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難得,印學文在聖誕夜還想著工作。何熠風覺得真像一個黑色幽默。


    車身內的空間狹窄,印學文的音量又大,阮畫塵想裝著什麽沒聽見都沒辦法。她把臉別過去,不讓何熠風看到她臉上放大的笑意。


    打開車門,呼呼的冷風刮在臉上刺刺地痛。


    是家西點店,店名叫“簡單時光”,鐵藝雕花的大門,上麵應景地掛了一個聖誕花球。推開門,飄入耳中的是輕快的美國鄉村歌曲《老橡樹上的黃絲帶》,空氣裏浮蕩甜滋滋的糕點香,畫塵嘴角情不自禁上揚。冬夜聽這首歌,太幸福了。


    店內有地暖,溫度很適宜,從寒冷到溫暖,何熠風的鏡片上立刻蒙上一層白霧,他摘下眼鏡,從大衣口袋裏拿出手帕。


    站在一邊的畫塵悄悄嗬了嗬手,踮起腳,朝他的頭發摸去。就在她快得逞時,不早不晚,何熠風抬臂捉住她的手,一扳,“幹嗎?”


    “不是假發吧!”畫塵問道。


    冷眸一深,他牽著她的手走向裏麵的卡座。


    “哇!”穿著女仆製服的店員嘴巴張得大大的,都看傻了,是那種羨慕的傻。


    這家店剛開張不久,沒來得及宣傳,店裏的客人不算多。但是,不多的客人,也都精心修飾過,男的英俊,女的靚麗,看著就是鄭重約會。今年流行糖果色,女子們身上衣服的色彩都非常鮮豔。畫塵脫下羽絨大衣,裏麵是黑色的銀行工作服,正正經經,胸前還別著工作胸牌,往這一坐,很煞風景。看著菜單上的西點介紹,畫塵什麽都不計較了。


    “我要這個,還要這個,再來兩杯伯爵紅茶。”她咽咽口水,指著菜單對店員說道。


    好識貨。一款叫做緣份,是店裏的招牌點心。朗姆酒,巧克力和核桃仁做成蛋糕坯子,配上純正的奶油和黃油,加上片片橙子。一點都不搭的幾樣物品,湊到一起,淡淡的微酸的奶油香和略有苦味的巧克力,讓舌尖享受無盡美味,可不就是緣份麽?


    另一款就叫簡單,普通的三明治,翠綠的生菜,嫩黃的雞蛋,鮮豔的火腿,雪白的奶油,光色澤就已是誘人。


    “先生呢?”店員問何熠風。


    何熠風眼中、耳中,隻有畫塵一個,其他萬物皆是背景。


    “其他不要了,多給我們兩隻盤子。”阮畫塵揚起臉,嫣然一笑,露出一口白白細細的牙,店員忽然想起一個許多年前在書上看到的形容:齒如編貝。


    仿佛知道他們又餓又冷,茶和點心上得都非常快。店員還貼心地送了兩碟新樣品讓他們試吃。


    三明治一分為二,蛋糕一分為二,分別放入兩隻空盤。一盤推給何熠風,一盤留給自己。阮畫塵先喝了口茶,再吃一口蛋糕,眼睛閉起,嘴巴抿著,專注地感覺著“緣份”的美妙。“好吃哦!”她告訴何熠風,接著,又叉起一塊三明治放入嘴中,“啊,這個也好吃。”


    何熠風的胃下意識地痙攣了下。


    他在國外六年,即使做中餐非常不方便,他盡量不吃三明治,不碰蛋糕。從前,他吃太多,吃到胃排斥。


    從前······並沒有什麽刻骨銘心的事發生,可是每一個節日,每一次季節變化,每一件大事、小事,他都記憶猶新。


    畫塵倒是吃得非常香,手機擱在桌邊,吃兩口,看一眼,仿佛在等什麽重要的電話。盤子都見底了,它也沒響。畫塵短促地笑了下,一半自嘲,一半寂寥。如墨般的發絲在柔和的燈光下飛起一道光暈。


    何熠風隻是把伯爵茶喝完了,味道純正,也不是他喜歡的。現在,他愛喝黑咖啡,味覺並不美妙,但能刺激神經。


    突然,畫塵在桌下輕輕踢了踢他的腳,嘴巴往左挪了挪。他看過去,左側坐著一桌情侶,隔著一張桌子,都嫌距離遠,兩人擠在一張椅子上。女子長得一般,男子,不知為什麽剃了個大光頭。


