的題材!


    “暑假一到,那邊遊人劇增。好像人人都愛上了旅行,可是旅行的意義是什麽呢?”畫塵托起下巴,秀氣的額頭擰著。“有的人是為了放鬆,平時工作辛苦,找個風景優美的地方呆幾天;有的人是隨大流,大家都去了,我也去看看,這就是所謂的到此一遊,買點紀念品,風光如何,不在意;有的人是為了擺闊,碧海藍天,沙灘美女,這是實力的象征,一般人哪裏享受得起;有的人是無聊,時間太多,換著地方走,最好在旅途中能發生點故事,從而多點人生小樂趣;有的人卻是慕名而去,往往失望而歸,太多的風景已經不住多看······你幹嗎笑?”


    何熠風摸摸臉,他有笑嗎?


    “我看見的,你嘴角彎起九十度,笑容很大的。”


    也許是他情不自禁。


    “我說得不對?”從一個充滿憂患意識的哲人又變臉成任性女子。


    “這方麵我不涉獵,你可以找舒意探討探討。”嘴角忍不住又彎起。


    “你······”畫塵臉一紅,生氣地在桌下偷偷踢了他一腳。


    “你也不認識她,要不要我幫你介紹,我和她很熟。”


    畫塵噗哧樂了,不再假裝。“她不是隻會吃喝玩樂,也識幾個字,沒有有辱師門?”


    他的頭點得飛快,“她是我平生最得意之作。”


    “恬不知恥。”


    “實至名歸!”


    兩個人都笑出聲來。


    出門時,何熠風發現進門前那一刻的疲憊煩悶統統都不見了,他是一個很快樂的男人。當他抬起頭,竟然覺得鉛灰色的天空也非常美。


    翌日。


    “又午餐約會?”林雪飛是個敏感的人,聽到腳步聲,從電腦屏幕前抬起頭,眼風一掃。


    何熠風不吭聲,腳步加快。是昨天的午餐太美味麽,又到這時點,就坐不住,視線不住往外跑。大街上疾駛而過的大小車輛,把馬路變成一條波濤洶湧的怒河。畫塵穿越馬路的樣子,像隨時都會被浪頭衝走,他昨天坐在車裏看得提心吊膽。


    總要吃午餐,午休就該休息。法律上沒規定,晚上有約會,白天就不能見麵。


    林雪飛滿頭黑線。這人昨天加班到淩晨,早上特稿部成員報到,他一一談話,麵帶笑容。布置工作,簡潔利落。在午餐前半小時,還和裝修公司的設計師討論了下圖紙。公司裏對於他大刀闊斧的改革,很多人頗有微詞,他充耳不聞。


    他怎麽可以這樣精力充沛?


    清脆的鈴鐺聲在風中搖蕩,像撒了一地的音符。服務生記性好,把他仍領到昨天坐的那張桌子。“要等小姐過來再一起點餐?”


    何熠風微微合了合眼。


    透過玻璃窗,看到畫塵向這邊走來。她有些心不在焉,神情萎萎的。當她對上他目光時,才露出點笑意。


    “現在是午休時間,可不是我的下班時間。”


    還有心情揶揄他,看來沒發生什麽大事。“突然想逃班半天,你有什麽想法?”他看著她軟趴趴地坐著,連睫毛都眨得有氣無力。這樣寂寥的神情似曾相識,突地就冒出一個念頭,用雙手去堵,都堵不回去。


    畫塵張大眼睛,想從他沒什麽表情的麵容中看出裏麵躲藏的意義。他很疲倦,有些黑眼圈,眼中也有些紅血絲。看來有一層厚厚的壓力堆疊在他的疲倦背後。“你是不是怕我食言,晚上不請你吃船菜,現在就來盯著?”


    “是!”他沒否認。


    畫塵瞪了瞪眼,“你把我當什麽人了?”


    “你沒對我食言過?”


    “沒有。”在人聲和食物的香氣中,他的麵孔有那麽一點點失真。但她的大腦已經處於半漿糊狀態,什麽也辨識不清。邢程出差快一周,沒有電話,沒有郵件。突然,兩人就成了兩條繃緊的直線,各自延伸,互不交集。辦公室裏,任京還好,荀念玉越來越難相處,吹毛求疵,冷嘲熱諷。忍耐是有限的,但她又不想吵架。


    這樣的時光,如在火上炙烤。多一秒,都是煎熬。


    “沒有最好!”何熠風用一種跟平常很不一樣的眼神看了看她,隨即恢複正常。


    兩人點了和昨天不同的菜式,發覺口味不如昨天的美味。“唉,人還是不要太貪心。”畫塵撥弄著盤裏的洋蔥,沒吃幾口。


    “明天我們換個餐館。”


    “嗯!”畫塵努力吞咽著炒飯。


    心中悄然一喜,不覺加深臉上的笑意。


    結賬出來,見他沒有急於走向輝騰,而是接過她的包包。畫塵問道:“真的要逃班?”


    從高樓間隔中漏下細碎的陽光,光線淺淺的灑在他的肩上,他回答:“我很愛開玩笑麽?”


    畫塵沉思了下,走過去,拉開副駕駛的門,上車,係上安全帶,拉下綁著的發圈,任一頭長發散著。“你是我的夫子,我的道德偶像。你是上梁,我是下梁,你正我正,你邪我邪。”


    “如果你變壞,和你沒關係,我承擔全部錯誤。”他上了司機座,發動車子開了暖氣。等到車內暖和了,他將車駛上大道。


    畫塵呲了呲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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