    他收回目光,責備地瞪了瞪畫塵。


    畫塵撇嘴,清澈的黑瞳中滿是認真,以隻有他聽到的音量:“那不是剃的,而是謝頂。你要引以為戒。”


    這樣的姿勢,這樣的話語,在別人眼中,會覺得他們是非常熟稔的關係,有著千言萬語都不用說出口的默契。實際上·······


    “阮畫塵,你就沒別的話對我講嗎?”按捺不住,在心口徘徊又徘徊的一腔煩躁還是脫口而出。


    這似乎是今晚何熠風第一次叫她的名字,畫塵凝視著他,隔了很久,雲破月來般笑起來,從身後拿過包包,翻出錢包,朝他晃了晃。“今天,我來買單。”那眼睛是朦朧的,又是清澈的,像淡霧下的水麵。


    他沒說話,沉默才是最高貴,最安全的。


    路上已積了薄薄一層雪,走過,留下一行行腳印。


    畫塵在“簡單時光”前和何熠風說再見。恰巧有輛出租車送客過來,沒等他說話,急急走了,像飛一樣。


    何熠風隻看到她黑色的羽絨大衣一擺一擺在前麵,背影很模糊。他突然想起一件事,自己沒有她的聯係方法,她也沒問他的。當然可以找許言問,但是那太笨拙和刻意。


    心情自然就差了。


    他不知站了多久,感覺凍得知覺都要消失了,才打開車門。一縷清雅的香氣在他周圍纏繞了一下,然後散去。臘梅花。這種香,在國外是聞不到的。冷冷清清,若遠若近。應該是畫塵在上車前從路邊摘的。香氣滲透肌膚和呼吸,心一寸寸沉澱、安靜。


    何熠風去了酒吧,因為印學文說有公事。


    酒吧氣氛很熱辣,入目白花花的一片,是女人裸露在外的肩和背。數九寒天,這樣的穿著,不敢恭維。到處都是彩帶,氣球,音箱裏傳來的音符,砸得耳膜嗡嗡作響。酒吧布局有點別致,主人像是攝影愛好者,四周的牆壁掛著世界各地的風景照。光線,角度,內容,都不錯。


    印學文的包間在樓上,服務生替何熠風打開門。燈光昏暗,酒味嗆鼻,依稀看到沙發上坐滿了人,男多女少,桌上的酒瓶東倒西歪,零食、小吃,一堆。


    最先迎上來的是印學文,穿件襯衫,最上麵三個扣子鬆著。他很洋派地和何熠風擁抱了下。“鳴盛總監何熠風,這是真正的海歸精英。不像我,假冒偽劣。”。


    印學文有一點好,他知道自己某個地方蠢,而他善於把這樣的蠢演繹成一種謙虛,反而成了美德,讓別人想譏諷都沒機會。


    印學文的父親印澤於,是很想兒子成才的,不然也不會起這麽風雅的名字。偏偏印學文,文也學不好,武也學不好,倒是學壞很容易。印澤於眼看著印學文高中想畢業都難,一狠心,把他送去了加拿大。印學文英語別提有多爛,卻也活了下來。回國時,手裏捏著一張大學文憑。那所大學,非常神秘,就是加拿大人都很少知道。


    印澤於無力追究,隻得自己手把手地帶。印學文是獨子,翼翔遲早是要留給他的。現在的印學文和以前相比,算是懂事一點。這次濱江機場升級,翼翔參預投資,就由印學文負責。


    沙發上的人起哄地拍了拍手,招呼何熠風坐下。何熠風落坐,有個男人站了起來,朝何熠風笑笑,“打個電話,失陪下。”端正的眉眼,高大,有型,肩膀寬寬的,黑色的西服無比熨貼。


    “榮發的副總,叫邢程。”印學文替何熠風倒了杯酒。“翼翔貸款的事,他幫了大忙。今天,他是貴賓。”“你是我的朋友。”印學文加了一句。


    朋友,就代表是同一個等級。貴賓,再尊貴,也是一客人。沒有什麽需要聯係時,就是一路人。


    何熠風淡淡地抬了下眼,難怪覺著眼熟,原來和畫塵穿的一家製服。連副總著裝上都這麽嚴苛,榮發的規矩不小。


    “怎樣,很漂亮吧?”印學文喝酒非常猛,酒量又大。與何熠風碰了下杯,自己一仰脖,把杯中的酒喝了個盡。“都是為新增的國際航班招的,個個會說外文,美得冒泡。”印學文說的是坐在對麵的幾個女子。他目光繞了一圈,倏忽一下,又迅速地收回,無線電波似的。


    即使燈光明亮,何熠風覺得空姐們看著就是一個模子鑄出來的。一式的製服,一式的發型,笑起來,嘴角上揚的弧度是一致的,講話都在同一個頻率。要辨別,隻能靠胸前的工牌。


    “你找我什麽事?”包間裏的光線和聲音,還有氣味,都太豐足了,如果不喝酒,安靜地坐著,所有感官都難以忍受。何熠風坐了沒有一支煙的功夫,就覺得整個人都木了。


    印學文已經有點微醺,意識勉強清晰,“真要談工作?”


    何熠風放下酒杯。印學文賠著笑,“好吧。翼翔的航空雜誌,以前做得非常一般,這不,現在上了一個大台階,那麽航空雜誌的品位也要跟上來。這事我想拜托你。哦,有個人,你要打聽下,舒意,出過幾本旅遊方麵的書,聽說人在濱江。他給《中國民航》和《南方航空》都寫過文章。”


    何熠風哦了一聲,這個場合實在不適合討論這麽重要的一件事,他又端起酒杯。


    邢程從外麵進來了,包間內的氣氛又熱鬧了起來。大概是響應印學文的號召,個個爭先恐後地和邢程喝酒。


    邢程輕鬆而簡單地應對著,看不出是高興還是不高興,既不冷落誰也沒有和誰特別親近。無意間遇上何熠風的目光。那眼睛裏的內容他讀不出來,隻是黑白分明,好像不經意地把什麽都看在眼裏了。


    邢程低下眼簾,搖晃著酒中的冰塊,手腕上的脈博快速地跳動。不是第一天認識印學文,卻從來沒有看到他這般在意一個人,或者講討好一個人。邢程原以為討好這樣的事,印學文這樣的富二代,永遠不會懂。即使向榮發貸款十二個億這麽大的事,印學文的口氣也是居高臨下的。突然就像被針紮了一下,醒來了,看著眼前的一切怎麽都有點迷茫。


    “看到一熟人,我去打個招呼。”印學文不知看見了誰,搖搖晃晃站起來。門外,一抹紅色的身影飄過。


    必然是美女,麵孔漂亮,身材魔鬼。有一個空姐促狹地擠擠眼,印公子的熟人通常都長這樣。沒頭沒腦的,眾人笑得恨不得把天花板給掀了。


    何熠風嫌吵,想去外麵讓耳根清靜些。


    外麵也好不到哪裏去,時間快過十點,人越來越多。樓梯口,撒哈拉沙漠風光的下麵,站著一個女子。手裏握著手機,側臉望著窗外,她穿一條淺灰的羊絨束腰裙,領口偏低,令她頸部的肌膚有如杏仁豆腐一般的滑潤,配上一根極細的白金項鏈,無比動人。這樣的裝束,是那種刻意的隨便。神情卻是不自覺的落寞,眼睛望出去,似乎也沒有什麽視線。


    走得這樣近了,她竟沒有察覺。何熠風不得不出聲,請她讓一下。


    她一怔,轉過臉來,“哦,是你!”長長的睫毛在眼角處投下剪影,鼻子尖尖翹翹。


    何熠風皺了下眉,她認識他?多看了一眼,猜測是剛剛包間中對麵坐著的空姐裏的某一個。“你好!”他疏離地點了下頭,越過她,拾級向下。


    身後,她低聲笑了笑,“我估計你是不記得我了。”


    何熠風站住,回過頭,飛快地翻閱記憶,這張臉,他絕對沒有一點印象。“我不是濱江人。”他委婉告訴她,她認錯人了。


    她身子往後靠上牆,像是在欣賞他的疑惑,“記得寧城十中麽,隔壁是麵湖,湖岸邊都是高大的水杉樹,那些一本正經的水杉樹,一年四季都一個樣。”語氣裏已經有了一絲奚落。


    他也沒在寧城讀中學,何熠風不喜歡猜謎的遊戲。


    “你不會連阮畫塵也忘了吧!”嘲諷之意很明顯。


    不會,兩個小時前他們剛剛分開。何熠風反應很快,思維立刻跟上她的情節。


    “我記得沒錯的話,你好像是阮畫塵的老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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